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楚郢穿過林木, 停駐在星星點點的斑駁光影裏。

木柴堆上跳躍着火焰, 寧莞輕揉了揉發酸的眼角,逐一給地上的人點穴。

未避免添亂, 弄得礙手礙腳的, 她也沒跟着楚郢過去, 只留出七分心神關注林中的動靜。

側臉一看, 微蹙的柳眉一松, 兩靥染上幾縷輕快。

楚郢緊繃的脊背也往下落了落, 沉甸甸的累累積壓, 悶堵在心口許多日夜裏的沉郁一掃而空, 不由舒了舒冷厲的眉峰。

他輕輕攬住她的肩, 說道:“她死了。”

“沒事了……”

重來一世,于他而言最大的遺憾,終于了了。

風起雲湧的長夜終又歸于一片蟲鳴鳥叫裏的沉寂。

此處離京都城有一段距離, 深更半夜的,寧莞也不想忙着往回趕,左右大概估計着, 王大人那邊明日一早該是就能找過來的。

林中倒了一片黑衣人, 無處落腳,寧莞便和楚郢去了淺溪邊, 坐在岸邊長了簇簇野花的草地上,水中盛着明月與碎碎星河,平靜又耀眼。

最近幾日睡得并不大好,如今水風岚之事告一段落, 精神懈弛,不過坐了小會兒,便來了睡意。

寧莞歪着頭往他肩上靠了靠,楚郢扶着她,将人抱在懷裏。

挨得這樣近,溫熱的呼吸就落在脖頸間,癢癢的,叫他下意識收了收力氣。

隐約聽見幾聲夢中呓語,楚郢低下頭,仿佛聽見一聲裴字。

他阖了阖眼簾,長睫蹀躞。

良久轉目,視線穿過火光漸歇的樹林,遠望着水風岚那處,默然片刻才擡起手來,動作輕緩地撫着她的長發。

你再等等,他很快就回來了。

……

寧莞睡了一個好覺,直至天光大亮,朝霞凝露。

她從鋪展的黑色披風上坐起身來,搖搖有些發酸的脖子,到溪邊掬了一捧水,做簡單的收拾。

待徹底清醒過來,她才循着聲,找到正在練劍的楚郢。

她也不近去打擾,就立在一邊,抵着樹,微歪歪頭,含笑看着。

楚郢頓了頓,還是收劍過來。

太陽漸漸升起,照在身上也是熱得很,兩人另尋了個陰涼處,坐在一起吃了些新鮮的野果子飽腹。

水風岚手下的那群的黑衣人盡數都已經醒了,不過被點了穴,動彈不得,寧莞也不理會他們,閑得無聊,便拉着楚郢到處走走。

四周沒有住戶,不聞人聲,亦無雞鳴犬吠,只有溪水嘩嘩,鳥雀啁啾。

這樣的,倒是安寧極了。

寧莞合住了他的手,彎腰摘了一朵野花,楚郢接過,猶豫了一瞬,別在她發髻上。

寧莞笑着,又握住他的手。

展着透明薄翅,狀似蜻蜓的飛蟲穩穩停落月白色的裙角上,她也沒注意,反是突然聽見動靜的楚郢往右邊看了一眼。

王大人一晚上沒睡,國師被人半路截了道的消息一傳到大理寺,他就盯着那小蟲子盯了半晚上。

及至中夜時分果然生出了翅膀,撲棱撲棱地就要往外飛。

先不說一旁的衛世子和魏公子諸人如何拍桌驚奇,王大人他倒是習以為常了,反正寧大夫那裏稀奇古怪的蟲多的是,他還見過會吐絲的毒蟾蜍呢,也不至于看見只小蜻蜓兒,就在面兒上失了顏色。

蟲子出來了,本當時就可以出來尋人的,然夜裏黑燈瞎火,打着燈籠連人都看不清楚,就莫說一條蟲啊,只能熬啊熬,等到天際泛白,才一路找來。

王大人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第一個鑽進離京都城幾裏地的一片郊野深林裏,領了夷安長公主囑咐的魏黎成緊随其後。

一轉過去,臨近小溪,剛從繁盛的林葉中出去,就正正好看見手牽手靠在一起的兩人,站在高樹落下的陰影裏,身後是粼粼波光。

王大人:“!!”這麽悠閑是怎麽回事?事态不是應該很緊急,很要命的嗎?

