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稚子刺虎
春天的首陽山,萬物複蘇,草木蔥茏,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致。首陽山山勢秀美,叢林茂盛,離大渝帝國的都城東京不足十裏,以往一年四季,總免不了有喜歡尋幽探勝的文人雅士結伴來此一游。不過自從四年前當朝天子孝康皇帝淩正峰将國都遷至東京,首陽山一帶就成了皇家狩獵園,等閑百姓不得輕易靠近一步。
今日春光豔好,是狩獵出游的好日子。孝康帝帶領文武群臣和王公貴族子弟正在首陽山游獵。首陽山上時時傳來陣陣馬蹄炸響,鳥獸驚啼的聲音。祥和明麗的春日山林也因此添了幾分血腥殺氣。
孝康帝淩正峰是個幸運的皇帝,他二十三歲登基至今,除了九年前經歷過一次未遂的宮廷政變外,運勢一直平順,總的來說大渝政局穩定,國泰民安。不過孝康帝心裏明白,之所以能有如此景象,并非因為群臣常說的什麽皇上英明神武,而是多半因為大渝一文一武兩位重臣輔佐有功。震西王淩文正,是孝康帝唯一的同母弟弟,一直總攬大渝西疆五省軍政大權,以西疆五省之力與強敵臨海國周旋,成功抵禦鄰海國的入侵,更迫使臨海國與大渝簽訂了長期友好商務條款。震西王算是一位智勇雙全的大将軍,功勞卓著,更難得的是忠誠無私,深受國人敬愛,百姓們都稱他為護國王爺。另一位丞相許敬是孝康帝做皇子時的好友,此人長于內政建設,孝康帝登基後發布的多項深得人心的政令都出自此人之手。有了這一文一武兩大臂膀,孝康帝當政省心不少。
尤其最近四年,遷都東京之後,大渝國勢日隆,需要操心的事情不多。孝康帝得了閑暇,便經常帶領文武官員,到首陽山盡興玩樂一番。孝康帝自幼好武,鞍馬娴熟,登基之後,雖然少了練習,但打獵卻還算是一等好手。他打獵從不讓人跟從,獨自一人,随興而往,每每都有不少收獲。今天也是如此,孝康帝已經獵得了三只野兔,兩只羚羊,此刻他正在搜尋一些更大些的獵物,最好便是首陽山中特有的麋鹿,這種麋鹿肉肉質細嫩,若用于燒烤,滋味鮮美,非尋常鹿肉可比。不過麋鹿生性機警,奔跑的速度又快,非常難獵到,孝康帝追逐了近一個早晨,還是一無所獲。
此時天近晌午,孝康帝腹中略感饑餓,便準備轉回營地。不料剛轉過馬頭,身下的坐騎忽然渾身顫抖,仿佛十分不安,任孝康帝如何安撫催動,那馬只是不進反退。孝康帝十分吃驚,疑惑地看着前方,卻并沒發現有什麽古怪。忽然間,一陣低沉的吼聲從前方的山林中傳出來,随着那吼聲,孝康帝驚訝地看見一只全身雪白的猛虎伏在不遠處的一顆樹上,兩只巨眼緊緊盯在自己身上,身下的馬兒驚慌地突地直立起後蹄,一聲長嘶,竟将猝不及防的孝康帝摔下馬來。
“白虎”孝康帝大驚,首陽山上從未發現過有獅虎熊豹等兇猛的獸類,否則也不會被圈為皇家獵場了,今天這裏居然出現了老虎,而且是老虎中最霸氣的白虎,孝康帝不由暗想:“莫非是上天要滅朕于此地嗎?”此時他摔落在地下,手中沒有兵器,要對抗那白虎是萬萬不可能的了。
“陛下,小心”一個大約八、九歲的少年忽然奔至孝康帝身邊,伸手将孝康帝扶了起來。白虎示威似的又是一聲嘶吼,那少年毫不畏懼地跨前一步,擋在孝康帝的身前,手中舉着一把明晃晃的寶劍。“您快走,我來對付這畜生。”少年急切地說。
