80

燭火下的光塵湧聚在暗紅如血的裙袂上, 明明地牢昏暗, 偏有的人生來耀眼。

公西笏動了動手腕,收回長劍, 未如寧莞所想直接要了雲宿的命。

“放心, 宿郎你的用處大着, 哪那麽容易就死了。”她拂袖, 走出牢門, 眼尾一落, 瞥下一抹視線, “朕還得先給雲家風光大葬呢。”

提及雲家, 雲宿猛地正身, 眼見着描金勾雲的裙角伴随腳步聲消失在甬道,他又松下脊背來,靠抵着石牆, 兩手緊攥枯草,垂頭不語。

寧莞走出天牢,随女帝回了正德殿。

寧莞立于禦前一側, 問道:“師父, 雲公子他……”

公西笏圈了一筆,頭也不擡, “怎麽,有些失望朕沒一劍要了他的命?”

寧莞輕笑,“師父緣何這樣想?”

公西笏道:“難道不是嗎?你不喜耀兒,不是與宿郎有什麽仇怨。”

寧莞研磨的動作一頓, 愈謹慎了兩分,都說伴君如伴虎,即便有一層師徒身份在,也免不得小心。

她解釋道:“只是不擅與小兒相處罷了。”

公西笏哦了一聲,對此不置一詞,似随口一句,“既然如此,明日就将耀兒接到你的月滿齋去,學着處處吧。”

寧莞:“……師父,這不大合适吧?”

公西笏合上奏折,又另換了一本,“退下吧。”

這便是沒得商量了,寧莞只得抿唇一笑,應了聲是,俯身離開。

內侍總領端上茶來,置于案上,疑惑問道:“陛下為何将三殿下交給寧大人照看?”

女帝撩起眼,“朕沒空閑,她閑得慌,不正好嗎。”

……

寧莞回到月滿齋已是戌時,睡前放下床幔,隔着昏暗的燭火,取出下午還沒來得及看的信,待到茗芋進來滅燈,她才攬着被子側身躺下,回想信裏探回來的消息。

水風岚五歲時被拐子拐過,水家莊找尋了多年也沒有任何消息。

直到兩年前,她自己回了一趟水家。

不過那一次也沒留多久,只待了小半個月就又消失了,至于具體蹤跡和如今到底在幹什麽,水家一衆人也無從得知。

寧莞閉上眼,稍往裏細細一想,說不得水風岚已經在女帝手下做事了。

思及此,寧莞也不好再叫人往下打聽,只自己暗裏多番留意。

她這位師父可不是個會講情面的人,皇家多的是父子相殘,兄弟阋牆,區區師徒又算得了什麽。

萬一在她眼皮子底下露出馬腳,怕是讨不得丁點兒好處。

依照女帝口谕,第二日天還未亮,便有內侍宮女手捧着東西魚貫而入,公西耀正式在月滿齋落腳。

雲宿深陷牢獄的事情,多數人尚不知情,對外只道是生了重病,須得閉宮靜養。

女帝忙于朝政,也沒給月滿齋過多眼神,但寧莞知道,有不少雙眼睛隐沒在不為人知的暗處,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

她對公西耀無端的不喜,到底還是惹了兩分懷疑。

寧莞稍一思索,自我行我素,坦坦蕩蕩,大大方方。

她稱女帝一聲師父,又常随侍左右出入各處,女帝多提攜女子,如無意外,這以後不出大錯,自能穩步上升。宮廷內外看得明白,自然也多給薄面三分,敬重有加。

饒是公西耀身為皇子,到月滿齋當天,宮人為表客氣,也抱着他右屋裏來送些禮,再問幾句好。

小兒剛吃了一碗奶蒸蛋,舌頭尖兒還甜滋滋的,窩在翠衣碧褂的宮人懷裏,高興得很。

這些日子在正德殿時常能見着,他對寧莞已經很熟悉了,揮起手,“寧、寧大人……”

