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三節
這場意外的戰事打亂了淩軒進軍安排,他下令大軍就地紮營修整,安葬死難的兵士。
自己則獨自在營後一處僻靜的空地上靜坐沉思。他心頭有兩點疑問,一時無法想通。
一是:歷來被認為是未開化的蠻人如何能擁有像爆炸火藥這樣可怕的武器?火藥最早産于大渝,但一向只會被用來做孩子們玩耍的爆竹、煙花,雖然也有人曾嘗試制成火彈,但因投擲距離太近,又不好控制,大渝軍中都沒有配備。記得戰神兵法中曾有記載,在南嶺東南方,有一個叫東蒙的大國,那裏的工匠心思細巧,可用火藥制作出霹靂彈,威力強大。東蒙離大渝路途遙遠,而且據說那裏的國民崇信聖教,性情平和,這樣一個國家難道會與目前的戰事有牽連嗎?
二是:永興人是怎麽安放炸藥的,計算得竟如此精準?大渝軍人數衆多,行程自然容易暴露,但對方如何能計算得幾乎分秒不差呢?
淩軒沉思良久,沒有結果,煩惱不已。傍晚時分,天空中忽然飄來烏雲,下起了陣雨。淩軒仍獨坐在雨中,希望冰涼的雨絲可以幫助整理煩亂的思緒。
“哎,你瘋了嗎?”清脆的聲音,讓人一聽就知道是凱麗。凱麗在淩軒頭上遮起大傘,毫不客氣道:“你是被那爆炸吓得丢了魂嗎?堂堂大将軍,不會是如此膽小之輩吧。”
淩軒并不起身,目中光華一閃,問道:“凱麗小姐,你知道那炸藥是怎麽來的嗎?”
凱麗莫名其妙道:“不是沿江漂來的嗎?把炸藥放在筏子上讓它們順水而漂就行了。”
淩軒道:“哪裏如此簡單,若炸藥沒有漂到我軍所處地界就爆炸,又或者漂過了,不是白費心機嗎?”
凱麗點頭道:“倒也是,今日只差那麽一點兒,我們就都死無全屍了。說起來,我還要謝你救我一命呢。”
淩軒微笑:“區區小事,何足挂齒。凱麗小姐是我所見過最聰慧的女子,能否幫我設想一下,那永興人如何能把炸藥安放得如此精準?”
凱麗顯出罕有的忸怩,像是不大習慣淩軒當面稱贊她,側頭沉思半晌才道:“也許永興人站在高坡上,或者爬到高樹上,看見我們行軍到預定地方,就通知同伴在上游放炸藥。”
淩軒道:“不大可能,那炸藥在水中漂行不過兩、三裏,我軍派出的斥侯,當時并不曾在江邊發現有永興人的蹤跡。”
凱麗道:“那必是有其它人,雖不是永興人,可是也與大渝為敵。”
淩軒注視着凱麗道:“我的确認識一個不是永興人,可是又與大渝為敵的人,凱麗小姐,當時大軍休息,你在做什麽呢?”
凱麗臉色慘變,道:“原來你疑心我,你派了一整隊兵士明為保護,暗中監視我,我能做什麽?你以為我與別人暗通款曲,一起圖謀來害你們,卻不想若是炸藥炸得準,我也會死的,凱麗雖然傻,卻不會傻到陪你這種處處心機的小人一起死。”說罷,扔掉雨傘,向身後一望無際的原野沖去。
淩軒立起身,看見凱麗嬌小的身影,急速地跳越着,跨過數道溝渠,消失在雨中。
入夜,淩軒坐在帳內,聽到帳外烏鴉的啼聲,心緒益發煩亂。忽然衛兵來報,吳嘉将軍求見,忙命請入。
吳嘉卻不是一個人進來,他身後的兵士還帶進來兩個漁夫打扮,五花大綁的人。更令人驚奇的是,凱麗也跟了進來,她全身的衣衫都濕透了,臉上身上還帶着些傷痕,看上去十分狼狽,神色冰冷,與平日相比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唯一不變的,只有她渾身上下依然故我的傲氣。淩軒一愣,絕沒想到還會見到凱麗。
“大将軍,在下奉命巡營,卻在營地附近,發現這兩個漁夫,正企圖對凱麗小姐不軌,幸好凱麗小姐武功高強,這才沒讓他們得手。”吳嘉上前禀報。
“吳夫子不要替我遮掩了,我一時不慎,誤落在他們的陷阱裏,多虧吳夫子救了我,說什麽武功高強,總敵不過那些奸邪伎倆。”凱麗冷冰冰地插話。
淩軒知道凱麗功夫不錯,又聰明伶俐,哪會随便落入陷阱。可見當時必然心灰意懶,失魂落魄到了極點。想不到自己一句話,竟可以傷凱麗如此之深,看來自己的确錯怪了凱麗。淩軒心中歉然,命人帶凱麗下去更衣休息。凱麗一聲不響,扭頭就走,走到帳口,又回頭望了望淩軒,眼神中滿是倔強惱恨,淩軒心中竟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刺痛。
凱麗一走,淩軒問那幾個漁夫:“你們是什麽人?為何在大軍營外圖謀不軌?”