說話間,那白虎已夾着一陣腥風怒吼着撲了過來,少年敏捷地一閃身,避開了白虎的襲擊,少年的長劍還乘機在白虎的身上剌了個口子。白虎吃痛,更加兇狠,回身一掀,少年再次閃身跳開,白虎兩次攻擊不成,眼中兇光更盛,弓身飛起,空中舞動起一團白色的身影,那少年立身不定,一下子被白虎撲翻在地,眼看少年就要做了老虎口中美食,孝康帝閉目不敢再看。忽聽“嗖”地一聲,一支長槍破空而至,直奔白虎的面門,老虎來不及躲閃,竟被這長槍洞穿了腦殼,當即倒地死了。
孝康帝一看老虎被殺死,心中大定。他見一個禁軍士兵模樣的粗壯青年站在不遠處有些呆呆的樣子,剛才正是他發槍刺死老虎。便招手問道:“你是禁軍士兵嗎?叫什麽名字?”那青年從未見過皇上,但從孝康帝的衣着氣度也猜出他的身份,見皇上發問,慌忙上前跪倒磕頭道:“小人是禁軍一标三營兵士方勁,參見皇上,皇上受驚了。”
孝康帝點點頭:“你做得很好,起來吧”,他心中記挂那少年,命方勁移開壓在少年身上的虎屍。還好那少年被白虎掀翻,卻并沒受什麽重傷,方勁一移虎屍,他便一躍而起。只是臉色慘白,想必吓得不輕。
孝康帝見少年生得十分可愛,問那少年:“不怕老虎吃你嗎?”
少年道:“自然怕的。”
孝康帝奇怪問:“那為何你還沖到朕前面去與老虎相鬥?”
少年道:“我若不沖上去,老虎不是就要傷着您嗎?我想我也練了好久的武藝,老虎未必就能吃得了我,萬一不敵,老虎吃了我,它吃飽了,就不會再傷害您了呀。”
孝康帝怦然心動,他繼位以來,人人對他敬畏,平日贊頌阿谀之詞不絕于耳,但從未聽過如此赤誠話語。他見那少年看自己的目光中滿是崇拜敬仰之情,說的話顯然是出自真心,不由地眼中一熱,道:“好孩子,你舍命救朕,要朕怎麽賞你呢?”
不料那少年卻搖頭道:“您錯了。”
孝康帝一愣,心想眼前這少年恐怕是唯一一個明知自己身份,還敢當面反駁自己的人了,他也不生氣,只是問:“哦,朕怎麽錯了?”
少年指着方勁道:“白虎是這位方大哥殺死的,方大哥才是真正救您的人,您應該賞他才對。”
孝康帝見少年并不居功,更加喜愛,笑道:“你說得不錯,兩個都有賞。”他叫過方勁道:“你救駕有功,朕先升你做禁軍營統領。朕看你武藝不錯,今年的演武會,朕特許你參加,若你能進得了前六名,朕另有封賞。”
方勁大喜,忙跪倒謝恩。根據大渝傳統,每年五月都會舉辦一次演武大會,旨在培養發現年輕有為的青年将才,充實武備。演武會從箭術、騎術、槍械實戰和策論等各方面考察參加者,層層選拔,獲得前六名的,可以取得禦前決賽的資格。由皇帝親自考核,最終演武會的頭名,将被授予偏将軍之職,其他五人都授都統的職位。大渝軍制,偏将軍可以統帥一個标約五千人,都統可以統帥三個營,大約兩千多兵馬。雖然官職不高,但演武會出身的将官,通常升遷得都比較快。所以很多人都把參加演武會當成進身階梯。
但是演武會只允許王公貴族世家子弟或三品以上官員的士族後人參加,像方勁這樣平民出身的普通士兵,就算武藝再好也沒機會。事實上,大渝軍中統領以上職位也多半由貴族、世家、士族子弟擔任,方勁從軍以來最大的奢望不過是當上個百夫長。想不到皇上不但升他做營統領,(一名營都統手下有七百人)還特許他參加演武會,實在令他喜出望外。
那少年在旁聽了對方勁的封賞,忽然主動對孝康帝道:“我也想參加演武會,求您應允。”
孝康帝一愣,這少年能進入皇家獵場,且衣飾不凡,顯然并非尋常人家子弟,為何也有此求,略一沉吟,明白了其中道理,微笑道:“你年紀還小,要知道不滿十六不可以參加演武會,這個規矩連朕也不好改的。”
少年不服氣道:“這算什麽規矩,報效國家,難道還要分大小嗎?”
