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畫像

邝淩韻将滕玄清的衣服收走,滕玄清便躺下小憩了一會兒。

不知睡了多久,滕玄清迷迷糊糊醒來時,聽得屋外隐約傳來談話聲。

滕玄清心頭疑惑,這小院只得她與師尊二人居住,平日裏少有人來拜訪,今天見過一面的秦碩也只是奉命傳話,這會兒院裏是誰在與師尊說話?

她翻身下床,整理了一翻褶皺的衣裳,推開門走出去。

院內有雞鴨來回走動,吵吵鬧鬧的,卻別有一番閑情逸致。

籬笆邊上有一方石桌,此時桌旁兩人對坐,手邊各有一杯熱茶,面前鋪有黑白棋子,觀其勢,黑白二子各占半壁江山,白子險勝。

棋局雖了,但二人談話并未結束,她們的目光也未落在棋面上,彼此間氣氛頗為融洽。

待看清邝淩韻對面那人臉孔,滕玄清驚得瞪大雙眼,失聲驚呼:

“宮主!”

“大呼小叫成何體統?”邝淩韻苦惱地板起臉來,對滕玄清不分場合犯迷糊這一點非常無奈,佯怒斥責,“還不快過來拜見宮主。”

滕玄清如夢初醒,連“哦”了好幾聲,忙不疊地小跑至跟前來,朝雪櫻和邝淩韻抱拳躬身行了晚輩禮:

“弟子滕玄清,見過宮主、師尊。”

她對這位宮主的印象不錯,先前在紫霄殿的時候,宮主袒護她的師尊,親自出手罰了那幾個生事的弟子,還勒令他們的師長一起閉門思過,滕玄清便覺得此人看着親近。

雪櫻早先見過這小弟子的蠻橫和勇猛,這會兒她一副剛睡醒,迷迷糊糊的樣子倒是有趣得緊。

她朝滕玄清微笑着擺了擺手,一陣柔和的清風拂過滕玄清的衣袖,滕玄清便覺身子一輕,腰杆兒不由自主地直起來。

末了,雪櫻轉頭飲了一口清茶,埋怨邝淩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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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韻師侄未免太過拘禮,我們認識也有好多年了,往些時候,可不見師侄與我如此生分。”

當着邝淩韻和滕玄清的面,她沒有自稱本座,而是用了更親近的“我”。

自降身份,平易近人。

邝淩韻微垂眼眸,平靜地回答:

“如今師叔已是宮主,必要的禮數還是不可少的。”

雪櫻無奈搖頭,邝淩韻認死理,不論她說什麽,都無法勸得邝淩韻放下隔閡。

于是她不在此事上繼續糾纏,轉而朝滕玄清招了招手,示意滕玄清坐到她身邊來。邝淩韻本欲出言阻止,然則雪櫻兩眼一瞪,她便閉了嘴。

滕玄清看看宮主,又看看自己的師尊,見其沒有說話,又不敢違背宮主之言,這才小心翼翼地挪到雪櫻身邊去。

雪櫻伸手揉了揉滕玄清的腦袋,這孩子性子雖倔,但到底是邝淩韻親自教導出來的,天資聰穎,還很乖巧,雪櫻看着也覺得喜歡。

“我今日來,是有事與師侄商量。”

雪櫻再次開口,邝淩韻果然擡起頭來,疑惑地望着她,便聽她繼續說道:

“師侄在這山上也待了很長時間了,當初老宮主沒說要罰多久,百年已過,再多恩怨都該了結了,師侄不若帶着玄清下山去,紫陽宮的長老位,老宮主一直替師侄留着。”

提起往事,邝淩韻斂了眉,長睫遮掩了她眸心的黯然,推辭道:

“淩韻與清兒在山中過得很好,無拘無束,也無人打擾,不曾想過下山去,且宮中紛擾,晚輩疲于應對,還是就在山中,做一閑雲野鶴也未嘗不可。”

宮主眉頭稍蹙,搖頭相勸:

“我知你喜好清淨,但你也該替玄清想一想,玄清如今雖已築基,但她不像你每日只需清修,她還是個孩子,還未見過大千世界百态興衰,你看這孩子整日跟着你,不與宮中同門打交道,殿上講話老氣橫秋,這樣不行啊。”

滕玄清張了張嘴,試圖幫自家師尊說話,豈料邝淩韻率先料到她一張狗嘴吐不出象牙,提前瞪了她一眼,她便委屈地龇了龇牙,沒敢多言。

邝淩韻偏頭一想,覺得雪櫻說得不錯,滕玄清到底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整日跟着她,都不和同輩之間來往,于滕玄清的成長而言,并不好。

但是,宮中不比這山野鄉間無紛無擾,紫霄宮雖然不像外邊世界那般兇險,但宮中弟子長老多如筍竹,難免争端,一入俗世,便身不由己,再難脫身。

雪櫻怎會看不出邝淩韻心中擔憂,見其凝眉深思,眉目間隐有意動,便繼續說道:

“本來老宮主在百年前就打算将紫陽宮交給師侄打理,若非中途出了變故,十二宮尊長老早該有師侄一席之位,以師侄的實力,還怕不能護玄清周全?”

