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1)
天賜漸漸從昏迷中醒來,神智一清。猛地翻身坐起,發覺四肢能動了,穴道已經解開。環視四周,似乎身處一座洞穴之中。四周都是凸凹不平的石壁,洞頂有數丈高。幾個巨大的石乳直垂下來。泉水叮咚,聲音悅耳。方才卧身之處是一個平整光滑的石床。床邊有一個小石案,案上燃着一盞小油燈,燈火昏黃。洞中并無旁人,将他擄來的老和尚宏元也不知去向。
天賜暗自詫異,不知身在何處。端起小油燈照明,沿着洞壁四下尋找出路。終于發現了一處僅容一人通過的石隙。沿着石隙向前摸索,一道青石大門擋住了去路。
是那老和尚做的好事,将他關在石洞中了。天賜心中惱怒,用力向那石門推去。他曾苦修外功十餘年,靠先天的禀賦後天的毅力,練就了數千斤的臂力。但白白浪費了許多氣力,石門依然紋絲不動。仔細觀察方才發現,石門的左右兩邊都深深嵌入洞壁之中。橫向用力方向不對,當然無法推動。要打開它只能順着石門的走向左右滑動,或者能行。但石門表面光滑,毫無着力之處。縱有萬斤神力,又有何用?轉念一想,風雷劍穿雲箭都是利器,用它們在石門上開兩個洞應該不成問題。回轉洞中,去取包裹。可是找遍全洞,也不見包裹的蹤影,大約是讓老和尚收走了。
洞中空蕩蕩無處可以藏物,除了石桌石案,只有堆放在壁角的幾只大布袋。打開布袋一看,原來裏面所裝全是幹糧鹹肉等物。這些東西自然是給他預備的。看情形老和尚打算将他長期關在洞中,這是在搞什麽鬼名堂?天賜越想越氣,又回到洞口石門下,猛力拍擊。向洞外叫道:“老和尚,宏元大師,你在何處?我有話說。”喊叫良久,仍不見有人應聲。天賜按捺不住心中憤怒,改口罵道:“賊和尚,老禿驢,你死了不成?為什麽不回答?”
這一罵果然靈驗。只聽門外傳來宏元和尚的聲音:“是誰在大呼小叫?打擾老僧的好夢。”說話時哈欠聲咂嘴聲清晰地傳到天賜耳畔。立身之處似乎很近,仔細分辨,似乎又遙不可及。
天賜道:“老和尚,你無緣無故将我關在此處,究竟是何居心?快快明言,否則莫怪我開口罵人。”宏元僧笑道:“小施主罵也罵過了,老僧聽也聽過了,多一次少一次無傷大雅。至于說我的居心嗎,不妨告訴你。老僧見你根骨不俗,又與老僧有緣,有心度化于你,助你早脫苦海。小施主,你可知道人生即為苦海。虛名浮利,你争我奪,兒女情長,魂牽夢萦,就象是一張巨網。多少英雄豪傑掙不脫,抛不開,空負了錦繡年華。到頭來成也罷,敗也罷,得也罷,失也罷,還不都化為一場春夢,了無痕跡。小施主,滾滾紅塵,不足留戀,山野林泉,快樂逍遙。施主還是随老僧出家了吧!”
