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畢竟過了十來年, 蕭子翀幾乎要忘記了闫然高中時候到底長成什麽樣子。

闫然在這十來年裏, 成了蕭子翀心裏的一個符號,随着闫然的具體模樣的不斷淡化,闫然的象征意義便一步步變得深刻。

在“闫然”這個符號成為高中時候的闫然的同時,也成為蕭子翀的“高中時期”的一個代名詞。

随着小學和初中時期距離如今越發遙遠, 當時的事情和同學都愈發顯得模糊, 于是更突出了少年的高中時代。

不對着闫然,只是在腦海裏描繪闫然的形象, 在蕭子翀的印象裏, 小時候的闫然是瘦的, 白的, 眼睛很大很黑, 神情總是很單純和真誠。

此時對着闫然, 蕭子翀又覺得闫然和高中時候比起來,并沒有什麽變化,而闫然怎麽看待自己, 蕭子翀尚且不太清楚。

**

蕭子翀家在地震中受到破壞,房子裂了幾條口子,雖然建築方面的部門去評估那個房子,認為那個房子不會倒塌, 但之後也沒有人回那房子去住了, 畢竟裂了口子, 又不方便補上, 一下雨就漏雨, 沒法再住。

蕭子翀家裏就在當年夏天去外面租了房子住,家裏又在人民公園旁邊買了一套高層電梯公寓,當時買下這套公寓,蕭爸爸非常高興和自豪,還說:“在公園旁邊,方便鍛煉身體。”後來就發現公園裏每天早晚都有人跳壩壩舞,早晚皆吵,煩惱很大,好在蕭子翀當時已經上大學開始了自己獨立的人生,只寒假回家幾天,所以對父親選擇人民公園旁的房子怨言不大,但吳岚怨言就大了,又沒錢再折騰重新買房,也就只好這麽一直住下來了。

要說,蕭子翀家裏也并不是那麽窮,雖然沒有很多錢,但也不至于特別摳,大概正是父母一直讓他覺得不得不忍受各種沒錢的不方便,他定勢思維一直認為家裏特別窮,上了大學之後,很少找家裏要非常規費用之外的任何錢。從上大學開始,他就做過家教,給導師做課題,努力争取各種獎學金等等,盡量減少家裏的經濟負擔,也因此,他暑假基本上不回家,可以多做點事又省下路費。

本科四年的暑假,他只大二暑假回過一次家,也沒回家待幾天,而且家裏也沒什麽好待,他爸說家裏在外面租房子住,房子小,很多東西打包沒有拆開,讓他不要回去,但蕭子翀一來想回家看看父母和爺爺狗狗的情況,二來是想看看闫然,就沒聽從父親的話。

當時,闫然的學校還沒期末考試完,闫然還在學校裏,這樣正好,蕭子翀直接去了闫然學校。

蕭子翀心裏想的是好好看看闫然,打探一下闫然的心思,結果一過去,見闫然和他想象中的“地震之後吃了太多苦人都憔悴了”一點也不一樣,闫然笑嘻嘻把他介紹給寝室和隔壁寝室的所有人,不知道闫然平常怎麽在拿自己對他的這些寝室哥們吹牛逼,他一到闫然寝室,絡繹不絕的人跑過來參觀他,不斷詢問“你們B大是怎麽樣的”“大神你好牛逼你怎麽學習的”“大神你玩游戲不”之類的事。

蕭子翀本來滿腔情思,被搞得只想按着闫然抽他一頓。心想闫然的學校怎麽回事,都期末考試了,居然大家還一直玩游戲,也不好好看書,無法理解,好在闫然沒那麽混。

闫然毫無所覺,帶着他吃食堂,晚上又安排他睡自己的換了幹淨床單被罩的床,闫然則跑去隔壁寝室和另一位比較瘦小的同學擠一張床去了。

蕭子翀在心裏一陣“卧草”,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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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子翀興沖沖跑闫然學校去了一趟,第二天郁悶地回了M市,回M市一看,發現他爸一點也沒騙他,家裏果真不适合他回去。

他家原來是住一百五十多平的大房子,因為家裏三個人都愛看書,書多得不得了,但房子壞了,這下租了一套幾十平的套一做過度,打包在箱子裏的書全堆在客廳裏,占了半個客廳,蕭子翀回去根本沒地方住,而他媽又去災區處理後續疫情控制等問題了,沒十天半月根本不能回家,他和他爸在家大眼瞪小眼,都看對方不順眼,蕭子翀在和他爸吵架之前買了火車票回了學校,雖然學校住宿條件也差得不得了,但總歸比看着家裏亂糟糟好點。