孝康帝見他氣得小臉鼓鼓,越發可愛,不由得大笑道:“說得好,朕便答應你參加演武會。你若也進了前六名,朕更要重重賞你。”
少年大喜,孝康帝此時對這少年越看越是喜愛,只覺得這少年眉眼十分熟悉,一時也想不起是誰家子弟。這少年雖然衣着華貴,腰間卻沒有代表家族标志的玉佩。大渝豪門望族子弟,通常會佩有篆刻家族記號的玉佩,一見玉佩,就知道是誰家子弟。孝康帝見少年沒有玉佩,估計是因為他年紀太小的緣故。當下便取下自己的九龍玉佩,遞給那少年說:“朕就算不答應,你過得幾年總能參加演武會,所以不算是賞。這個玉佩,是朕心愛之物,給了你吧。”
孝康帝這塊九龍玉佩是孝康帝出生時,孝康帝的父親也就是當時的廣德帝,命人用宮中所藏一塊上古翠玉精工打制而成,上刻九龍,每條龍神态各異,孝康帝一直随身攜帶,今日實在是感念少年舍身相救的義舉,又真心喜愛這孩子,便下決心以這玉佩相贈。少年驚訝不已,遲遲不敢來接,道:“既是您心愛的東西,我怎麽敢要?”
孝康帝笑道:“這玉佩上有朕的名號,見此玉佩如見朕一般。你不要,莫非嫌朕賞賜太輕嗎?”
少年忙跪下行禮謝恩,恭恭敬敬地雙手接了玉佩,卻并不挂在腰間,而是貼身放在胸前的暗兜內。孝康帝見他舉止從容,态度恭敬,顯然有極好的教養,忍不住竟有些羨慕這少年的父母,心想:“這孩子既忠勇可佳,又謙恭懂禮,不知哪家父母這麽有福?”
孝康帝剛要開口詢問,一群大臣、侍衛們恰在此時找了來。看見地上白虎的屍身,衆人紛紛請罪,說救駕來遲,請陛下治罪。孝康帝此時心情極好,一概不怪。侍衛給孝康帝又牽來一匹馬,孝康帝上了馬,看見那少年站在人叢中一處不顯眼處,心中一動,有心要讓那孩子好好風光一回,便催馬近前笑道:“來,你和朕共乘一騎。”少年驚喜不已,道了聲“是”利落地翻上馬,坐在孝康帝身前,回頭望望孝康帝,臉上的表情仿佛還不敢相信這竟是真的。孝康帝越發高興,不理衆人驚詫的眼光,率先騎馬朝營地奔去。
到了臨時營地,孝康帝在帳內坐了,少年就在一旁侍立。衆臣紛紛來見,孝康帝見丞相許敬和兵部尚書趙秉章赫然在內,不禁有些奇怪,劈頭問道:“丞相和趙卿不在京城坐鎮,來到這裏,莫非京城有什麽急務?”從來孝康帝游獵,都讓丞相許敬在東京全權代辦政務,沒有十分緊急的事情,徐敬一般也不會來打擾皇帝的雅興。
果然趙秉章答道:“秉皇上,兵部今天收到急報,鄰海國繞過我國邊境三關對我後方的燕城、宛城、白朗諸城發動突襲,各城守衛兵力薄弱,紛紛陷落。臨海國軍隊勢如破竹,一路闖關奪城,已經直逼西京了。臣不敢自行作主發兵,特來請皇上聖命。”
孝康帝眉頭一皺,問:“震西王可有消息?”