紫霄宮內凡修為結丹以上,便可稱一聲長老,但尊長老卻與尋常長老不同,只得十二位,為各分宮之首,其位只在宮主和老宮主之下。

百年來,紫陽宮內無尊長老,僅代長老處理宮中事務,其位空懸,是老宮主刻意留下來的。

“況且,紫陽宮中武學典籍數不勝數,宮內靈氣豐厚,對玄清修行百利而無一害,師侄不若好好思慮一番,再做決定。”

宮主話已至此,情真意切,邝淩韻若再推辭,實在不識擡舉。

“如此,晚輩卻之不恭。”

邝淩韻一聲輕嘆,心中已做了決定。

她在山上待了百年之久,往事已如雲煙,若一輩子不出山倒也罷了,既然她還能回到宮中去,那麽有些舊時恩怨與不消的執念,也該有個了結。

不論對錯,命中有此一劫,哪怕粉身碎骨,她也要争上一争。

雪櫻來訪之事已了,便主動告辭。

當晚,邝淩韻在屋前長廊上坐了一宿,手邊難得多了一壺酒。

滕玄清原已睡下,夜裏不知何故忽有所感,于是自夢中醒來,聽得院中有隐約聲響,便行至窗邊朝外看。

見那一襲清隽的白衣依靠在廊前柱上,舉杯邀月,蕭索的背影在身後拉得老長,隐入朦胧的月色中。

那身影孤獨得,讓人心疼。

滕玄清從未見過師尊如此,本想走到她身邊去,問一問師尊因何事而憂。

但她的腳步挪到門邊卻停了下來,借着皎潔的月色,她看見師尊眼角滑下一抹淚光。

這氤氲的眼淚轉瞬即逝,邝淩韻放下酒杯,側倚廊前,像是睡着了。

一時間,滕玄清雙腿似有千斤重,如何也邁不出去了。

邝淩韻将自己關在一堵牆後,滕玄清能看到她臉上一颦一笑,卻聽不見她心裏的聲音。

白日對她總溫柔微笑的師尊,心裏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傷悲?

從前,她老盼望師尊能去山下,今日宮主來勸師尊出山,滕玄清是打心裏替師尊高興的。

她覺得以師尊的實力,在宮中也該身居高位,同那些倚老賣老、耀武揚威的長老一般無二,她應該去拿回屬于她的東西。

但是這一刻,她心裏突然揪痛起來,是不是師尊真如她自己說的那樣,一點也不想下山?

滕玄清心中愧疚,雪櫻和邝淩韻談話時她也在場,她知道師尊是為了她才決定回宮的。

但答應了宮主的事情必然不能反悔,滕玄清覺得此事是她的過錯,明日若有機會,便向師尊道歉吧。

第二日清晨,滕玄清早早起床,昨天她夜裏醒來無意間見邝淩韻坐在廊前飲酒,便再也沒能安睡。

推開門走出去,發現邝淩韻沒在原來的地方,散在地上的酒壺也已經被收走。

滕玄清沿着長廊往裏走,最裏邊是邝淩韻的書房。

平日裏邝淩韻只要無事都會待在書房,滕玄清猜想邝淩韻昨夜應該沒有休息,便徑直去書房碰碰運氣。

她來的時候邝淩韻正在收拾東西,将一些字畫整理起來,要帶到紫陽宮去。

“清兒?”邝淩韻意外擡頭,随即唇角便勾起一抹溫柔的微笑,“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不多睡一會兒?傷好些了嗎?”

從她臉上已經看不到昨夜那一瞥時的孤單與蕭索,只剩下對滕玄清由衷的關心和愛護。

“已經好很多了。”

滕玄清沒有說破,她見邝淩韻正忙着收拾東西,于是走過去幫忙,一邊幫邝淩韻收撿字畫,一邊開口:

“師尊,如果不是因為弟子,您是不是不會下山?”

邝淩韻沒想到滕玄清會這麽說,但她轉念一想便明白了緣由。

想必昨日雪櫻那番話讓滕玄清誤以為她做出回宮的決定十分勉強,這會兒心中歉疚,才這般模樣。

邝淩韻輕嘆一聲,是人皆說她的小弟子蠻橫刁鑽,不講道理,然則滕玄清最是心地善良,性情乖巧,又總會替他人考量。

“清兒,為師決定帶你下山,并不只是因為宮主昨天說的那番話。”她擡起頭來,微笑着說,“倘是為師不願,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何能說得動為師呢?”

滕玄清聞言,長長松了一口氣,臉上也重新挂上笑容,她唯恐因為自己的緣故拖累了師尊,讓師尊做些她自己不願的事情。

既然邝淩韻沒有勉強,又能下山去見見世面,滕玄清自然高興。

了卻一樁心事,滕玄清将書架上的字畫合抱起來給邝淩韻拿過去,不料走了兩步,其中一卷畫從她手中掉了出來,啪嗒一聲跌在地上。

滕玄清彎腰去撿,畫上系的繩索松落,內裏的景色緩緩拉開,滕玄清無意一瞥,但覺驚豔,竟有些失神。

畫上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眉如遠黛,眸中自有三川四海。

此女明明靜止于畫上,但滕玄清卻生出一絲錯覺,好似看見紫霄之巅,雲河霧海的盡頭,佳人長身而立,回眸一笑,此間再無晝夜與春秋。

滕玄清愣了一瞬,待回神時,那畫已淩空飛起,被邝淩韻攝入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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