天賜怦然心動,即而神智一清。念及身負奇冤未雪,胸懷壯志未酬。雖然只手回天,前途難蔔,卻不能不盡力而為。即便是刀山火海,殺身殒首,也絕不能回頭。心意一決,天賜道:“大師所言極是。如果真能将世事抛開,脫身于名利之外,嘯傲于山林之間,何等逍遙快樂!可是李某不甘心。亂臣賊子不除,天理正義不伸,李某便沒有談佛論道的心情。老和尚,佛門廣大,普濟世人。李某身處苦海,可天下蒼生之苦勝李某百倍。大師度化于我,只救一人而已。天下蒼生卻有千千萬萬,大師應該多想想他們。閉門苦修,不問世事,獨善其身。這是逃避,絕非佛家修行的本意。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世事艱辛,苦海難渡。這正是李某所留戀的。大師佛法淵深,大智大慧,當能明白李某此心。”
宏元僧默然良久,嘆道:“阿彌陀佛,施主居然還是不能看破。世人受苦受難,此乃劫數。因果循環,天理報應,非你我之力所能挽回。施主妄圖逆天而行,愚不可及。只怕要罔費一番心力。”天賜毅然道:“為不為在我,成不成在天。李某但知盡一己之力。果真天意使然,善無善報,惡無惡果。其錯在天,而不在我。我決不後悔。”
宏元僧嘆道:“施主入魔已深,無法挽救。但老僧仍不死心。請施主在洞中小住數日,定下心情,仔細體味老僧之意。遁跡佛門,仙佛之道可期。留戀紅塵,滅頂之災難免。施主萬萬不可糊塗。”
天賜大怒,喝道:“老和尚,你說得天花亂墜,還不是在找借口,要将我關在洞中。出世入世,全憑自願,豈有強迫之理?”宏元僧也不生氣,聲調平和,聲調:“出世入世,并非全在自願,而是在一個緣字。緣分不到,強求亦是枉然。緣分一到,你想走也走不脫。老僧與施主有緣……”天賜無心再聽他胡言亂言,大叫道:“老和尚,廢話少說。再不放我,我可要打出去了。”舉掌猛擊石門。他雙臂有數千斤的力量,石門震得砰砰作響,頭頂石屑紛紛落下。可是連擊十餘掌,手臂酸痛,手掌通紅,石門卻未損分毫。
宏元僧笑道:“施主別白費力氣了。耐心聽老僧把話講完。施主面前這道石門就是一道關口。出家不出家,要看你出得來出不來。如果施主出得來,老僧二話不說,恭送施主離去。如果出不來,嘻嘻!施主就乖乖留下來做和尚吧!”
天賜怒道:“不行,這法子不公平。這道石門如此堅固,根本就打不開。你花言巧語,誘我入彀。我不會上當。”宏元僧笑道:“老僧這法子公平之極。只靠蠻力當然打不開這道石門,要用巧勁才成。洞內石壁上刻着十八個人像,是十八個行功之法。這門功夫如果練成了,石門再堅固百倍也擋不住你。咱們以三月為期,三月之後老僧再來看你。如果在三月之內你練成了功夫,不須老僧為你開門,你随時可以走。如果你練不成,嘿嘿!洞中食物只夠三個月。你如果不想餓死,就乖乖聽我的吩咐吧!”
天賜暗罵老和尚狡猾。暗想事到如今也只能依他了。老和尚不給他三月之期,現在就強迫他出家,他也沒有辦法。有這三個月的世間,就可徐謀脫身之策。當下說道:“好!就依你。三個月後我必能出去。”宏元僧笑道:“先別說大話。三月之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施主可不要蹉跎了大好光陰。到時候無法出洞,其錯不在老僧也。”
天賜急于看看洞壁上所刻的究竟是什麽功夫,端着小油燈回到洞內。果見石壁上刻滿了人像,方才心急沒能留意。石隙之左的第一幅人像是一個老和尚,盤膝而坐,雙掌合十,瞑目低眉,寶相莊嚴。旁邊并無注釋之辭。天賜暗自奇怪。這是老和尚坐禪,算什麽功夫?再往下看第二幅人像,也是一個和尚。側身而卧,右臂支頭,左臂平放腿側,右腿伸直,左膝微屈。不象是練功,倒象是睡覺。再看第三幅人像,天賜心中更氣。那竟是一個站立的和尚,雙手下垂,膝彎背屈,毫無出奇之處。
耐着性子繼續看下去。只見下面的人像一個比一個古怪,或站或坐,姿勢均十分奇特。別說讓他擺出來,只怕以前連想也沒想過。這些人像并無運功之法,也無經絡之圖,根本就無從練起。如果說這是一門外功招式。可是憑這些招式古怪姿勢,只能用來博人一笑,怎能克敵制勝。倏然心中一驚,暗道:“難道這是老和尚的一條毒計?弄幾幅古怪人像騙我練上三月。三月後自然什麽也練不成,仍然無法出洞。那時老和尚就可以堂而皇之強迫我出家。但願老和尚還沒有走,否則就糟透了。”
