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天機
老人的目光變得很遙遠……很遙遠……仿佛穿過了眼前的情景,一直飄向了遠古的時光。“我們不再滿足簡單快樂的生活,我們想讓自己也變成神。我們用大神給我們的力量,學大神的辦法造人,很快,我們也造出了幾種不同的人。”聽到這裏,素琤失聲問道:“那些人就是我們?”老人點點頭,“不錯,那就是你們。自從有了你們,很多事我們就不用自己去做。因為我們有不同的事情要做,所以就造了幾種不同的人。後來,為了自己更加養尊處優,我們又造了越來越多的人。那時,我們很得意,可是我們卻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大神造人,将人當作自己的孩子,我們造人,卻是将人當作我們的奴隸。忍受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們造出的人開始反抗。“一開始,我們根本沒有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我們不像大神,我們沒有賦予那些人太多的力量。可是,當戰争開始,我們卻發現,對手遠比我們想像的強大。或許,應該說,我們其實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強。“當時沒有人知道為什麽,可是現在我們已經明白了,那是因為我們的心早已衰弱了!在我們養尊處優,自鳴得意的時候,我們已經失去了大神賦予我們的最強的力量。”羅離聽懂了他的意思。人最軟弱、最容易被傷害的是什麽?是心。當心已經不堪一擊,放棄了努力的時候,任何外在的力量都會變得無濟于事。人最堅定最不容易屈服的又是什麽?還是心。如果人的心夠強大,那麽就算一時受困于現狀,也會有足夠的力量支持他繼續努力下去。就算有強大的法力,但心已經退怯、已經失去了力量,那還有什麽用?老人沉默了很久。天空陰暗下來。溪水幹涸,山坡也已失去了蒼翠。大神們站在山頂,晶瑩的淚水慢慢滾落臉頰。她們悲傷的神情正像心碎的母親,眼看着自己心愛的孩子死去。不單失去生命,他們早已變了,早已不再是她們最初親手創造的孩子。“我們走投無路,只能向大神求助,但大神是不可能為了我們去殺死別的那些人的,大神只能把我們安置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可是,五界的人卻擔心我們将來恢複了力量,依舊會對他們不利,他們要大神做出一個承諾。“于是,大神創造了‘幻界’。”遠方的景象又變了。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山谷。許許多多的人在山谷中沉沉地睡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身上都沒有穿衣服,看上去就像一群睡在母親腹中的胎兒。另外的一群人站在山頂看着,商量着什麽,終于,他們像是有了決定,為首的人向着天空中喊了句什麽。山谷緩緩地合攏了。就像一雙巨大的手掌,将那些沉睡的人包裹在其中。“那就是我們的真身,至今仍然沉睡在東荒的地下,你們五界人管我們叫‘惡靈’。但我們畢竟沒有死去,我們的生命以‘幻力’傳承——我們的死亡和誕生都是‘幻’。”“‘幻’?”素琤怔了一會兒,“那麽說,你們豈不是不死的嗎?”老人苦笑了一下,“那就要看,你覺得什麽才是死?一個人若是轉生了,可是他完全沒有前生的記憶,那麽應該算是又一段新生命開始呢,還是算作原來的生命延續?”素琤沒有再問,她已經明白了老人的意思。“我們的真身與這世間同壽。但是,我們的記憶卻會‘死亡’,當一個人一生的記憶‘死亡’,他的幻力就會轉化,從空白的記憶重新開始……而在‘幻界’裏,會誕生一個嬰兒,那就正像你們五界的轉生。也有些人堅持不肯放棄原來的記憶,已經死亡的幻力無法轉化,他們就會變成‘鬼魂’……甚至,連死在了幻界的五界人,也會如此,只不過,五界人的幻力終究不夠強大,就算變成了鬼魂,也支持不了太久。”羅離心中驀地一動,依稀明白了什麽事。來不及細想,只聽老人又說道:“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經過那麽多次的轉化,早已沒有人記得那些事。