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漆黑的夜裏, 只層層積雲邊疏落的綴着幾顆星星, 一閃一閃的,時明時暗。

擱在窗臺邊小幾上的盂方裏, 有青鯉擺尾, 淡弱的光線中, 濺出了不少水珠兒, 連着嘩嘩聲響。

架子床裏直挺挺躺着的人突地睜開眼, 慢坐起身來, 外間侍女聽見響動, 忙忙點了燈進屋來, 恭聲問道:“殿下可是要用水?”

郗耀深點點頭, 侍女立時便倒了一杯水來,溫溫熱的,他一飲而盡, 又仰倒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侍女退下, 合上木門。

門樞吱呀聲落入耳中, 他按了按夢醒來有些昏沉的眉心,輕輕嘁了一聲, 念道:“老妖婆。”

簾幕後有人低啞着聲音,問道:“殿下在說誰?”

郗耀深挑眉,他也不動,依舊懶洋洋地躺在被褥上, 似嗤笑着,道:“又不是在說你。”

水風岚踩着微末的一點兒光影踱步而出,聽着回風館裏侍衛來去巡邏的腳步聲,掩下的眼簾輕顫了顫。

她也不打算和這位打嘴仗,開門見山道:“已然淪為階下之囚,也難為殿下你還能如此悠閑,你素日來主意倒是多,到頭還不是須得我來擦屁股?”

“我就說,東西肯定在那姐弟三人身上,你非得将眼睛盯着寧家一畝三分地的家業,翻來翻去找了一年,結果呢,呵,當日若直接逮了他們,哪裏還須得費這些功夫。”

郗耀深眼睛轉了轉,慢悠悠說道:“若不是你滅了人家滿門,說不定我現在就是名正言順的寧家女婿,早找到東西了。”

水風岚冷笑,“怎麽,你還真看上她了。”

郗耀深舔了舔嘴角,啧啧道:“怎麽可能。”

時候不早,水風岚也不再與他辯說這些沒用的,說道:“殿下即刻起身,随我出城,回往北岐的車馬已經準備好了。”

郗耀深一動不動,“不走,躲躲藏藏的多累啊,反正再等幾日,北岐就來人了,風風光光舒舒服服地回去不好嗎?”

水風岚諷道:“風光?笑話還差不多。”

郗耀深:“你管我。”

水風岚眯起眼,“若非女帝遺命,我管你去死。”

說到陽嘉女帝,郗耀深頓了頓,往外側偏了偏頭,隔着霧紗簾,露出一點笑來,眼尾微微上擡着,意味深長道:“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這次要是死了,怕是連個埋屍之地都找不到的。”

水風岚陰沉道:“死了便死了,這世上死的人多了去了,有什麽好在意的。”

她扣上鬥笠,由着薄薄短紗覆住眼前視線,離開了回風館。

出了院落,順着長街轉道宣平侯府,一路如入無人之境。

涼星院裏尚亮着燈,槅扇半開着,框着一方桌椅,半截床榻,裏頭隐隐傳來幾聲咳嗽,身穿湖藍色高腰裙的兩個侍女忙着端茶倒水,扶人起身。

這是真卧病在床了?

水風岚冷眼看着,随手摘下一片樹葉,指腹輕撫一過,裹了一粒石子兒,屈指一彈。

包着綠葉的石頭子兒,越過窗框,直直沒入半天青色床幔拉開的一指縫隙,正落在床上,見此,她方才悄無聲息地繞出涼星院。

內屋裏楚長庭剛喝完了一杯熱水,他捂了捂發疼發幹又發癢的咽喉,眼角的餘光掃過似軟煙一把霧袅袅的的簾帳。

被寧莞推下水,挨了個透心涼,他是着實生了一場重病,本來在自己的院子養得好好的,誰曉得他小叔突生什麽興致,莫名其妙地叫人把他搬到了涼星院來。

涼星院是侯府正屋,自是頂頂好的地方,一應之物都是揀最好的,确實舒服。

楚長庭嘆氣,可惜,侯府錦繡和他們這一房沒有多大的關系。

病中腦袋昏沉,他勉力壓下心裏的幾分豔羨,攬了攬被子,誰知還未來得及躺下,手背上倏忽被叮地一疼。

他忙收了收,低頭就見夏日薄被上躺着一粒混土的小石子兒和一片綠油油的樹葉子。

楚長庭皺了皺眉,将擡起手,就要把這不知道哪裏來的東西拂開,莫名一瞬,突覺得臂間一麻,連帶着半邊身子都僵住了,整個人不自覺地斜斜一歪,砰地一下從床上栽翻了下來。

繁葉和水竹兩人擺弄着藥碗茶盞,正咬耳朵嘀咕着話,陡然聽見聲響,真是生生吓了一跳。

扭過頭仔細一瞧,見楚長庭拉着簾紗倒地抽搐,不禁驚呼出聲,“來人!來人!快請大夫,快請大夫!”