天賜越想越覺所料不差,心中怒氣勃發。沖到石門前,猛力拍擊。大叫道:“老和尚,快回來。你留下的是什麽狗屁功夫?根本沒法練。你想騙我不成?”洞外傳來宏元僧的聲音:“小施主,別性急。老僧還沒走呢!我就知你悟性低,眼力差。一門威震武林的神妙武學,你居然說它是狗屁功夫。可笑亦複可憐。”
天賜怒道:“什麽神妙武學,不過是騙人的鬼把戲。只有姿勢,沒有運功的口訣,如何練法?”宏元僧嘻嘻一笑,說道:“小施主真是健忘。老僧不是早就将口訣傳給你了嗎?仔細想一想。”天賜暗道:“你何時傳過我武功?”叫道:“胡說八道!你這賊和尚懂什麽武功?你自己也一竅不通,拿什麽傳我?快把門打開,放我出去。”宏元僧笑道:“施主慢慢想,仔細想。事關你一生的命運機緣,你應該能想到的。要放你出去,等三月之後吧!老僧現在要失陪了。哈哈!走也,走也!”言罷連聲大笑。笑聲漸漸遠去,終至杳不可聞。
天賜猛擊石門,獨自折騰許久,終于發覺宏元僧已經走遠了。天賜也打累了,回到石洞中,坐在石床上生悶氣。思前想後,越想越覺宏元僧言行怪異,并不如表面上一樣簡單。老和尚強迫他出家,于己于人均無益處,難道另有深意不成?宏元僧口口聲聲說已經将口訣傳給他,可是他對什麽口訣的确一無所知。如果說是宏元僧扯謊,這謊話也未免太不高明了。
忽然天賜心中一動,想起那日傳授他沖穴之法的老和尚,語氣與宏元僧居然一般無二。天賜暗道:“莫不就是他?宏元和尚所說的口訣就是沖穴之法?他居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嗎?”想到此處,天賜心神一振。究竟對不對試過自知。天賜依照第一幅人像的姿勢盤膝坐定,循老和尚所授沖穴之法運行真氣。
這門功夫的運氣之法于玄天真氣大為不同。玄天真氣練法十分繁複。而這門功夫的口訣只有寥寥十幾句話,時隔不久,天賜仍牢記在心。天賜的玄天真氣入門時得蘭若相助,根基非常紮實。又經半載有餘勤練不辍,內力已經頗為不弱。忽然改變運功之法,初時便有些不順。經脈阻滞,氣息難行。天賜深知這是改換行功之法後的必然現象,并不氣餒,繼續催運內力,锲而不舍。
漸漸情況有所改觀。內力如百川彙海,循脈而行,直沖阻滞之處,各處經脈霍然貫通。這門功夫真有它的奇處。內力循行,生生不息,愈轉愈強。如長江大河,不可遏止。天賜只覺通體舒泰,漸至忘我之境。
天賜練得順暢,一個多時辰很快就過去了。他平緩內息,歸于丹田。緩緩睜開雙目,長長出了口氣,心情興奮不已。沒想到這門功夫居然如此神妙,宏元僧沒有欺騙他。照這樣練下去,三個月不愁打不開石門。
許久未進飲食,天賜早已饑餓難耐。取出布袋中的幹糧,就着洞中清甜的泉水,痛痛快快飽餐一頓。又側卧在石床上,依照第二幅人像運氣行功。這一次更為順利,內息游走全身,毫無阻滞之感。不知不覺中兩個時辰又過去了。天賜改練第三式,也沒遇到困難。
等到練第四式之時,問題就來了。這第四幅人像是一個倒立的和尚,雙手撐地,足心向天。天賜依樣為之。可是倒立之後,血脈倒行,沖到頭部,漲得難過之極。練了不到半刻功夫,終于支持不住了。無奈只得停下來休息,緩口氣再練。可是無論如何總是練不成。下面的十四式人像一個比一個古怪,自然更沒法練。
天賜并不灰心。初學乍練,前三式能做好已屬不易。後面的十五式須要循序漸進,不能希望一蹴而就。主意拿定,天賜便一門心思只練前三式。洞中日月難熬,但天賜沉醉于武學之中,将一切都置諸腦後。一天十二個時辰,只怕有十一個半時辰是在練功。能不能出洞不去想,出洞後如何也不去想。心中的念頭除去練功還是練功。
洞中不見天光,天賜也不知究竟過了多少時日。食物已經讓他吃掉整整一大布袋。燈油也告用罄,洞中一片漆黑。但天賜內力漸強,仍能迷迷糊糊看清洞壁上的人像,而且一日比一日清晰。舉手投足間氣機湧動,難以遏止。如果凝神定氣,洞外風吹草木之聲,禽獸鳴叫之聲亦可清晰入耳。
自從天賜發現了這一奇處,便學會分辨晝夜。白日裏鳥兒叫得歡,百鳥和鳴,婉轉動聽。一到夜間則萬籁俱寂,只能偶爾聽到夜枭凄厲的啼鳴。自此以後,天賜開始記錄日子。每天在洞壁上刻下一條深痕。開始時用尖石,以後便改用手指。初時只能刻下淺淺的一道,漸漸一日比一日深,而且毫不費力。