知道的,也都是聽先人說的……大多數人,已完全不知道真相,他們生活在這個‘幻界’中,就像你們在五界的生活一樣。可是,總還是有人知道,知道了的,總有人覺得不甘心,不甘心的人總會想着怎樣才能重返五界?五界……五界早已經不屬于我們了,我們的幻力雖然也可以進入五界,可是被五界的至陽一逼,很快就會渙散,連轉化的機會也沒有。硬要回去,無非又是一次兩敗俱傷。唉,不過當初我又何嘗不是心心念念地想着這件事?”老人長嘆了一聲。素琤不禁問道:“現在呢?”老人搖了搖頭,“現在,我覺得這些已經不重要了。”“不重要了?”“以前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但是現在我想通了。”“什麽事?”“為什麽大神要創造‘幻界’?她們為什麽不創造另外一個世間?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因為如果創造了另外一個世間,早晚有一天我們還是會重蹈覆轍。在這個‘幻界’裏,我們沒有以前那樣的神通廣大,可是這個‘幻界’,卻遠比以前我們主宰的那個世間更有生氣。我們的真身雖然被封印,可是我們的心反倒活了過來。可惜,很多人看不到這些。”得不到的東西總覺得更好一些,這也是很多人都有的毛病。“儇矩是如此,他硬要回去,我攔也攔不住,不過如今他大概也看開了。啓歸也是如此,唉,他比他大師兄還要固執得多。他總是念念不忘那個預言,簡直已入魔了。”羅離認識儇矩,可啓歸又是什麽人?還有老人說的預言是什麽?他只覺得疑問越來越多,簡直快要被好奇心憋死了。可是偏偏,一向性急的素琤這回卻不急着追問了,她只是靜靜地聽着。幸好,老人又接着說了下去:“那預言中說:‘五界之第六人,因風而至,異天機,啓天路,爾等将重歸天日’。當初還是我告訴了他這個預言,想不到他因此而沉迷。沉迷也就罷了,我只怕他太不擇手段。唉,第六人,第六人……大神定下的這個五芒結界,亘古以來還沒有人能夠違逆,想不到竟真的有人敢逆天命!”“五芒結界?”素琤終于開口,“就是靈石之力嗎?”“正是。當年大神創建‘幻界’,同時也定下一個規則,每過千年五界必須各遣一個使者來重新封印五芒結界。否則,‘幻界’破碎,我們的真身就會醒來。五界的人絕不願意這樣,所以,每隔千年,一定會有五個人來做這件事。”羅離愣住。千年浩劫的真相原來是這樣?所謂的“釋放出長眠于東荒的惡靈”,原來是這個意思?素琤也愣了很久,才問:“為什麽大神要這麽定下這樣的規則?”“這……”老人的眼中掠過一絲困惑,“從來都沒有人知道,究竟為什麽大神要定下這樣的規則。”從來都沒人知道?素琤又愣住。“既然如此,殺了我們,五芒結界就會毀去,豈不正可以喚醒你們的真身?”是啊,羅離也在想,五界的使者再強,畢竟也只有五個人而已,殺五個人會是什麽難事?老人微笑道:“大神自然早已想到這點。所以這‘幻界’中的人,是不可能殺死五界人的。”素琤驀地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殺死我們?”“絕不可能。”素琤盯着老人看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那麽,以前死在這裏的五界人,他們都是……都是……”她忽然說不下去了,因為她已想到了答案,而那答案實在太驚人!老人沉默着,眼裏慢慢流露出一絲悲哀。良久,他回答:“他們都是被自己的同伴殺死的。”羅離的胸口仿佛被錘子狠狠砸了一下,震得他有些發蒙。在異界,只有五界人才能殺死五界人。自相殘殺。為什麽?!×××××××××××××××××××天亮了,太陽升起來。薄薄的雲層映成淡金色,透明有如蟬翼。風吹過草地,帶着淡淡的泥土香。這樣美好的天氣,讓人忍不住抛開所有的煩心事,只想在草地上躺一躺,曬曬太陽,享受那種清閑而又溫暖的感覺。穆天就正在享受。他剛剛睡醒了一大覺,可是卻還不想起來,一條胳膊枕在腦後,眯着眼睛翹着腿,看上去要多惬意有多惬意。啓歸的臉色卻比草地還綠。他簡直想不通,自己怎麽會遇上這樣一個對手?無論誰處在這樣的境地裏,多多少少總會有些憂急。就算他不為自己擔心,他也會為心愛的人擔心。剛開始的時候,啓歸認為他只不過是故作輕松。他很清楚穆天對那個女人的感情,所以,他相信穆天心裏其實急得要命。