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菜園老人
當晚淩軒回到餘慶宮,柳才人不免說他兩句,怪他自己偷偷溜出宮。淩軒只管低頭聽着,也不回嘴。柳才人見他這幅樣子,知道淩軒多半又把自己的話當成耳旁風,嘆了口氣,也不言語,只是默默掉淚。柳氏一向如此,或許是太在意淩軒這個唯一的兒子,淩軒從小到大,無論做了多麽出格的事情,她總是溫柔地述說,從沒說過重話,更不要說打罵了。有時淩軒自己都覺得母親對自己可能是太寬縱了。此刻見母親傷心,淩軒心中倒有些不安,說道:“娘,我只是和朋友出去練武,沒做什麽壞事,您就原諒我這一次吧,我下次不敢了。”
柳氏無奈道:“我也知道男孩子悶在宮裏不好。這樣吧,你要是能答應出宮去不惹是非,不與人争執,你要出宮也随你。”
淩軒見母親忽然答應自己可以随時出宮,不由大喜應道:“我答應,我絕不主動惹是非,不和人随便争執。”雖說答應,還是随口加了兩個條件,心想別人來惹我,可不能算數。
這天開始,淩軒時常出宮去找方勁讨教武功,柳才人果然不再管他。方勁在演武大會上取了頭名,此時已經升做了偏将軍,掌管禁軍第一标。過了幾天,淩軒在郊外發現一片小樹林,見那裏平日偏僻安靜,心想這正是練武的好場所。以後每天下了學堂,便騎馬到這樹林中練上一陣槍法,一直到太陽落山才回宮。
這套槍法十分奇怪,過了三十招往後的招式,許多動作便不聯貫,根本無法完成,而且越到後面,越是如此。淩軒求教于方勁,方勁武功雖高,一時之間也看不明白,說:“看招式,應該是極高明的槍法,可是這一式槍,槍頭明明還在左肋下,怎能轉瞬間就從腦後探出,除非是神仙,人哪做得到?”
淩軒見方勁也這麽說,有些氣餒,不過又想:“既然寫出來槍招,必然是有人練成過的。難道別人能練成,我卻不成?”他看準了方向,絕不回頭。依然每日在林中苦練不止,練了數月,又勉強練了兩招,再也不能往前了。柳才人見他雖然每天出宮,但從沒惹事,而且他人不在宮裏,也就不會和其他皇子起争執,心裏便反而願意他出宮去,不再拘束他。
此時寒冬已過,春日來臨。淩軒每天在林中苦練,雖然後面的槍法沒能練成,前面的三十二招卻練得極熟,手上腳上的更帶了七八個鐵環揮槍也不再費力了,自覺還算有成效。這天正在練槍,忽聽前方不遠處傳來馬叫聲和老人呼喝之聲。淩軒一看,原來自己的坐騎不知何時脫了缰繩,跑到樹林旁邊的一處菜園中吃菜,看菜園的老農正急着趕馬。淩軒奔過去時,那馬已把大片菜地毀了,他忙牽了馬,向那菜園老農道歉。
那老農六七十歲的年紀,頭臉滿是皺紋,身體卻十分硬朗。淩軒常看他在菜田中勞作。有時淩軒練槍,他也會坐在一旁看一會兒,臉上總是一幅似笑非笑的模樣。兩人雖互不相識,卻也算熟悉。
此刻這老農卻有些氣急敗壞,他說:“您的馬把我辛辛苦苦種的地都給糟踏了,小少爺,光道歉可不行,您得賠給我。”
淩軒心裏也覺得過意不去,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銀子,大約有七、八兩的樣子,一古腦遞給那老農。
老農翻了個白眼,道:“這些銀子,夠什麽,那可是我半年的心血啊。”
淩軒有些發窘,無奈地說:“可是我身上只帶了這些錢,這樣好不好,這些錢您先拿着,明天我再給您多送些銀子來?”