宣平侯府半夜忙亂,水風岚出來不久,穿行長街,找到四處晃悠的水一莟,消失在沉沉暗夜裏。

兩人于一處伫立的高牆窄巷中停下,水一莟緊張地捏了捏身側的襦裙,小心翼翼道:“母親,對不起,不小心被抓住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水風岚不語,只是短紗下眉間陰翳。

水一莟垂下頭,也不敢吱聲兒。

水風岚擡手一掌拍在她瘦小的肩頭,水一莟踉跄兩步,雖不大疼,卻還是下意識低呼了一聲。

水風岚未理會她,而是一步上前,将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蠱蟲一腳踩碎,這才冷聲道:“走吧。”

夜裏安寂無聲,只一高一矮的兩道影子,緩緩沒入深處。

…………

寧莞初次一來一回也不過兩個多時辰,離天亮尚還有些時候,她也并不疲乏,幹脆提着燈關好畫室門窗,去往藥房。

楚郢低了低眉,視線順着她而去。

寧莞在案前坐下,取出那只裝有蠱蟲的巴掌大的小瓷盒,打開一看,卻見裏面剩餘的那一只已然曲着身子,沒有了動靜。

放在水一莟身上的那一只應該死了。

寧莞擡手一蓋,扔進木桶裏,又到藥架子上另取了一個一模一樣的來,垂首片刻,引了一只到自己身上。

水一莟到底是個小姑娘,也從未接觸過蟲蠱,放在她身上确實容易叫人發現。

總歸對方肯定會找上門來,将蟲蠱種在自己身上也未為不可。

水風岚擅以奇門掩蓋蹤跡,以占蔔之術也實在難尋定處。

這樣倒也算做個保險。

她輕舒了舒眉,揣好盒子,靠在椅背上養神。

翌日寧莞也沒去相輝樓上值,而是眼等着日曬三竿,時間差不多了,才出門去了一趟宣平侯府。

和水風岚打是打不過的,她還是去找楚郢幫幫忙的好。

宣平侯府裏折騰了半夜,将将停下忙亂,繁葉見着人,引着人到客廳一側,隔着花幾上放置的水蓮花,含笑盈盈道:“侯爺不在府裏,您也不必說什麽,總歸放心就是了。”

寧莞稍一思忖,彎了彎眼,往這進進出出愁眉苦臉的大夫看了一眼,笑着微微颔首。

出了侯府,寧莞心緒稍緩,與浮悅說了一句,又轉道大理寺。

來得倒也是巧,王大人正在提審水一程。

寧莞緩步進去,遠遠便能聽見水一程中氣十足的聲音,“王大人,我說實話,你怎麽就不信呢?上回錯抓的事兒還歷歷在目,你們又整這麽一出,是還嫌我往日在這裏頭住得不夠舒服嗎?”

王大人手裏抱着長锏,瞪他道:“行了行了,可拉倒吧,這不也沒怎麽着你嗎?先把你姑姑水風岚的事情交代清楚了,自然有你的去處。”

水一程撥了撥自己額邊的兩縷頭發,長哎一聲,“我那姑姑自小離家,我也只見過她幾面,素來不大相熟,蓋因祖父年邁,思念愈甚,才會與家中兄弟姐妹一道出來四處打探,叫她回家的。”

一年前,盛州寧家滅門之禍傳得沸沸揚揚,世伯上水家莊拜訪,喝酒吃茶的時候提起一嘴,說是那一天在城中隐約見到過姑姑和一莟的身影。

祖父心中不安,自是坐不住了,便吩咐了幾個晚輩小心行事。

當然,水一程是不可能把這內裏的原由與王大人說的,怕萬一牽連上水家莊,一家子怕是都不好過的。

王大人問了半天,愣是沒撬出什麽有用的話來,兩眉擰成了疙瘩,憂心茕茕。

見到寧莞站在門口,當即一聲苦笑。

寧莞也是輕輕揚了揚唇角,語聲舒緩,“王大人,咱們往外頭去說吧。”

王大人忙跟她出去,順着牢外的小道,邊走邊問,“是有什麽急事?怎麽還特意親自過來跑一趟呢。”

寧莞将小瓷盒交給他,說道:“是要把這個蠱蟲交給大人的。”

王大人看了看那葦杆般粗細的蟲子,奇怪道:“這個是……”

寧莞道:“這是引蟲蠱,我若不見了,大人記得,到時候用這個來找人就是了。”

王大人略略思索,想着楚華茵說過的那些話,很快便聯想到了水風岚身上,眼睛一亮。

上回用蠱蛇找人,他可是一路跟着看過去,一找一個準兒。

不過……王大人支了支手,撓頭哈哈幹笑了兩聲,“我可不會吹笛子啊。”

寧莞莞爾,“不須得吹什麽笛子,到時候給它暖暖火,不出半日,它就能飛了。”

王大人驚奇,“還能這樣?只是,半日是不是太久了些?萬一……”

還沒找到,就出了什麽事,那豈不是……

寧莞搖搖頭,“無礙的。”此來也是多添個保障,事到臨頭,還是得靠她自己和楚郢的。

王大人欲言又止,寧莞但笑不語,不再多留,之後便照常到相輝樓上下值。

她一直警惕着,也暗裏想水風岚會什麽時候出手,這事兒什麽時候才徹底了結。

早點結束,早點兒完了,才不必日日費心竭力的。

出乎意料地,來得很快。

這日休沐,寧莞特意出城到千葉山去,走到一半,風吹葉落,随行的人頭暈目眩倒了一地,連馬兒都沒能幸免。

馬車劇烈晃動,寧莞正神,眨了眨眼,悄擡起窗邊簾角,往外一看,來的人并不是水風岚。

她慣是謹慎,确實不可能大大方方的露面。

真是麻煩。

寧莞想了想,片刻後,也順勢佯裝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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