**

那次暑假見了闫然之後,蕭子翀和闫然其實算是“冰釋前嫌”了,其實不是這時候“冰釋前嫌”的,是出了512地震,兩人就恢複聯系了。但總歸要直接面對面見面了,才給人更直觀和踏實的恢複交情的感覺。

之後蕭子翀寒假回M市,也和闫然約着見過面,但每次都是約在肯德基這種地方坐一坐吃點東西講一會兒話就算完。

蕭子翀覺得自己心中對闫然的熱潮一直都在,但對着闫然,無法出口,兩人太熟了,熟到對方成了自己生命裏的意象,他甚至可以在相隔三五百米距離的時候,只憑感覺就知道過來的人是闫然,卻不能問闫然“你有沒有談戀愛”,更加不能說“我想追你”。前面一句他是問不出口,後面一句是覺得太兒戲,他和闫然兩人都是男生,真的把闫然拐上“和男人有過戀情”這種道路上,難道他可以在這時候就保證以後和闫然結婚嗎?闫然完全不是自己這種可以無視他人眼光和言語的人啊,一旦把闫然拐上這條路,就是讓闫然走一條鋼絲橋,他做不到這樣對待闫然。

**

而自從蕭子翀出國上碩士,他就沒和闫然見面了,不過兩人有QQ,上班之後,正好開始流行微信,兩人都趕緊加上了對方,但兩人很少和對方聊天,主要是都沒什麽時間聊,有時候又不知道該聊些什麽。

蕭子翀回國工作之後,有一次到S城出差,想了想後,便聯系了闫然,問他可不可以一起吃頓飯。

闫然心裏其實很埋怨蕭子翀,因為蕭子翀回國工作這件事,蕭子翀沒第一時間告訴闫然,而是過了好幾個月,闫然從高中同學姜坤那裏知道了這個消息。

姜坤當年考上了清華,工作之後又給一個創業公司幹私活,這家創業公司正好靠姜坤去蕭子翀那裏拉到了投資,從本科開始就一直有聯系的兩人,因為這件事,聯系便更加緊密起來,姜坤一直以為闫然第一時間知道蕭子翀回國了,所以在他面前說漏了嘴,闫然一聽,當即心下一堵。

他沒在姜坤跟前提蕭子翀沒告訴他回國這件事,也沒轉頭問蕭子翀為什麽不告訴自己他回國了這事,就只是自己心裏堵氣,憋悶了好一陣都不得纾解,心想蕭子翀是什麽意思,都沒把我當朋友,以後都不想理他了。闫然氣得不得了,每天在公司加班,對着excel表用力。

結果,蕭子翀一給他打電話,約他吃飯,闫然就心平氣和了,放下excel表就打車進城吃飯。

憋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事,也是白難受了而已。

蕭子翀完全沒提自己為什麽回國上班了這件事,闫然也沒問,好像這件事就沒發生一樣。

兩人吃了牛肉火鍋,其實闫然都沒怎麽吃,也不記得那火鍋的味道了,只是不斷和蕭子翀聊天,具體聊了些什麽,蕭子翀一走,闫然也多不記得了,大概是因為喝了酒,所以不記得了。

闫然稍微有印象的一點是蕭子翀問他住哪裏,闫然說和人合租了房子住,蕭子翀問:“你家不是在S城有很多房産嗎?為什麽要和人合租?”

闫然說:“那些房産是我爸媽的啊,不是我的。再說,我想住在公司附近,方便上下班,就只能和人合租。”

蕭子翀于是沒有再說什麽,但闫然從他的表情判斷,他覺得自己這樣很不好。闫然在心裏吐槽,你回國都不告訴我,友盡啦,你管我怎麽住呀!

**

這次是繼上次牛肉火鍋之後的再次見面。

那次牛肉火鍋的見面,好像就是剛發生不太久的事,但闫然努力想了想,發現那已經是前兩年的事了。自己真是活得夠糊塗的,好像把和蕭子翀沒見面的時間段給自動斷片了,居然覺得和蕭子翀剛見過面不久。