可是,穆天居然真的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一整晚都打着勻稱的呼嚕。啓歸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穆天明明為了那個女人什麽事都可以做,就算要他的命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可是在她生死未蔔的時候,他照樣能呼呼大睡。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他幾乎無法相信,卻不得不相信。眼前的穆天重傷未愈,臉色憔悴,走幾步路都會搖搖晃晃,可是啓歸卻忽然發覺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可怕。千年之前他也已很可怕,但那時他終歸還有弱點。但是現在呢?弱點是否還是弱點?
啓歸本來很有把握,因為他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是現在他卻有點動搖起來。穆天忽然嘆了口氣:“這麽好的天,有人就是不肯安安穩穩地享受享受,非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你說奇怪不奇怪?”在這個幻境裏,除了穆天一個人,就只有啓歸這麽一只鬼,穆天如果不是在自言自語,當然就是說給那只鬼聽的。啓歸很想裝作沒聽見,可是偏偏,穆天卻還要說下去:“你們做鬼的也真可憐,連個覺也沒得睡,看別人睡自己不能睡,真是世間最無奈的事,唉……慢慢看吧,我再睡一覺……”他說着,真的翻了個身,又要睡去。啓歸氣得冒煙,他明知道穆天就是存心說給他聽,如果他就此現身,那麽正中他下懷,但是就算他不現身,看樣子人家也真的會舒舒服服再睡上一大覺。就在這個時候,天色忽然暗了下來。半空中飄過一朵很厚的雲,剛好将陽光擋住。那朵雲的形狀真是很特別,就像一頭長着九個腦袋的怪獸。啓歸一看見這朵雲,便禁不住露出了笑容。他那張骷髅似的臉,笑起來真如惡魔一般可怕,無論誰看到都會覺得毛骨悚然。他那兩只眼珠裏,閃動着得意的光芒。他已想到了一個惡毒的主意。×××××××××××××××××××穆天本來已經閉上了眼睛,準備再睡一覺,可是忽然,他感到了異樣。他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天空中那朵詭異的雲。就像一只張牙舞爪的九頭怪獸。那雲朵仿佛帶着一種詭異的吸力,周圍的雲彩不斷地聚攏,怪獸便越來越大。原本晴朗的碧空,頃刻間陰雲密布。天色更暗,就如同暴風雨即将來臨。穆天站了起來。他本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算天真的塌下來,他也會微笑地看着。可是此刻他的臉色卻忽然變得很蒼白。連一點血色都沒有,整張臉似乎已經變得透明。狂風呼嘯而至。穆天的身影在風中微微搖晃,仿佛站都站不穩了。這情景啓歸當然都看在眼裏,他實在很滿意,簡直不能再滿意了。穆天的反應正如他的期待。穆天的弱點依然還是弱點,現在他又占據了主動。他已不用再做什麽,只要看下去就行了。他知道這次他必定能夠徹底控制住這個人。風更猛。浮雲早已被吹散,然而那九頭怪獸卻越來越大,穆天甚至能感覺到它已張開了大嘴。就算是一頭真的怪獸原本也不會讓穆天感到害怕,何況那只是一朵雲。但是他已隐隐猜到藏在那朵雲背後的是什麽,那才是讓他恐懼的原因。同樣的情景,曾經無數次在惡夢中重演。但是穆天始終都沒有後退,因為他知道,朝任何方向都已無法逃脫。他的傷還沒有完全愈合,身體裏原本像有無數的冰針在刺,可是現在這些痛苦他都已感覺不到。只有一個地方的痛苦越來越劇烈,已經壓過了其它任何感覺。那是他的心口。雲朵越壓越低,怪獸的爪子仿佛已經壓到了他的頭頂,他定定地望着那頭怪獸,眼裏充滿了痛苦,可是他沒有動。他的表情就好像他已經完全聽天由命。他沒有動,可是卻有一道閃電般的光芒忽然劃過!那樣絢麗的光華,恍如夢幻。怪獸的身體在一瞬間碎裂。刺目的白光從雲朵的碎片間射出。瞬間,穆天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空白。當他重新恢複視力,他發覺自己又站在了百井山莊的門口。