吳嘉手指當中的瘦高漢子道:“大将軍問你姓名來歷,還不快從實招來。”
那瘦高漢子催頭喪氣道:“小人名叫王克,本是王侯爺田莊上的莊戶,在營外碰見那小姐,一時鬼迷心竅,起了歹心,小人自知罪該萬死,求大将軍看在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饒小的一條狗命。”說罷連連叩頭。
淩軒聽他話中漏洞百出,皺眉喝道:“既是莊戶,為何又作漁夫打扮?即是一時鬼迷心竅,為何又事先布設陷阱?你當我是三歲孩子好騙嗎?來人,将這奸狡之徒,拖出去斬了!”兩旁衛士聽了,就要上前拿人。
那王克大驚,又苦苦哀求,跪在他身邊的矮個子卻忽地大聲道:“王大哥,你只顧求這貴族老爺做什麽,你幾時見過他們對我們這些人發過善心。好漢做事好漢當,終歸要死,你就實話實說,死也落得痛快。”
王克一怔,果然不再哀求,挺起身子道:“賢弟說得不錯,反正是一死,說明白也落個痛快。不錯,我們是永興人派來的細作,今早我們假扮漁夫在麗江上放炸藥,沒有炸死你們,晚上就想在營外鋪設陷阱,抓幾個落單的兵士,拷問軍情,既然被你們抓住,要殺要剮,由你們發落吧。”
淩軒一愣,想不到原來炸藥竟是這些大渝人所放,怪不得派出的斥侯毫無察覺。又驚又怒道:“你們既是大渝子民,為何甘心作蠻人鷹犬?”
那矮個子卻道:“就算是蠻人鷹犬,也好過做你們這些貴族老爺的豬狗。”
淩軒聽他話中又話,問道:“此話怎講?”
那王克便道:“索性說給你聽個明白。”說着便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原來兩人一個叫王克,一個叫楊铮,本來都是普通農夫,祖上留了幾畝薄田,一直安分渡日。不料前年龍華郡鬧了一場蝗災,收成減了七成多,可是郡守不但不上報,請求赈災,反而上奏說風調雨順,收成增了三成。當年許多農戶連飯都吃不飽,賦稅卻要多交三成,哪有錢可交,官府又一再強逼,最後只好将田地賣給一些豪強大戶,投身在豪強莊上當莊戶。王克和楊铮就是這樣。
其實,各地貴族強占良田,擴張田莊,在大渝各地十分常見。只是南方各地尤為突出。這龍華郡守與當地豪強貴族為了多占田産,故意使出毒計。在永興人攻入南方五郡之前,大約有九成以上的土地都這樣落入了豪強貴族的手中。所謂莊戶,比平民地位更加低下,其實也就是農奴,不但生計全靠主人,連妻子兒女都有可能不保,王克的妻子就被他投身的王侯爺府上的總管霸占去了。
後來永興人攻進龍華,雖然在龍華城內大肆屠殺,卻對各地田莊裏的莊戶沒什麽危害。而且由于這些田莊裏的貴族都跑光了,莊戶們反而恢複了自由之身,各自分了田莊上的土地來耕種,田租稅費反比大渝朝廷收得少。現在淩軒率領大軍要來攻龍華,這些莊戶知道龍華若是被攻克,那些豪強貴族必然要回來,他們又要做回豬狗不如的莊戶,所以反而甘願為永興人出力。
淩軒聽完王克的話,沉默片刻,命衛兵将王克、楊铮兩人帶了下去。吳嘉卻不肯就退,見帳中只剩他們倆人,便上前問道:“大将軍打算如何處置這兩人?”
淩軒道:“他們與朝廷大軍對抗,除了處死,還能如何處置?”
吳嘉大驚:“大将軍,他們這麽做雖然可惡,可是情有可原,罪不至死。況且龍華、龍昌兩郡,甚至南方五郡像他們這樣的莊戶何止百萬,大将軍能将這些人都殺盡嗎?”
淩軒道:“吳夫子這話說得太過了吧,難道這些莊戶都甘心做蠻人爪牙,與朝廷大軍為敵嗎?”
吳嘉道:“大将軍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問?”