寧莞斜擡起眼,見他張着嘴,一角還流着口水,冷淡地應了一聲,回了三殿下幾字,很快又收回視線。

宮人抱着小兒離開,他就趴在肩頭,鼓了鼓嘴巴。

寧莞也沒瞧見,只翻着手裏的書。

她第一次見到水風岚是在兩年後的冬末春初,日暖風和,山花欲燃的天。

聽到內侍禀報,女帝要她随駕出宮時,她正坐在彌漫着散不盡的痛呼慘叫的陰濕牢房裏,靜然地看着獄卒輪番酷刑一一審訊。

她在熱水裏浸了浸有些發涼的手,擦淨了方才走出去。

此次出宮,除了她,一道出去的還有三歲的公西耀。

寬敞華麗的馬車裏,女帝捏了捏幼子的臉,一笑不語。

馬車停在殷都城郊的一座偏僻老宅,寧莞跟在後面,跨過朽爛的門檻,穿過中堂前庭,終于在假山邊的角亭裏見到了十七歲的水風岚。

穿的是日常行事方便的束腰窄袖衣,高挑窈窕,宛如一枝青青細柳。

五官是極柔美的,細細彎彎的眉,淺粉如櫻的唇,還有一雙天生暈水含情的眼。

若只論這些,無疑是一位年華正好的美人,只是……眉間冷戾沉沉,眼邊陰翳不散,唇角也是平平,繁枝綠葉的倒影壓疊在她腳邊,無端更添兩分冷郁。

這副模樣很能吓唬人,公西耀邁着兩條尚只有短短一節的腿,抓住寧莞的裙子,往她身後躲了躲。

寧莞拎着他的後頸衣,颠起來往前一擱,漠然道:“好好走路。”

公西耀癟嘴,垂下頭去,慢吞吞地往前。

寧莞和公西耀坐在一側的美人靠上,女帝與水風岚對坐石桌。

她一邊給公西耀剝桔子,一邊悄然觀察着兩人。

女帝:“難得回來一趟,是有什麽消息了?”

水風岚的聲音和人一樣,又着深深壓下的暗沉,“是,應是在靖蒲江以南,清州,賀州,江都,盛州一帶,只待一一排查,想來就能找到去處了。”

女帝點頭:“不過兩年就有這樣的進展,你怕是吃了不少累,也不必這樣着急,慢慢來吧。”

水風岚應了是,但見她似有些不以為然,擱下茶杯再說道:“切勿冒進,無論做什麽,自己心裏都要有分寸,有杆秤,過了界,事事就難料了。”

水風岚看她一眼,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寧莞又掰下一瓣橘子,這是已經在找那什麽皇室至寶了?

公西耀被塞了一嘴酸溜溜的橘子,兩眼淚汪汪,他就知道,這麽主動給他剝橘子吃,肯定不安好心,現在……果不其然。

寧大人怎麽那麽壞呢?

回宮的路上,車馬緩緩,寧莞也不遮掩自己心中的好奇,直言問道:“師父,那位水姑娘不常在京裏嗎……”

她大方問起,沒有旁敲側擊,女帝對此很是滿意,回道:“她家在大靖,自然在那邊活動,漫天遍地的跑,朕有不少事須得她辦的。”

寧莞笑吟吟的,贊嘆道:“水姑娘年紀輕輕,便可擔大任,定是有過人之處。我方才見她不茍言笑,神情陰郁,還心中嘀咕了兩句,現在一想倒是以貌取人了。”

女帝撥了撥杯盤,順口道:“擎天架海,驚才絕豔。”

只有水風岚不想學的,沒有她費心思學不會的,旁人須得費十數年功夫勤學苦究的東西,她短短幾載就能引而伸之,觸類旁通,這樣的人,天生就與一般人是不同的。

女帝掠起眉眼,“朕初見她,不過七歲幼孩。”冷然一笑,“她拿着一把刀,帶着幾個孩子,殺了一片六芒寨裏窮兇極惡的匪徒。”

她眯了眯眼,“你肯定想象不到,朕看見她時,有多驚訝。”

她本要剿滅六芒寨,未曾想倒是跟在一群不上十歲的小孩後面撿了便宜。

女帝說完話靠枕假寐,寧莞心裏思量,回到宮中便想法子探了一番那所謂六芒寨之事。

她如今涉身刑獄,查起來倒也方便。

六芒寨原是一方匪徒聚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當年女帝也不過十八九的年歲,年輕氣盛,一心要做出點兒事來,叫那些不長眼的好生看看,便帶人圍剿六芒寨。

六芒寨自然是被徹底剿滅了,但公西笏具體是如何行事的,卻無人得知。

依今日所言,一大半的功勞該歸屬在水風岚身上。

水風岚為何會出現在匪寨?