依然還是那兩扇漆黑的門,依然還是那無數銅釘,閃亮有如嘲笑的眼睛。穆天慢慢地垂下頭,竟像不敢去看那些眼睛。他的心裏有個聲音,正不斷地催促他離開。他真想離開,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可是他沒有走。有些事他可以回避一時,但是不可能回避一輩子。所以他只好等着,等着去面對。只是這等待實在太煎熬。終于,門輕輕地響了一聲。穆天擡起頭。流玥從門裏慢慢地走出來。還是那一身淡藍的衣裙,可是穆天一眼就能看出,她已經變了,她已不再是那個素如雪蓮的祭師。她的眼神那麽痛苦那麽絕望。她在裏面究竟看到了什麽?穆天已不必問。他現在只想沖過去,把她抱在懷裏,但是他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個木頭人,動也不會動。流玥一直走到他面前,然後停下來。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眼裏閃動着他無法分辨的神情,就像在看一個極熟悉,卻又極陌生的人。周圍極靜。靜得穆天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快得仿佛要從胸膛裏迸出來。他想說句話,可是張開嘴又頓住。該叫她流玥呢?還是叫她蘇泠?他不知道,他心裏太亂,已經沒有思考的餘地。這時候,流玥向後退了一步。她依然盯着他看,可是她的姿态仿佛在說:我不想再看見你!我要離開你!“別走……”穆天本能地伸出手。但是流玥格開了他的胳膊。她那麽用力,幾乎把他整個人都推開去。連她自己也踉跄着,跌向階下。穆天扶住她,但她用力掙開。揮起的一只手,“啪”一聲扇在他臉上。那麽重,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晏……”她叫他的名字,整整隔了千年,又叫他的名字,卻還是那麽悲傷那麽怨恨的聲音。“為什麽?為什麽你會做這種事?”她輕輕的喃喃的,難以置信又痛苦到了絕望,“你明明答應過我的,你騙我……為什麽?”她慢慢地搖頭,後退,一步,又一步。穆天伸出手。她掙開,又後退。衣角從他的指間輕輕滑過。難以言喻的驚恐湧上他的心頭,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時空仿佛在瞬間截去了那千年的間隔,一切都只是重演。他從來不敢回想那一幕。可是那一幕從來沒有從他心裏消失過。那從他指間滑過的衣角。還有她的生命。她受着重傷,可是她不要他救,寧可死也不要他救。他只能看着她死,束手無措,眼睜睜地看着,看着那臉龐一點一點地失去顏色。他有那麽強的法力,可是有什麽用?她用盡全力抗拒,她寧可死。穆天撲過去抓住她。她想要掙開,但是穆天不讓她掙,他用力抱住她,雙臂緊緊地鎖住她的身體。“別……”他只說了一個字,那另一個不祥的字卻澀在喉嚨裏,怎麽也發不出來。流玥依然在掙紮,但箍住她的臂膀那麽有力。他深深地埋下臉,貼着她的耳畔,輕輕地說:“我錯了。你是對的,是我錯了。”他終于說出這句話。曾經,這是一句他寧死也不會說的話,就算他心裏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他也絕對不會承認。他是帝晏,至高無上的神君帝晏。他身上流淌着世間最高貴的血,他是天下第一的劍客,他幾乎就是完美的化身。他可以死,卻絕不能錯。曾經他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說這句話,可是現在他才發覺,說這句話其實也不算太難。“你是對的,你一直都是對的,就因為我太自負,才會犯下這樣的錯。原諒我……不,不原諒也可以,你想怎麽樣都可以,只要……只要你活下去,別再……就那樣走……”他低喃的,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着。那是千年裏,他在心底反反複複說了無數遍的話。流玥漸漸停止了掙紮。又過了很久,她輕輕抽出胳膊,慢慢的慢慢的繞過穆天的身體,抱住他。風已止住。金色的陽光透過雲層,靜靜照着默默相擁的兩個人。查看該章節最新評論(1)正在加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