天賜對內力進境之速深感喜慰,對宏元和尚暗暗感激。對這門功夫更是深具信心,立意不練完十八式決不出洞。前三式既然已經練熟,便又返回來練第四式。本以為內力大進,第四式應該不成問題。可是結果仍令他失望,練來練去,總是不成。天賜百思不得其解。慎重考慮多日,他終于決定不能墨守陳規,而是要另辟蹊徑,将運功之法稍加變動,重新練起。
天賜此舉實是冒了天大的風險,一着不慎便有可能走火入魔。不但前功盡棄,只怕還要有性命之憂。但他一來無明師可以請教,不知其中危險。二來他醉心于武學,即便有風險,也決不甘心放過一試的機會。經過多此嘗試,天賜終于找到了訣竅。幾天苦練下來,第四式人像居然讓他練成了。
此關一過,天賜豁然頓悟。這門功夫堪稱武林絕學。十八式人像總括了坐卧立行各種姿勢,使人随時随地都可以練功。不受外物之誘,也不為外力所擾。功法的口訣只說了大概,妙處須慢慢領悟,絕不能死抱着口訣不放。将來成就高下,全在修練者的悟性于毅力。既然明白了這個道理,下面的十四式人像練來也就不算困難。一式接一式練下去。這時練功的時間大為減少,更多的時間花費在潛心琢磨上。練功的法門,運氣的線路,都要仔細斟酌。想到一個法子就馬上嘗試。如果不行,換一個法子再重新來過。不知不覺間,天賜對武學的奧妙之處領悟得越來越透徹。
這一天,天賜終于将第十八式人像上的古怪姿勢練成了。往日洶湧澎湃難以駕馭的內力反而轉為平和,不必行功便運轉不休。舉手投足間內力發于無形,正是武功的至高境界。這許多時日的苦練沒有白費,天賜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安慰。環視刻在洞壁上那近百道深痕,看着即将告罄的幹糧,明白三月之期已過,應該出洞了。他理了理蓬亂的須發,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在洞壁上刻下最後一道深痕。內力所至,堅石化為腐土,石屑紛紛落下。這一指刻痕深達一寸有餘。
天賜走到石門前,想到能否打開石門,在此一舉,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深深吸了一口氣,運內力于雙掌。掌緣如刀,向石門上切去。堅硬的青石上竟讓他劃出了一道深溝。天賜大喜,雙掌連揮,深溝越來越大,已經能容得下雙手握持。
天賜停住手,又深吸一口氣,平靜下激動的心情。雙掌插入深溝,用力向一旁推去。石門微微一動,橫移少許。天賜心中狂喜,大喝一聲,又加了幾分力。石門吱吱作響,向一旁滑開。一絲陽光射入,眼前為之一亮。天賜多日不見天光,眼睛刺的生痛。但心中興奮,不可名狀。長嘯一聲,飛身躍出洞門。極目蒼穹,放眼闊別日久的山川林木,不禁激情難抑,仰天大笑,久久不能平複。
忽聽耳邊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阿彌陀佛,小施主已經出洞了。可喜可賀!”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用的是傳音入密的絕技。天賜明白是宏元和尚來了。他此時對宏元和尚已經不存半分怨恨,有的只是感激之情。高聲叫道:“大師,宏元大師,你在何處?快現身一見,讓晚輩拜謝您傳藝之德。”
宏元僧嘻嘻一笑,說道:“這是小施主的緣分,謝老僧做什麽?小施主得脫樊籠,心中高興。老僧卻将到手的弟子丢掉了,心中正自懊喪。還是不見為妙。”天賜叫道:“大師,晚輩眼拙心鈍,多次相見,未能識得大師真身。多有得罪,請大師不要見怪。”宏元僧笑道:“小施主不失赤子之心,愛便是愛,恨便是恨,真情流露,不加僞飾。這份可貴的真誠,老僧豈敢見責。小施主武功既成,行道江湖,切莫丢掉了這份真誠。老僧心願已了,滾滾紅塵,再也沒有什麽可留戀的了。将來能否相見,就看你我的緣分吧!你的包裹我帶來了,裏面的神兵利器配以我傳你的無相神功,威力足以驚天地泣鬼神。你要善加用之,莫負神物。石上留了四句話,你要仔細體會。哈哈!老僧走也!”