闫然攪了攪鍋裏的白米粥,又回頭去看站在門口的蕭子翀。

家裏的新空調很給力,溫度很快就升高了,蕭子翀解開了風衣紐扣,很随性地站在那裏。他不像學生時代那樣,随意剃個板寸頭了,而是留了頭發,梳了四六的偏分,這個發型襯着他的濃眉、深邃的眼睛,還有他挺直的鼻梁,紅潤的嘴唇,加上他身材挺拔修長,又穿着介于正式和日常之間的衣服,而且他的衣服一看就很貴,這讓他看起來有成熟優雅又俊美貴氣的魅力,不像以前那樣,雖然他以前也是好看的,但那時候是一種野生的毫無修飾的好看,現在這樣經過打理的好看,讓人更加沒有抵抗力,畢竟現在不僅好看,還一看就很貴。

闫然頓時想到蕭子翀在高一的時候就知道借助自己的容貌去賣書,蕭子翀那麽聰明,他完全明白自己的任何優勢,也會利用自己的優勢。

唉,蕭子翀打扮得這麽好看,肯定不是為了來吸引我的,因為我不值得他把自己打扮成一朵花似的跑來。

闫然這麽想着,在心裏嘆了口氣。

闫然不得不問:“你這次又是出差嗎?要見客戶?”

蕭子翀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闫然穿了一套不厚不薄的圓領長袖T恤睡衣,睡衣很寬大,有點空蕩蕩的感覺,本來就很瘦的他,更顯得像個紙片人,身形單薄,加上他又臉小眼睛大,總是一副單純的樣子,怎麽看他都還像個學生,好像永遠也長不大一樣。

蕭子翀當然知道,闫然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蕭子翀突然感嘆了一句:“你看起來還和高中時候一樣。”

闫然皺眉道:“你這是誇我還是覺得我幼稚啊?”

蕭子翀笑了笑,說:“當然是誇你年輕啊。”

不知道為什麽,闫然居然開始心花怒放,只是面上卻是不鹹不淡的,說:“我當然還年輕啊。”

蕭子翀笑着點頭:“對,你還年輕。”

闫然問:“難道只吃白粥嗎?要不要吃鹹菜?”

蕭子翀說:“難道你這裏還有鹹菜嗎?”

作為一個四川人,家裏怎麽可能不準備一點鹹菜。

闫然想說是我爸媽準備的,但想到蕭子翀不喜歡自己父母,他就換了個說法,“你到底吃不吃?”

蕭子翀說:“好的。”

米粥總算煮好了,蕭子翀坐在飯桌上就着蘿蔔幹吃白米粥,又問一直盯着自己的闫然:“你要不要吃點?”

闫然搖頭:“不吃。我在公司吃過了。”

蕭子翀:“你一直在公司吃飯嗎?”

闫然:“是啊。我們公司食堂挺不錯的,都是用公司的米面油奶和肉。吃着很放心啊。而且食堂的師傅們,和我熟,有時候還給我炒個小竈。”

蕭子翀看闫然一臉驕傲,就笑了一聲,問:“你們食堂工作人員難道都是阿姨?”

闫然:“沒有啊,有的是大叔。”

蕭子翀:“那大叔也這麽喜歡你?”

闫然心想蕭子翀這話真是拐彎抹角地誇獎我受歡迎嗎,他說:“對啊。”

蕭子翀:“不會是想把侄女兒什麽的嫁給你吧。”

闫然:“……”

闫然停頓了好幾秒,才說:“那你公司老總不會想把侄女兒什麽的嫁給你吧?”

蕭子翀:“……”

蕭子翀擡起頭來看闫然,對上闫然一點也不示弱的挑釁眼神,他就說:“換個話題吧。”

闫然意識到蕭子翀那平靜無波的眼神是指自己“幼稚”的意思,他抿着唇輕哼了一聲,心說不是你先提的嗎,居然覺得我幼稚。

闫然問:“你最近回M市沒有?”

蕭子翀繼續吃粥,慢吞吞道,“沒有。兩年沒回去了。”

闫然:“你居然這麽久沒回去了啊。你為什麽不回去?”

蕭子翀道:“回去也沒事做。很無聊。”

闫然心想的确也是這樣的,“我也不怎麽回去,不過每年還是要回去給奶奶上墳。”

蕭子翀想了想,問:“現在還難過嗎?”他記得闫然的奶奶是幾年前過世的,當時他在國外,和父母聊QQ的時候,聽他們提起的。但因為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失去奶奶的闫然,他當時沒有在QQ裏慰問闫然。

“嗯?”闫然愣了一下,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蕭子翀提醒他:“你奶奶走了。”

闫然搖頭:“還好吧。當時接到家裏電話說奶奶走了的時候,難過過一陣,這都好幾年了,怎麽可能還難過呢。人總要死的啊,奶奶沒受什麽苦就走了,也算是好事吧。”

“哦。”蕭子翀應了一聲。

蕭子翀又問:“班上最近有什麽活動嗎?”