水風岚五歲被拐,七歲在六芒寨與女帝相識,這樣看來,應是被人牙子偷賣到了北岐。

不是在路上被六芒寨打劫堵了個正着,就是被賣的人家遭了匪徒,一起挨了禍事。

寧莞揉了揉眉,悶頭一睡。

……

又過了兩年,這是寧莞第二次見到水風岚,她已經查到了盛州寧家頭上,特地回來一趟,以作禀報。

通過零零碎碎的消息彙總和女帝日常裏的三言兩語,寧莞對水風岚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她對女帝言聽計從,且極端擁趸,誰若出言不遜落在她耳中,能當場下毒要了對方的命。

為人警惕也相當謹慎,除非主動現身,否則很難找到她,她擅以奇門遁甲五行八卦擾亂視聽,叫人無從下手。

手段狠辣,心計詭谲,也只有女帝鎮得住她。

算算年月,後面在大靖犯案三十餘樁,也是在女帝駕崩之後的兩三年裏犯下的。

寧莞合上書,嘆了一口氣。

公西耀從外面跑進來,手裏拿着一疊紙,他已經五歲了,身量蹿高了不少,輪廓面容已經隐能窺見一兩分郗耀深的模樣。

他把紙遞給寧莞,“寧大人,一共五十遍我都寫完了。”

寧莞瞥過,面無表情,“哦。”

公西耀歪頭看她,問道:“寧大人,我的字寫得可工整了,你不誇我嗎?”

寧莞說道:“誇不出來。”

她擡眼一看,“聽說昨晚三殿下又尿床了,待我跟陛下回禀了,不像以前那樣揍你就算不錯了。”

公西耀一聽,一溜又跑了出去。

這一年是寧莞過來的第四個春秋,大靖剛改了年號興平。

秋冬交彙之初,蘭昉邊界出現了一個少年,北岐新建不久,耗了不少心力的鐵騎兵共數十人或死或俘,無一能還,女帝震怒,連着幾日宮廷內外的氣氛都甚是凝滞。

月滿齋裏倒還好,只是公西耀一天到晚叽裏呱啦的,寧大人寧大人地叫個不停,聽得寧莞太陽穴抽抽地痛,以一巴掌糊他腦門兒上做結。

寧莞離開是在第五個年頭,盛州寧家的姑娘剛剛墜地,一個晃眼,她就回到了畫室裏。

恰在此時,地牢裏的雲宿郁郁而終,女帝帶着公西耀去見了他最後一面,摸了摸三兒的頭,說道:“知道他為什麽會在這裏嗎?”

公西耀哽咽道:“因為他、他背叛了母親。”

女帝卻道:“錯了,不是他背叛了朕,而是他妄圖兩者皆得,太過貪心,以至于最後輸了個徹底。”

她牽着公西耀出去,說道:“去收拾東西吧,從明天開始,跟着風岚一起離開皇宮,前往大靖。”

公西耀睜大了眼,不解中有幾分茫然,“母親?”

女帝将幼子抱起來,親了親他的臉頰,面上難得有一兩分為人母的溫情,“耀兒,那裏是一片很廣闊的天地,因為你的父親,你注定不可能繼承帝位,與其囿于一方,不若去那裏,還能活得更潇灑些。”

宮人帶着公西耀離開,水風岚從一邊走出去,皺了皺眉,“陛下,何必要三殿下過去,郗家那邊随便安個人也使得的。”

她是知道的,若論膝下三子,女帝最疼的還是幼兒。

女帝輕笑,“你暗裏好好照看他吧,也不必讓他做過多的事。”

宿郎難得求她一回,她三兒不能繼承帝位,走得遠遠

的,潇灑自在也不錯。

女帝又囑咐了一句,“你可莫要教他有的沒的,只讓他好好長大就是了。”

水風岚點點頭,沒再說話。

公西耀回到月滿齋,抹着眼淚,邊哭邊往裏走,“寧大人,我要走了……”

屋裏沒人,也沒聲音,他更難過了。

離開北岐的路又長又遠。

他哭個不停,水風岚牽着他,冷聲道:“殿下,不準再哭了。”

面前的女人眼角眉梢綴滿陰沉,他哭得更大聲了,“我就哭!我就哭!”

水風岚抽了抽臉皮,陰着面色,到底有女帝的叮囑在,勉強哄道:“別哭了,大靖有很多好玩兒的東西,你想要什麽都會有的。”

公西耀看着她,癟着嘴,又抹了抹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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