老農不屑地哼了一聲道:“你們這些貴族少爺,以為有幾個錢就能為所欲為嗎?,有錢就什麽都能買到了嗎?”
淩軒忍了氣問道:“那您說怎麽辦?”
老農道:“你的馬毀了我的菜園,你就該替我把這菜園重新種好了”
淩軒為難道:“可我不會種菜。”
老農道:“不會可以學,誰天生是會種菜的?”
淩軒想想便道:“好吧,我學着種就是。”
老農道:“那好,以後半年,你每天下午到這菜園來幫我種菜。”
“半年?”淩軒不由地驚呆了,老農道:“要想種好一茬菜,可不就是要半年。”
淩軒有些懊惱道:“我哪有這麽多時間種菜,算了,最多明天我多送些銀子給你好了。”
老農卻說:“像你這樣的公子少爺,我也見過不少,都是些只懂吃喝玩樂的纨绔子弟,沒幾個說話算數的,你明天不來,我也不奇怪。”
淩軒十分惱火,覺得這老農實在無理取鬧,惱道:“我是堂堂當今六皇子,不是什麽纨绔子弟。”他以為,表明了身份,那老農必然不敢再糾纏了的。
不料老農卻絲毫不懼,道:“是皇子又怎樣,毀了百姓的菜地不賠,只知道仗勢欺人,不是纨绔子弟是什麽?”
聽了仗勢欺人這四個字,淩軒覺得老人說得有理,自己擡出皇子的身份壓人,可不正是仗勢欺人嗎?他向來是非分明,勇于認錯,當下便低頭道:“您說的對,是我錯了,我這就去種菜,請您指示。”說着話,便脫了外衣,準備下地。
這下倒換了老農發愣了,半晌才說:“今天已經晚了,你明天再來吧。”
淩軒道:“是,我明天一定來。”
※※※
第二天,淩軒果然依約下學後,便來幫老農侍弄菜地。種菜是個極苦的活,澆水施肥捉蟲翻種,一樣都不能馬虎,偏那老農種的菜地很大,淩軒每日都累得半死,手上、肩上不久也磨得起了不少水泡,擠破了,流了血,又結了迦。老農也不理這些,只管吆喝淩軒做事。淩軒覺得既然答應了人家,就一定要做到,便一直咬牙硬撐着,從不叫苦叫累,即使老農不在,他也一絲不茍地做完老農吩咐的活計,絕不偷懶耍滑。
這日又去菜地,老農叫住他,遞給他一枚飯團道:“你幫我種菜,我也沒什麽謝你,這個飯團你吃了吧。”
淩軒雖然不餓,但見老人好聲好氣,便接過吃了。吃過飯團,淩軒不等老農吩咐,自去挑水,澆菜。說也奇怪,平日澆這菜園,總要半日光景,還累得渾身酸痛。今天卻不到一個下午,便澆完了所有的地方,而且身上仿佛還有使不完的勁兒。
淩軒驚喜不已,猜想是那老農給自己的飯團中有什麽古怪,便問:“關伯,那飯團是什麽做的?”
老農姓關,此時正坐在地頭抽旱煙,聽淩軒叫他,擡頭嘲笑道:“你這會兒肯和我說話了?”
原來淩軒雖然按時來幫忙種菜,但對這老頭卻一直不滿,總覺得老頭刻薄無禮。種了這許多日子的地,老農怎麽吩咐,他便怎麽做,卻從來不曾主動和老農說過一句話。此刻老人一提,淩軒臉一紅,輕聲道:“是我錯了。”
關伯一笑道:“要你一個皇子,陪我這個老農種菜,也夠難為你了。那個飯團啊,是我一個老朋友送給我的,你吃着好,明天我再拿一個給你。”
果然以後,關伯每天拿那種飯團給淩軒吃,淩軒吃後,只覺身體日見輕盈,力氣好像也長了不少,農活幹起來也快了許多。這天幹罷活,淩軒見天色還早,便拿出長槍,又練了起來。他近來力氣大長,三十幾路槍法練下來,自覺比以往還有長進,只是那書中的後面四十式卻無論如何練不成。
不料那關伯在旁看了,冷冷道:“戰神槍法練成這樣子,戰神就是死了也要被你氣活過來。”
此時淩軒已知關伯不是個普通農夫,聽他話裏有話,便問:“關伯,您怎麽說這槍法叫戰神槍法?您可是會練?”