其實蕭子翀就在高中班上的微信群裏,班裏大部分人都很喜歡回應蕭子翀,蕭子翀偶然進群裏吱一聲,都一群平常不出聲只窺群的人出現聊天,班上有活動,蕭子翀難道不比自己更清楚?

闫然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說:“我最近有些忙,沒太在意大群。”

蕭子翀:“那在S城的同學,多嗎?”

闫然心想你這是想找同學發展業務?怎麽以前不關注,現在突然問起來了?

闫然想了想,說:“不少,怎麽也有十幾個人。之前考大學去了其他城市的人,很多也回S城來工作了呢。可能是覺得這裏生活壓力沒那麽大吧,或者父母在這裏買了房,回來工作就不用考慮房子的事了,輕松很多。”

蕭子翀:“哦。你這個房子是全款買的嗎?”

闫然點頭:“爸媽給的錢。不過,應該也是花的本來就該給我的吧。”

蕭子翀看向他,闫然不希望被蕭子翀認為是“啃老”那種人,就說:“以前存了一二十萬在我爸媽那裏,後來奶奶過世前留的遺囑裏,把她名下的房産和錢都留給我了,首飾那些則是給女眷們分了。不過我那時候還在上學,我爸媽就處理了奶奶給我的遺産,錢都在他們那裏。那些錢加起來買這套房子綽綽有餘了。”

蕭子翀“哦”了一聲,問:“你伯伯和姑姑他們沒有意見?”

闫然:“我奶奶留的房産在她死的時候并不值錢,銀行存款也沒多少,就幾十萬吧,伯伯姑姑他們根本看不上這個,再說,她的首飾有些是老古董,價值不低,所以當時沒有人有意見。”

蕭子翀心想我覺得是你奶奶為人強勢,她活着的時候立遺囑倒是明智的做法,有人敢反對,肯定馬上把對方大聲嘲諷一通,讓人滾蛋,自然就無人有意見了。

蕭子翀腦海裏浮現出闫然奶奶看似和藹實則眼裏總帶着銳利審判的光芒的形象,第一次覺得闫然奶奶還不錯。

蕭子翀吃完粥,自己去洗了碗。

闫然開了電視機,又問蕭子翀的手機要不要連家裏的wifi,蕭子翀把自己手機遞給他連網絡,就坐在沙發上調電視頻道,一副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的模樣。

闫然為蕭子翀輸好wifi密碼,也沒意識到蕭子翀的行為有些不對勁。把手機還給蕭子翀後,他就縮在沙發上抱着枕頭和蕭子翀講班裏同學的八卦。

闫然在公司裏是挺穩重的樣子,但他本質上的八卦情懷讓他不對人傾訴八卦,他就渾身皮癢。

闫然先是說:“你知道陸明現在在做什麽不?”

闫然自然知道蕭子翀不喜歡陸明,但他不知道蕭子翀到底厭惡陸明到了什麽程度,要是知道,他就絕不會提陸明了。

蕭子翀知道陸明當年和那個HIV陽性的社會人士鬼混,有感染HIV的風險,後來蕭子翀上大學了,他媽又對他提過陸明不少事。陸明當年吃了一個月的阻斷藥,這個藥還是他媽給的錢,陸明倒是知恩的,之後沒有再鬧自殺,查了幾次血,都是陰性,說明他沒有感染,算他福大命大。陸明本科考了上海的大學,最開始是學的化學,但他入學後就發現自己不喜歡化學,轉專業學了是英語,之後又上了研究生,現在在做同傳。為什麽蕭子翀對這人這麽清楚,因為他死乞白賴認了吳岚當幹媽,每年給吳岚打很多次電話,搞得蕭子翀郁悶不已。每次對他媽說:“你別理這人了行不?”吳岚都會說:“很多人獲得人生啓示改變自己的經歷是很慘痛的,陸明很信任我,而我覺得他應該獲得更好的人生,我怎麽可能不理他呢。”

蕭子翀覺得自己和媽媽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也與這些小事有關。反正他不可能喜歡上陸明哪怕一丁點,他媽要怎麽做,他現在也不想管了。只是他時刻擔心着自己媽和陸明的關系是農夫與蛇的關系,說不定陸明什麽時候就會露出毒牙。

蕭子翀把電視節目調到了闫然從不看的英語國際新聞頻道,不動聲色地問:“他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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