天賜此時武功大進,眼力絕佳。宏元僧話音剛落,他便看到林中閃過一道灰影,快如電掣,倏然不見。他縱身追去,大叫道:“大師,等一等!”可是宏元僧早就失去了蹤跡。耳邊卻依然回響着他的笑聲。
天賜細細琢磨宏元僧之言,忽然心中驚呼:“無相神功!大師傳我的居然是無相神功。他一定是瘋僧。可笑我李天賜有目如盲,将他當成了騙吃騙喝的佛門敗類。”落于方才宏元僧立身之處,果然看見一塊卧石,上面放着他的包裹。提起包裹,只見石上刻着四句偈語:善體天心,莫違良心,蒼生之心,即為汝心。
這四句偈語前兩句意思非常明了,是說他學會無相神功之後,要善加使用,不可依之為惡,有愧于良心。後兩句卻未免要求太高了。蒼生之心,即為汝心。他家破人亡,浪跡江湖,自身尚且難保,又怎能顧及世上千千萬萬的人。若說潔身自好,不依絕世武功為惡,偶爾伸手管一管不平事,盡一己之所能,這些他尚能做到。可是要為普天下億萬蒼生謀福,豈是他一人之力所能完成?他即不能效力朝廷,為官為宦,仗義直言,為萬民請命。又不能投身軍旅,殺賊報國,贏得天下太平,萬民樂業。更不屑于加盟江湖幫會,假綠林豪強江湖亡命以成勢。空餘滿腔雄心壯志,無處施展。蓋世才華,棄之草莽。造化弄人,蒼天何其殘忍!
一石激起千層浪。四句偈語令天賜心潮起伏,久久難平。暗道:“人要左右自己的命運,不能為命運所左右。前途多舛,可是只要有恒心,有毅力,何事不可為?為所當為,盡我所能,唯求心這所安而已。即便到頭來仍然壯志難酬,也不能放棄努力。不能白白來這莽莽塵世走一遭。
北風呼嘯,大雪紛飛,江北大地一片銀白。天賜騎着一匹瘦弱的老馬,頂風冒雪,在這條南北走向的官道上蹒跚行進。一頂大竹笠擋住了寒冷的北風,掩去了他大半的面孔。但單薄的衣衫卻抵擋不住刺骨的寒意。雪花飄落在身上,很快就融化了,冷風一吹,凍得瑟瑟發抖。坐下老馬趟着雪水泥漿,似也不堪重負,搖搖欲倒。
一年多的江湖生涯令天賜行貌舉止大變,少了分溫文爾雅,多了些粗魯豪放。歷盡風吹日曬,他的臉色變得黝黑削瘦,但健壯的身軀更勝往昔。自出洞以來,他在江南各地游蕩了半年有餘。見識過富甲天下的江南,他大失所望,有耳聞不如目見之感。到處都是不堪重賦,流離失所的平民百姓。這些人抛棄家園,操起了形形色色的江湖行業。其中也不乏落草為寇的匪徒。多少天地荒蕪了,多少人家破人亡。他見得多了,同情之餘也漸漸麻木了。
他不正是這千千萬萬不幸者中的一個嗎?出洞以後的幾個月,他打過零工,賣過苦力。他雖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卻不願恃強淩弱,憑此吃飯。他要憑自己的勞力掙錢。他替碼頭上的糧船鹽船裝卸貨物。百餘斤的糧包鹽包,別人一次只能扛一個,他卻一次扛上五六個。地方上的豪強,各碼頭的船主,賞識他的一身神力,有意提拔他做護院武師,他都婉言謝絕。實在推不過便一走了之,另換一處碼頭謀生。憑他這一身氣力,何處不可去得?
