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明月相思
春天的東京城,雖然比冬天多了份生氣,但對于多年居住在此地的人來說卻并沒有什麽特別的美麗。人們過了多年按部就班的日子,很難再有什麽能特別引起他們興趣的了。
這天,西市像往常一樣排列着整齊的攤販。不過在一群買賣人當中,那個賣青菜的小夥子顯然特別受到上街購物的主婦廚娘們的歡迎。
“是啊,他的菜特別新鮮”
“小夥子,人厚道,給的分量也多”
還有個原因,是這些大娘大嫂說不出口的,那就是賣菜的小夥子實在長得夠英俊,再加上那一臉和善的笑容,讓人忍不住想和他多說句話。
淩軒站在馬車旁的菜垛後,一邊利落地賣着菜,一邊微笑着應付着主顧的問詢。他覺得很快樂。
關伯離開後,有一段時間淩軒都不再去郊外的菜園,不過當他終于忍不住又去那菜園,看到無人看管的泥土中散亂的幼苗,心中竟升起一份由衷的快樂。他發現自己喜愛這菜園,喜歡耕種的勞作,這份喜悅并不因師傅的離去而改變。看來這麽多年來,關伯不僅教給他戰神之法,也教會了他享受生命成長的樂趣。
淩軒種菜的事情,從他早幾年去關伯的菜園開始,宮中就傳得沸沸揚揚,據說孝康帝也有耳聞,當時他愣了一下,然後說:“如果他情願耕種一生,做一個太平皇子,未必不是一種福氣。”
所以并沒人來反對淩軒下地種菜,在大渝,真正的農夫日子十分辛苦,但達官顯貴為了顯示自己的豁達閑散,也不乏親自下地耕種的例子。
不過像淩軒這樣把自己耕種的成果拿出來販賣的,是絕無僅有。幸好不曾被熟人發現。否則還是會引起不小的麻煩。
忽然,一輛別致的小車從西市上緩緩經過,車上精美的圖案和花紋,引得街上行人紛紛駐足觀看。小車經過淩軒的攤位時,後面的街道上忽然傳來戰馬奔騰之聲,馬蹄揚起的灰塵彌漫了街市後方的天空,戰馬上的騎士高舉着插有代表緊急軍情的長長的羽毛的信函,如一道旋風般卷過街市。
拉車的馬忽然長嘶一聲,漫無目的的狂奔起來,顯然那馬是受驚了。平靜的生活過久了,連馬也開始不适應這突如其來的刺激。眼看那小車就要撞向路邊的一處門樓。淩軒不假思索地飛奔而至,雙手準确而又老練地緊緊卡住了那匹發狂的馬兒。同時伸出左腳頂住了那小車的去勢。
一陣驚嘆聲中,車停了下來,車簾挑起,一個俏麗的丫頭跳下車來,手中拿着一錠金子,放在淩軒的手裏,她說:“我家小姐多謝壯士相救。”
淩軒毫無反應地呆立着,剛才車簾挑開的那一刻,車中呈現的無限美景令他震驚。盈盈香唇,彎彎柳眉,颦颦笑顏,車內那姑娘的美麗仿佛出自世間最傑出畫師的精心描摹,集合了世間最完美的典範,實難想象世間居然有如此動人的女子。小車離開很久,淩軒還處在極度震驚中不能自拔。不過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一切,淩軒可能只會把這次事件當作一次奇遇,很快就會淡忘。然而事實是,他一生都無法忘記那車簾挑起的一刻,那絕美的笑顏。
由于沒有正式封號,淩軒和雨言這兩位皇子和公主并不曾在宮內禦書房中享有座席。他們由小到大,都是在白雲書院中接受教育。這一直要進行到他們成年。
淩軒已經快十七歲了,按照皇室的規定,皇子年滿十八歲成人,那時無論是否有封號,他都可擁有一個自己的府第,并且享受每月優厚的俸祿,做一個悠閑自在的貴族。說實話,柳才人和雨言都比淩軒自己更渴望着這一天的到來。因為到那時她們就可以擺脫沉悶壓抑的皇宮生活,搬到淩軒的府第裏,擁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自己的家,過些輕松的日子。淩軒自己對此當然也有些期待。
不過在此之前,他還必須繼續忍受長達一年的貴族教育。雖然,無論是那些滿口道德的夫子,還是那些聖人學說的書本都不受淩軒的喜愛。但至少表面上,他還需裝扮出一副尊師重道,虛心受教的樣子來。每當這個時候,他會更懷念遠去的關伯,懷念那份令人輕松愉快的師徒情義。
白雲書院是專供貴族世家子弟讀書的地方,男性子弟在書院前部的白雲堂受教。女學生們則在後園的淩波樓學習。男女學生雖然在同一個學院,但所學卻絕不相同,平時也絕沒有相遇的機會。男弟子們需要學習的科目有:禮儀、經書、史集、詩歌、樂理、歷法、騎射等,而女學生們則學習的是禮儀、婦德、女紅、插花等,樂理和詩詞也偶有教授。淩軒在上課的大半時間都因在默練戰神心法而神游在課堂之外,所以夫子們對他的評價是:穩重但有些木讷,他的成績也始終不好不壞,只有騎射一科,淩軒一直表現得很好,這也是淩軒在書院課程中唯一喜愛的科目。