淩軒略感詫異。吳嘉從來不是激烈的一個人,今天卻話中帶刺,似乎十分激憤。便道:“吳先生,莫非你有更好的辦法?”
吳嘉道:“大将軍應該明發敕令,将所有南方五郡的莊戶一律釋放,他們正在耕種的田産也歸他們自己所有,這樣這些莊戶不但不會再與我大軍為敵,反而會努力幫助大将軍。如此大将軍收複南方失土,指日可待。”
淩軒搖頭道:“這麽做,皇上必不首肯。”
吳嘉道:“大将軍手握重兵,雄踞南方,只要大将軍下令,皇上肯不肯又能如何?”
淩軒愣了一下,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強自抑制,冷冷道:“吳先生,你今天說得太多了。”說罷,伏身案頭,只顧察看地圖,不再理吳嘉。
吳嘉卻急了,沖上數步,走到案旁,大聲道:“大将軍,你以為凡事忍耐,處處小心,行事從不越雷池一步,皇上就會欣賞你嗎?”
似乎是被針刺了一樣,淩軒猛然擡起頭大聲道:“吳先生,你錯了,我從來不期望父皇的喜愛。”
淩軒感到痛苦,對淩軒來說,來自那高高在上,九五之尊的父皇的任何一絲關愛都是不可多得的,只要有一線溫情,苦也會變成甜。
可是他現在清楚知道自己從來沒得到過。東京兩次戰鬥,短暫驚喜之後,父皇的眼光又變得冷漠,猜疑。淩軒是得到大将軍的頭銜,但父皇并沒給他皇子的正式封號,也就是說,在父皇心中,他根本不是父皇正式的繼承人。
更令人難堪的是,他帶領三千兵馬解了嘉陵之圍,父皇不但沒有任何嘉許的意思,反而以他整軍為由,要撤去他大将軍的職銜,僅僅因為震西王力争,才勉強保住這職位。
大軍收複流仙,他幾次上奏陳訴田老将軍等人的事情,把種種厲害關節講得十分透徹,可父皇的一紙诏書,不但根本沒有聽從他的建議,反而采納了幾乎完全相反的主張,引起流仙城內大軍一場內亂,險些把他連日經營的成果毀于一旦。
淩軒不再是那個八、九歲的孩子了,不會再一相情願地把挑剔當作期望,把冷漠當作磨練,把懷疑當作鼓勵。他根本無需揣測,推想,就已明白他根本不受父皇寵愛,甚至連信任也不被。
但這件事,他不能對人說,甚至不敢在心裏想。他把他封存在內心最深的角落,以為可以逃避,但每到無人在旁,無事可做的時候,那疑問就會湧上心頭:“這到底是為什麽?是我做錯了什麽?”
今日被吳嘉一激,直覺的話,終于沖口而出。
吳嘉見大将軍如此回答,反而呆住了。望着淩軒冷漠的面孔,弄不明白他的心到底是偏執還是坦誠。
淩軒緩了緩道:“我只求早日打退永興,到那時,我便棄甲歸田,做個太平農夫,僅此而已。”
吳嘉見淩軒說得老氣橫秋,覺得十分怪誕,十八歲的大将軍就說什麽棄甲歸田,未免太可笑了。“大将軍今日如果不能下敕令,釋放莊戶,恐怕永遠沒有打退永興的一日。”
淩軒道:“難道吳先生以為,我大軍會敗在一群農夫之手?”
吳嘉道:“大将軍在戰場上的才能,在下十分佩服。可是大将軍精研兵法,應該也明白民心所向,才是戰場成敗的根本。居上位者不義,居下位者不臣。大将軍固然可以在戰場上打敗永興兵馬,但如果不在人心上打敗永興。那麽南方五郡就算被大将軍收回,遲早也會再次丢掉,大将軍恐怕永遠也無法真正收回失土。”吳嘉的口才,從未如此發揮出色。
淩軒一開始疑惑,聽到他說:“居上位者不義,居下位者不臣。”才恍然大悟。笑道:“吳先生,原來你竟也是彭才公的高足,失敬,失敬。”
吳嘉一驚,忽而也笑道:“真想不到以大将軍的年紀,也知道彭才公的名號,想必“民本論”一書,大将軍也曾通讀過吧。那好極了,我就知道沒有看錯大将軍。“
彭才公本是二十年前大渝著名學人,所著“民本論”宣揚民為本,江山社稷都在其次的思想,被朝廷列為禁書,淩軒從師學藝,那民本論卻是他師傅最推崇的一本書,當然讀得精熟,只是師傅走後,再不能對人談起。
“居上位者不義,居下位者不臣”便是民本論中的一句話。淩軒聽得吳嘉引用,馬上知道吳嘉大概就是這民本思想的信徒。不過他話一出口,就知不妥,民本論,既為禁書,他這個大将軍怎麽能熟記在心呢?