關伯也不答話,接過淩軒的長槍,“刷”地一聲槍頭一挺,長槍忽如一條巨龍騰空而起,聲勢驚人,伴着轟隆一聲的巨響,這一槍竟将林中一顆巨木朔倒了。淩軒看出關伯所使的正是自己苦練不成的第三十三路槍招—乘風破浪,只是想不到這一招到了關伯手中居然能使出如此威力。他呆愣了半天,方才歡呼出聲,道:“關伯,您可肯教我?”
關伯微微一笑道:“要學這槍法可不容易啊!”
淩軒見關伯目中閃動異彩,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恍然大悟,上前跪倒道:“求師傅教我戰神槍法。”
關伯一笑,拉他起來問:“你要學這槍法做什麽?”
淩軒不假思索道:“我要學好武藝,将來像我四皇叔那樣做個威震四方的大将軍。”
關伯又問:“你做大将軍又為了什麽?”
淩軒仍然毫不猶豫答道:“為了報效朝廷,建功立業。”
關伯皺眉道:“難道你自己就沒有什麽想法嗎?”
淩軒猶豫半天說:“我想如果我做了大将軍,我母親和妹妹就不會再受人欺負,宮裏其它人就不會看不起我們了。”說着話,他有點臉紅,覺得這樣的私心似乎太狹隘了。
不料關伯卻說:“不錯,學成武藝,自然是要保護親人。可是假如有一天,你的父皇要殺你的母親,你會幫哪一個?”
淩軒大驚,這個問題大大超出他的承受能力,母親自然是他最想要保護的人,而父皇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卻近乎神聖,這兩人會有什麽沖突他想都不敢想,他想來想去,使勁搖頭道:“絕不可能的,絕不可能。”關伯看他這樣子,不由更是皺眉。
淩軒見關伯顯然不滿意自己的态度,便問:“要是師傅将如何選擇?”
關伯道:“自然是幫着母親了,你父皇權傾天下,你就算不幫他,他也不會有事,你母親就不同了,她所能依賴的就只有你這個兒子了。扶弱除強,本是戰神的精髓。你要學戰神之法,首要就是要記住這一點。”
淩軒心裏卻想:“父皇之命就是聖旨,怎可不遵從呢?就算母親也決不敢抗旨的。”
不過他自幼受教,尊長之言,就算心裏再想不通,也不可當面反駁,當下便答應道:“是,弟子記住了。”
關伯卻道:“慢來,慢來,你要學戰神之法,第二件事就是千萬不可随便聽從。”
淩軒又道:“是,我記下了。”
關伯嘆了口氣,頗有些懊惱道:“你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被那些道學先生教得有些愚了。你可知道,我固然可以教你戰神之法,不過我教給你的,未必就全都是對的,你萬萬不能一味聽從。要學戰神之法,一定要有自己的主見才成。”
淩軒自幼所學,都是要他尊師重道,尊重長者權威,從未聽過這種言論,一時之間還是轉不過彎來,道:“是了,師傅。”
關伯無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道:“看來你還真是中毒不輕。要知道,天下沒有一個人是永遠對的,就算是神仙,也是會犯錯的。戰神之法千變萬化,各人修煉進境各不相同,在我身上行得通的,在你身上就未必,所以我以後教你什麽,你千萬別輕易說是,要先自己想過練過,真正想通了才算。懂了嗎?”
這次淩軒學乖了,道:“我知道了,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