事實上,到書院後園去練習騎射,是令所有男弟子們興奮的事情,因為那裏離女學生學習的淩波樓非常近,男學生們總是想象着藏身樓內的小姐們可能會看到競技場上自己的英姿,所以總是格外賣力。不過這天男學生們卻幸運地看見一群女學生從淩波樓的欄杆內經過的身姿。在發現後園中有男士們偷睽後,小姐們都低了頭行色匆匆。雖然如此,淩軒卻還是意外地發現昨日那車中美女正處在一衆女生之間,她似乎正在為親人帶孝,全身都是素色,宛如一朵優雅的蘭花開放在百花園中,雖然不是最豔麗多姿的那一個,卻最為高貴典雅。淩軒的心再次怦然跳動起來。
很快從雨言那裏,淩軒知道了她的名字,肖月如,是白雲書院院主肖洵肖老夫子的孫女,父母雙亡,剛剛才被肖老夫子從流仙郡接到東京。肖家雖不是貴族,卻是大逾第一書香世家,許多大渝的出名的文人學士出自肖家門下。像這樣一個小姐,出身如此顯赫的書香門第,這倒出乎淩軒的意料之外,也更增添了他對她的好奇和喜愛。
雨言成為哥哥這段戀情的第一個熱心參與者。她自告奮勇地去肖小姐那裏吹噓自己哥哥的好處,傳遞淩軒寫給小姐的書簡,并索要回信。在大渝,兩個未婚的青年男女私下交往,是一件違背禮教的嚴重事件。淩軒本來擔心肖小姐出于家教傳統決不會對自己的熱情有所回應。不過很快,他就放心了。
月兒(肖月如的昵稱)用粉餅在新鮮的荷葉上寫了兩句詩作為回答: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碧綠的荷葉被細心裁剪成兩顆心相連的形狀,每顆心上都寫有一句粉紅色的詩,似乎是在無聲地述說着少女的心事。淩軒捧在手中時,仿佛還可以聞到少女身上的幽香,不由的心情激蕩,喜不自禁。
據雨言說,當日淩軒在西市上伸出援手,救了肖月如主仆,從那一刻起,月兒的一顆心就已經完全被淩軒征服了。能夠在學堂相遇,更被月兒認為這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所以實際上雨言并不需要再多費唇舌,她只是指給月兒那一群男學生中,哪一個是自己的哥哥,月兒便再沒有推托。因為擁有了共同的秘密,現在她們已經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了。
從此雨言義無反顧地成為兩個相互愛戀的青年人之間傳情遞簡的青鳥信使,他們之間書信頻繁往來,愛戀也一天天升溫。對淩軒來說,這段戀情給他帶來的最大變化就是,他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喜歡看月亮。在月朗星稀的夜晚,他一個人坐在僻靜的院落裏,對着那高懸在半空中的明月,看着手中寫滿溫柔字句的書信,他感到一種包裹全身,充斥着每一個毛孔的幸福。整個人都陷在美夢裏。
淩軒從來不喜歡夫子們教授的詩詞,不過在這種時刻他發現其他的語言都如此蒼白無力,唯有那些上古的詩歌才真正能表達他心中對月兒的感情。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月兒的回信中也出現了這樣的字句:
“山無棱,天地合,冬雷夏雪,乃敢與君絕”
這就是所謂的私定終生吧,雖然不曾面對面,雖然不曾親口述說一句話,他們也沒有勇氣去做“夜半三更,後園相會”這樣的事情,只能隔着庭院遙遙相望,只能借着月光來抒發相思。“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但兩個人都已認定對方就是自己今生的伴侶。
如果生活按照正常的軌跡發展,過不了多久,淩軒應該能如願娶月兒為妻的。他唯一需要克服的困難,是必須等到月兒為亡父守滿三年孝期。以他皇子的身份,與肖月如的家世十分般配,提親被接受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事實上,隐約知道此事的柳才人,也萬分盼望這件喜事盡早到來。
不過往往天不遂人願。那日在西市上驚擾了肖月如馬車的報信騎士,也許是無意中為淩軒帶來了一段美麗愛情,卻給大渝朝廷帶來了真正的夢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