趙秉章道:“震西王爺恐怕是沒想到臨海國進兵速度會這麽快,至今還沒有任何反應。”
孝康帝沉吟片刻,忽見侍立在一旁的少年張了張嘴,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禁奇道:“你有話要說嗎?”
衆臣多半不認得那少年,剛才本來就對這孩子的來歷大感好奇,此時又見孝康帝和顏悅色地征詢那孩子的意見,不由更是奇怪。
那少年卻毫不膽怯,聽孝康帝問他,便躬身答道:“此乃軍國大事,兒臣本不敢妄言。不過兒臣半年前還在西京,四皇叔當時曾對兒臣講過,鄰海國國君野心極大,兩國間的一場大戰已不可避免。當時四皇叔從種種跡象分析,臨海國可能就在年內對我國發起攻擊。四皇叔為此曾專門上奏。兒臣想四皇叔總領西疆五省軍政,既然知道鄰海國的野心,必然會有所準備,如今卻敗得這麽快,似乎不合常理,兒臣猜想,這應該是四皇叔誘敵深入的妙計才對,不過半月,西疆必有捷報傳來,兒臣大膽妄言,請父皇指正。”
因為是在衆臣面前,不像剛才在山林裏,少年對稱呼十分小心,用的都是極正式的稱謂,不再像剛才“您,我”那樣随便,說話時的态度也更加恭敬嚴肅,完全收斂起剛才還時時流露的孩子氣。群臣聽了他的話,恍然大悟,不由都對這孩子刮目相看,慮事周到,條陳清晰,落落大方,果然是個聰慧果敢的孩子,怪不得皇上對他如此寵愛。就不知他是排行第幾皇子?封號又是什麽?
不過這番話對孝康帝的震撼卻更加出其不意,孝康帝聽那孩子口口聲聲稱自己為父皇,稱震西王為四叔,難道這孩子竟是自己的骨肉?孝康帝兒女衆多,到目前為止,他已經有十二個兒子,六個女兒,今後恐怕還會更多。不過孝康帝自認還沒有糊塗到不認識自己兒子的地步。除非,除非說眼前這個少年恰好就是他留在西京的那一個。
四年前,孝康帝遷都東京,将六皇子淩軒和他的生母柳才人一起留在了西京。那時淩軒還不過五歲。半年前,震西王奏稱恐怕臨海國有異動,西京不安全,所以将留在西京的皇室內眷都轉移到了東京,淩軒母子就是那個時候來到東京。孝康帝雖然知道這母子來京,但一來不曾過問,二來也從不曾召見過,所以剛才竟沒有認出自己這個兒子。到這時,聽了淩軒的一番陳詞,才醒悟過來。反而是淩軒,到東京以來每逢年節或重大慶典總能遠遠瞧見父皇,因此一點兒也不陌生。
“他的名字叫淩軒,還是自己親自起的”孝康帝心中不無諷刺地想,“長得這麽大了,我剛才羨慕的這孩子的父母,正是我自己,好笑!”雖然說是好笑,孝康帝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高興,他注視着淩軒,仿佛看得見淩軒還是嬰兒時的情景,那女人懷抱着嬰兒,渾身是血,臉上盡是凄厲之色,她嘶啞地聲音說:“陛下,你今天不殺這孩子,将來總有一天,這孩子會殺了你,為他母親報仇的。”孝康帝耳旁仿佛又傳來這惡毒的詛咒。
孝康帝籲了口氣,心中暗暗說:“燕妤,朕當年沒殺這孩子,今天這孩子不但沒殺朕,還舍命來救朕,你若是知道了,一定很失望吧。”
衆臣見孝康帝半晌不言語,以為他西疆戰局把握不定,丞相許敬便道:“陛下,六皇子所說十分有理,陛下如果不放心,可命北城駐軍往嘉陵關集結,萬一西疆有失,也可以及時救援。”徐敬知道所有皇子中只有六皇子曾滞留在西京,所以猜出了少年的身份。
孝康帝好像有些心神不定,說:“就這麽辦吧。朕累了,回宮。”
衆臣大出意外,平日皇上游獵,不到日落,絕不返程,今天這是怎麽了?或許是西疆戰事攪擾了皇帝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