沒有人知道他是武林高手,更沒人知道他就是半年多以前一箭驚推三仙,一夜之間名動江湖的神箭天王。他接觸的都是最底層的平民百姓。這些人與他一樣,背井離鄉,外出謀生。每個人都有滿腹的苦楚辛酸。天賜天生一付熱心腸,樂于助人,讀過書,見過世面。地痞官差惡霸豪強欺上門時,他總能挺身而出,天大的事情一肩擔起。窮朋友們佩服他,尊敬他。有事求他幫忙,沒事也願找他聊聊,傾吐心中的憤懑。他走到哪裏就成為哪裏窮朋友們的大哥。
終于有一天,天賜不想再這樣混下去。他不想讓大好光陰虛擲。他要進京為父親的冤屈奔走。他要一展胸中的抱負。他滿腔澎湃的熱血難以平複。用幾個月積攢下來的辛苦錢買了一匹最便宜的老馬,一個簡單之極的灰布包裹包着他的神弓神劍,就這樣上路了。
遠遠地,山陽古城悠然在望。山陽是淮安府府治所在。淮安古稱淮陰,前漢時曾為淮陰侯韓信的封地。山陽城北有故韓信城的遺跡,對他有一飯之恩的漂母之墓也在此地。當年韓信受胯下辱之時,誰能想到他能擊敗無敵于天下的楚霸王。及其衣錦還鄉之後,一飯之德必償,睚眦之仇比報。心胸之狹窄,又令後人讪笑不已。
自數百年前,奔騰洶湧的大河水沖破堤防,奪古泗水河道,經清口注入淮河之後,此處便成為河防重地。歷代朝廷每年都要動用百萬計的銀兩,百萬計的河工來整修堤壩,勞民傷財。可是河患從未得到根治。每次大水之後,數以千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反賊亂民由此而起。不知有多少興盛的王朝因此走向衰敗,終至覆亡。
泥濘的官道直通到山陽城南門下。路上行旅寥落。幾名守門的老軍縮着脖子抄着手,懷裏抱着長槍。耐不住瑟瑟寒風,心中所想只有家裏的爐火,對過往的行人一概不加理會。天賜跳下坐騎,牽着缰繩走進城門。
城內的大街同樣冷清蕭索。天賜邊走邊四下張望,尋找小客棧落腳。他囊中羞澀,不能胡亂花用。忽然前面急匆匆走來一個黑衣大漢,風帽壓得很低。直到擦身而過時天賜才看清他的相貌,急忙伸手拉住他,說道:“馬老五,老朋友相見,怎麽不打聲招呼就走了。”
那黑衣大漢大驚失色,拼命掙紮,卻始終掙脫不開。叫道:“你是何人?馬五爺不認得你。”天賜笑道:“你這個分水獸實在太健忘。一年前在虞城縣咱們不打不相識。在下失手打傷老兄,心中一直不安。”
馬五注視天賜良久,終于将他認出。強作歡顏,說道:“原來是李公子。您的樣子改變了很多,小的幾乎認不出來,請公子恕罪。小的還有要事,不能奉陪。改日再去叩拜您老。”天賜依舊拉住不放,問道:“什麽事急成這樣?你們連舵主也在山陽嗎?帶我去見他。”馬五急道:“舵主帶我們來山陽辦事,現在遇上了一點小麻煩。有幾個紮手的角色登門惹事,小的正要去搬請救兵。您老請快放手。”
一年前連四海曾為天賜療傷。兩人不打不相識,結交為友。天賜一直念念不忘。聽說連四海遇上了麻煩,不能置之不理。說道:“馬五,別慌,有我在此,連大哥不會有事。快帶我去見他。不管來人是什麽路數,我代連大哥接下就是。”他這話可不是吹牛。一年來他武功大進,遠在連四海之上。幫他這個小忙自然不成問題。
馬五卻不知天賜已非昔日吳下阿蒙,暗罵他不知天高地厚。舵主都接不下來,他是舵主的手下敗将,自然更加不行。只是這話不好出口,急道:“李公子,不成啊!”天賜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馬老兄請放寬心,我已非當年可比。”
馬五将信将疑。但他被天賜牢牢抓住,脫不開身。無奈只好答應。領着天賜穿街過巷,鑽進一個小胡同,來到一所宅院前。只見院門洞開,裏面傳出打鬥之聲。有幾人在大聲叫嚷,老娘奶奶不絕于耳。都是河南一帶的口音,想必是連四海帶來的一夥兄弟。