還有,侯爺怎麽在這裏?

不對,這好像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倆人為什麽……

寧大夫,說好的你和他有過節呢?咱能不能說話算數?!

王大人是真的很憷宣平侯,抖了抖腿,抱着長锏默默往後退了退。

魏黎成不自在地摸了摸額上的汗,也別過頭,舒了一口氣。

左右沒事就好。

不過,這個情況……他回去是不是應該給遠在齊州的外曾祖父傳個信?

寧莞這才發現他們,側了側身,不慌不忙笑道:“你們可算是來了,這日頭可曬人的很。”

她拉着楚郢過去,指了個方向,“人都在那邊,接下來就看王大人你善後了。”

王大人頂着楚郢看過來輕飄飄的視線,哈哈幹笑了兩聲,“應該的,應該的。”

說完,寧莞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麽,他忙不疊地就帶着人飛快地跑了。

魏黎成沖了寧莞做了個禮,清瘦的面容上溢着和煦的笑意。

餘下的事情便與寧莞沒多大相幹了,臨走前,她将寧沛交給她的那枚玉佩扔進了河水裏。

她不是寧家人,如何處置都不妥當,就遂了寧沛的願,扔了它吧。

回程的路上,寧莞一人坐的馬車,楚郢則騎得馬。外人太多,又沒有名正言順的夫妻名義,到底有些禮節桎梏架着。

路上無事,寧莞便撐頭考量起以後的事來。

北岐來使已經在路上,郗耀深最多一個月就會離開,以後也估計沒有什麽機會越過大靖邊線,十有八九也見不着了。

水風岚已死,寧家滅門之事落下帷幕。

也沒有什麽特別緊要的了。

現在似乎也就剩下一個楚郢的記憶問題。

到底還是希望他能想起來的。

寧莞扯着帕子擦了擦桌幾上翻倒的茶水,皺了皺眉頭,但……她确實沒找到病因,暫時也無從對症下藥。

只能慢慢來了。

馬車直接到了十四巷,寧莞一進門,聽了王大人的話,一直等在海棠花樹邊的芸枝又驚又喜,她兩眼紅澀澀的,裏頭轉着淚,眼下也是一片疲乏的青黑,顯然一整夜都提心吊膽的,沒怎麽睡覺。

“你可吓壞我了!”

寧莞給她擦了擦眼淚,溫言安撫,催促她快去好好休息,旋即自己也回房沐浴另梳洗了一番。

廚房熬了老雞湯,簡單就着下了一碗面,這才算舒服妥當了。

十四巷裏一片歡喜安寧,宣平侯府可是出了大事。

楚郢回到涼星院,将進了院門,就聽見一陣一陣的哭聲。

廊檐下立着不少下人,正門前的屏風撤去了,一眼就能看見坐在上首正位,身穿繡團花暗青長衣的老夫人,和左側伏在桌幾上大哭,最是顯眼的楚二夫人蘇氏。

侍女喚了聲侯爺,楚二夫人頓時住了哭聲扭過頭。

什麽穩重,什麽儀度,早抛諸于後了。

一雙紅腫的眼睛又怒又恨地瞪着他,騰地一蹿,沖了上來,什麽也顧不得了,竟似要拼命的。

繁葉和水竹忙拉住人。

楚郢到上首左主位坐下,垂目抿了一口新上來的茶。

楚老夫人嘆了口氣,斥道:“行了,鬧嚷嚷的像什麽樣!”

楚二夫人蘇氏又倒在椅子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楚郢他今日若不給個說法,我不止要鬧!我還要嚷到王府去,求側妃做主,到宮裏去,求陛下和娘娘做主!”