淩軒苦笑,他一時失言,竟被吳嘉抓住了把柄。只聽吳嘉說:“大将軍,你可知道我為何一路追随你到此?”
淩軒道:“因為吳先生在國家危難之時,組織義勇之師,奮起勤王,是真正的忠義之士。”
吳嘉卻搖頭微笑道:“若論對皇室的忠誠,我哪裏比得上方勁。若論對永興人的仇恨,我也沒有親身體驗。我更不會像鄧梁對大将軍那麽崇拜。我所以從東京一路追随大将軍到此,若說有所圖謀,無非是希望能鑲助大将軍成就不世之功,為大渝創出一番真正的太平盛世。”
淩軒打斷他道:““吳先生,你說得已經夠多了。吳先生對我的厚望,我感激不盡,夜已很深了,吳先生早些安息吧。”
吳嘉卻不肯罷休道:“可是大将軍剛才的決定,可能不會讓讓陛下失望,卻讓我失望。”
淩軒苦笑:“那真是抱歉得很。”
吳嘉道:“大将軍,你心地仁慈,對永興蠻兵都不願斬盡殺絕。為何不願善待這些莊戶呢?”
淩軒依然搖頭道:“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不,大将軍可以決定,只要大将軍下定決心,不止二十萬軍中将士都願為大将軍而戰,就是這南方五郡的百姓也會擁戴大将軍,到那時,萬衆歸心,大将軍又有何可懼?”吳嘉的話已經直白到了極點。
淩軒感到吃驚,原來軍中最沉靜的年長者,心機卻最為長遠,看來自己以往真是太有眼無珠了。
天下人說君王無道,便離棄他。像柳毅、陳子建他們那樣。淩軒領兵出京日久,早已知道父皇并不是想象中的盛世明君,甚至連普通的明君也說不上。但是淩軒知道,自己是不可以背棄父皇的。他是臣子,更是兒子。君主無情,做臣子的或者可以反抗、逃走。但是父親無情,難道自己就有理由做個逆子嗎?像吳嘉剛才暗示的那樣。
且不說忠孝大義,就是顧及在京城的母親、妹妹和月兒,他也不能這麽做,甚至連這麽想都是大錯。他只想迅速結束征戰,回京去,繼續他的田園愛情夢,願今生今世沉浸其中,永不醒來。
“吳先生,你的話我已明白,你的期望,恕我做不到,夜深了,我要歇息了”淩軒終于冷冷地下了逐客令。見吳嘉不走,幹脆自己起身走向帳外。
“大将軍,龍華的莊戶叛逆該死,柳毅便不該死嗎?”吳嘉忽然在淩軒身後道。
淩軒刷地轉身,目中利芒一閃,刺地吳嘉機靈靈打了個冷戰。“吳先生,你在說什麽?”
吳嘉努力克制自己不被淩軒的氣勢所壓,昂然答道:“我的意思是說,大将軍,早已自作主張過一次了,為何不肯為這些龍華莊戶,無辜弱小,再自作主張一次呢?”
“戰神精髓就在除強扶弱”淩軒明白吳嘉是對的,但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嘆道:“吳先生,你何苦逼我?”
吳嘉明白淩軒終于不是心狠手辣之徒,自己這般苦苦相逼,的确是太殘忍了。眼前這青年背負了太多與年齡不相稱的責任和包袱,自己不能太操之過急了。當下便道:“大将軍何不一邊先發敕令,一邊會同震席王爺請旨,皇上聖明,說不定會許了大将軍所請也說不定。”話雖如此,他卻知道孝康皇帝決不能同意此事,而淩軒重視信義,既然發出敕令,便不能容人更改。
淩軒當然知道吳嘉的心思,沉默良久,終于道:“吳先生,就按你的辦法做吧。”
吳嘉長舒了口氣,深深躬身道:“我代這些莊戶百姓多謝大将軍厚德。”
淩軒并不領情,悻悻道:“不敢當,吳先生,深藏不露,當世高人,我一直都錯看了你。”
吳嘉卻忽然跪了下來,恭聲道:“從今日起,吳嘉的忠誠只為大将軍一人。”
淩軒料不到吳嘉有此舉動,慌忙扶起吳嘉道:“吳先生厚愛,淩軒愧不敢當。”迎面看見吳嘉略帶深意的熱切笑容,淩軒預料到今後自己的征途将不再單純如昨,田園美夢已漸行漸遠。年輕的大将軍心中湧過無助之感,“師傅,師傅,你教我戰神之法,今日若是在此,又何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