天賜放開馬五,跳進院中。只見天井裏站着七八名大漢。天井中央正有兩人在打鬥,連四海奮力抵擋一名藍衫中年人的攻勢,已經力不從心,落在下風。旁邊還有一名黑臉虬須漢子負手而立,神情自若,對場中同伴深具信心。
見連四海勢危,天賜也顧不得江湖禮節,縱身而上,叫道:“住手!”那旁觀的藍衫漢子見有人插手,身形一閃,攔住去路。叫道:“好朋友,還有我呢!”舉掌當胸擊來。他并沒有将天賜放在眼裏,掌上只用了五成力道。天賜不明對手底細,不願硬接。側身閃開,左手倏出,橫向一帶。那漢子掌力改變了方向,擊到空處。收勢不住,向前疾搶兩步,幾乎跌倒。一招失手,那漢子面子上挂不住,就要上來拼命。另一中年人發覺有高手駕臨,急忙閃身跳出圈外。
天賜走到連四海身前,當頭一揖。笑道:“一別經年,連大哥豐采如昔,可喜可賀!”連四海凝視良久方認出天賜,把住他的手臂,喜道:“賢弟,這一年多不聞你的音信,愚兄萬分懸念。怎麽樣?賢弟混得還如意嗎?”天賜本對連四海心存芥蒂,此時聽他言辭之間真情流露,也不禁心中一暖。笑道:“一年多東奔西走,一事無成,只有武功略有進境。說如意也行,說不如意也真是不如意。方才在路上馬老兄,得知大哥有麻煩,小弟急急趕來,欲助大哥一臂之力。”
連四海一皺眉,正欲答話。那兩名藍衫中年人卻已經等得不耐煩。一人道:“連大俠,先了結正事,再話家常不遲。你我先分個強弱。還是那句話,你贏了趙某立刻就走,決不再找連大俠的麻煩。如果有幸承連大俠相讓,趙某占到上風,請連大俠馬上走,莫在淮安府逗留。”
連四海怒道:“你們無緣無故登門惹事,真是欺人太甚。”胸脯一挺,就要上前相拼。天賜連忙攔住。回身向兩名中年人抱拳為禮,說道:“二位兄臺,在下不明你們雙方有什麽恩怨。但連大哥是在下的朋友,既然撞上就不能置之不理。請二位賞在下一個薄面,讓我與連大哥先續續舊。你們之間的恩怨不妨改日再來了斷。”
那黑臉虬須漢子方才失招在天賜手上,心有不忿。說道:“年輕人,聽你的口氣不是大河幫的爪牙。不要多管閑事,以免引火燒身。”另外那個姓趙的白臉中年人心思較密。看出天賜雖然裝束落魄,卻難掩蓋世風華。雙目神光湛然,絕非凡俗之輩。忙向同伴遞了個眼色。說道:“看在少俠的面上,今天就放過這位連朋友。不過少俠總該給咱們兄弟一個交待吧!”那黑臉漢子道:“不錯,報出你的名號,讓咱們掂掂你夠不夠斤兩。”
天賜微微一笑,傲然道:“在下李渙然。”兩名中年人同時色變,問道:“閣下是神箭天王李渙然?”天賜道:“不錯,神箭天王正是在下。”兩中年人對視一眼。那姓趙者道:“恕在下眼拙,多有得罪。大俠之命,豈敢不從。”又向那黑臉漢子道:“傅賢弟,我們走。”兩人悻悻然出門而去。
連四海大喜過望,拉起天賜的手臂,興奮得兩眼放光。說道:“賢弟,原來神箭天王就是你。賢弟的名號威震大江南北。有你這樣一位好兄弟,愚兄面子上大有光彩。武林盟那兩個藍衣劍士見到賢弟,吓得大氣都不敢出。賢弟一句話,那兩個家夥便乖乖地走了。”
天賜不禁一皺眉,問道:“那兩人是武林盟的劍士嗎?你們為何發生沖突?”心中卻想:“你們江湖幫會争碼頭搶地盤,我可不能再牽扯進去。”連四海道:“人家登門欺人,愚兄有什麽法子。這裏算是他武林盟的地盤,講話自然理直氣壯,不給愚兄留絲毫餘地。一言不合,只好動手解決。”
兩人步入正堂,分賓主落座。寒暄過後,連四海言歸正傳,說道:“賢弟此次駕臨淮安府,不知有何貴幹?”天賜道:“父仇不報枉為人。小弟是路經淮安府,打算進京一走,設法為先父伸冤雪恨。”連四海大喜道:“咱們這叫志同道合。賢弟不必再進京。如今正有一個絕好的機會,賢弟在淮安府等着就是。”
天賜不明其意,問道:“大哥所說的絕好機會,恕小弟不解。”連四海道:“賢弟還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