楚華茵暗害周淑妃之事也算是皇家醜聞,瞞得緊,楚二夫人只知道眼睛之禍,尚還不知曉自家女兒落了大難。

“天殺的,做叔叔的,竟一心要侄兒的命,這是個什麽樣的惡毒心腸?”蘇氏胸口劇烈起伏着,似随時都能背過氣去。

她心裏是直泛着苦。

寧莞莫名其妙成了國師,推得長庭落水着了涼。

本來在自己的住處好好養着病,涼星院也不知是個什麽想法,突然叫齊铮繁葉接了人過來住。

這病沒養好也就罷了,待了幾日,竟大半條命都沒了,請一茬又一茬的大夫,話裏話外盡隐晦說着給她兒準備後事了!

好好的人,也就是惹了點兒寒,咳嗽兩聲,怎麽就中毒,怎麽就沒救了?!

這分明是楚郢早有預謀,分明是他不安好心!

楚老夫人揉了揉眉心,擺正臉色,喝道:“胡說八道些什麽,都還沒弄清楚就憑你一張嘴定罪了?你要去王府,要去皇宮,去便是了,誰還攔着你不成?就只會幹嚎了一張嘴,嚷嚷個什麽勁兒?”

楚二夫人蘇氏臉色微變,到底懼于楚老夫人威嚴,壓下了聲音。

耳邊清靜了,楚老夫人這才與楚郢說起話,“長庭中了毒,如今不大好。”

楚郢颔首,“知道。”

他話音一落,蘇氏又要張嘴,楚老夫人一個眼刀子掃過去,再說:“到底是個什麽原由?”

楚郢擱下茶盞,表情淡淡,“衛國公府祖墳遭禍,八人中毒身亡,想來是同一人妄圖貪斂財物,潛進了府中,二嫂可使人報案去。”

楚二夫人:“你……”

楚郢并不管她,起身向老夫人點點頭,回房沐浴。

一腳将踏出門,他停了停,背對着立在大開的門前,聲音平緩,“國師素有神醫之名,二嫂何不一試。”

楚二夫人眼睜睜地看着他的身影遠去,瞳孔猛地縮了縮。

臉上神色變來變去,到最後是刷白的,蒼白到幾近透明,難看至極。

國師,國師……寧莞?去求她?要她去求她?!

她焉在原地,緊緊攥着手裏的帕子,毫無血色的雙唇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楚郢走了沒多久,老夫人也回了自己的院子,楚二夫人到裏間去,就見楚長庭青紫的一張臉,躺在床上虛乏又無力。

她捂了捂眩暈的額頭,問道:“少夫人呢?”

侍女回聲,“少夫人身子不舒服,回房去了。”

楚二夫人聞言心裏惱火,什麽不舒服,就是躲懶的借口罷了!

……

寧莞做大夫的名頭可比她做國師的名頭響亮得多,楚二夫人翻來覆去想了一夜,到底還是拉不下這張臉,舍不下面子,上趕着去找羞辱。

第二日一早她再去找了楚郢,想着好好言說兩句,讓他去跟寧莞遞個話頭。

誰知她一過去,繁葉便笑吟吟地攔在身前,不卑不亢道:“二夫人,侯爺要出趟遠門,早早地就走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少則半月,多則一月,到那個時候您再過來吧。”

楚二夫人:“什麽?”

寧莞也是驚訝,這個時候,天色尚還早的,她也才起身沒多久。

尚有些殘留睡意的眼眸看着過來告辭,一身簡單長袍,站在中堂的人,眉梢綴着不解,問道:“你前些日子不是告了假,怎麽還有外地的公務麽?還這般匆忙。”

楚郢搖搖頭,垂目道:“不是公務。”

寧莞輕輕唔了一聲,擰眉沒有說話。

楚郢抿了抿唇,沉默須臾,還是緩緩說道:“只是去合城辦些私事。”

他擡起手,稍頓了片刻,還是落在發上摸了摸她的頭,沉聲道:“別擔心,很快就回來的。”

寧莞聞言也沒再追問,輕笑着沖他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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