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月光】
是夜,夜讕在藏書閣中查找着書卷。偌大的宮殿寂靜如斯,反倒使他煩躁不安。
連楓游動他的貓做什麽?程雪疾與其并無過節,甚至連一面之緣都算不上,這賊蛇溜入境主殿專門咬貓一口,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
“有病……”夜讕憤憤地低罵着。蛇族在百年前的妖界混戰中被滅了族,因祖上與蛟族沾親帶故,這才被曾祖撿回來撫養。所以論血緣關系,他跟連楓游八竿子打不着,誰知這家夥仗着曾祖的重用,在北境作威作福,如今竟欺到了他頭上!
而這蛇妖又是何時開始得了“蛇精病”的呢?幼年時,連楓游還是條健康的蛇,初來夜家時極其小心謹慎,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還畢恭畢敬地喊他“哥哥”。而他自己也很是善待這位“弟弟”,同吃同住,衣食住行都照料得井井有條,從未把他當作下人使喚。
就這樣十年過去了,連楓游突然變了一副面孔。先是明目張膽地投靠了曾祖,監視着他的一舉一動;又處處找他麻煩,劃爛他的書籍,盜取他的私人物品,從幼時喜愛的玩具,到用的最順手的寶劍,甚至連父親的遺物都被偷走了幾件。還有,當初他飼養的一只山雀也……
為此他揍過連楓游幾次,但并未放在心上。後來他的眼線探查到,連楓游找到了幾位蛇族遺孤,将他們藏進南境山谷,并定期給他們送去物資與錢財。于是他便猜想道,連楓游保不齊是将東西偷出去換錢了,好養活最後的族人。只這麽一想,這賊蛇的種種行徑似是沒那麽可惡,所以這麽些年以來,他對連楓游放而任之,橫豎一條小蛇搬不空夜家。
結果就是,夜家倒是沒被搬空,他夜讕的妖王宮要被禍害空了!夜讕滕然坐起,火冒三丈地滿屋亂溜達。連楓游将他的心腹全部調至邊境,殿內守衛換了一新,連平日伺候他的小厮都被撤走了,換上了曾祖的眼線。如此明目張膽,是曾祖已經掌握了他的動向了?還是說,這賊蛇病得太久,飄了?
看來得加快速度了……夜讕掏出西境之主的翎毛,在月光下端詳了片刻後,将妖力緩緩注入其中。羽毛登時變得通紅似焰,飄浮在空中閃爍了幾下後,一蒼老的聲音從中傳出:“境主,是您嗎?”
“白巫族長,近來可好?”夜讕側耳看向門外,見結界穩妥,剛剛被他罵了千百遍的某蛇并未盯梢,方繼續說道:“孤的封印,必須盡快想辦法。”
“境主可是遇到了什麽難處?”白巫族長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疲憊:“封印一事,急不得。”
夜讕沉聲道:“必須要急了,現在孤的結界連條蛇都擋不住,日後如何與曾祖對抗?”
白巫族長沉默了一陣後,低聲道:“境主身上的封印,極難破解,因為那是……一種極其古老的巫術。此封印,可将妖族身上的妖力完全封存,并且随着時間的推移,妖力會逐漸衰弱,自此脫離妖族身份……”
“衰弱?!”夜讕的額角登時滲出一層薄汗。怪不得自他記事以來,修煉總比旁妖慢上幾分,連原形都變不回來,若非天生強大,這境主之位絕不可能落到他頭上!
到底是誰對他下了如此毒手?他努力回憶幼年時的種種,卻依舊一無所獲。這個封印,何時被附加到了他的身上,又出自何人之手,不得而知。好像自他有記憶以來,封印便已經刻在了他的心髒上。
是曾祖做的嗎?不像是。夜讕目光漸深。曾祖雖然貪戀權利,恨不得将六界都納入囊中,但扶持夜氏一族也算盡職盡責,對他的修煉更是極為上心。再者,若真是曾祖加害于他,何必多此一舉傳予族長之位?趁他幼年最弱小的時候,一爪掐死一了百了不就得了!
似是猜出他內心所想,白巫族長緩聲道:“境主,此封印應當不是出自蛟族,甚至不屬于妖界。境主若想找回真相,不如去人間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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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夜讕很是意外,剛想再問些什麽,突然發覺翎毛的火焰熄滅了,應當是白巫族長率先結束了對話。
夜讕于屋中呆站了一會,心亂得厲害,根本無法思考。他只能推測出,白巫族長應當隐瞞了部分真相。他在顧慮什麽嗎?族人的安危?還是旁的一些更為嚴重的事情?
越想越煩,心口處一抽一抽地生疼。他推開窗戶,看向夜空中的冷月,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程雪疾的眼睛。那雙眼睛雖一直帶着畏懼與怯懦,卻仍然保持着潔淨,看不出絲毫的心機,比這烏突突的月光要美上百倍。
這般想着,夜讕便克制不住地想去揉一揉小貓咪。趁着夜色正濃,沿高聳的石牆一路走到了境主殿。沒走正門,而是從後牆穿牆入屋。
殿內漆黑一片,無人掌燈。夜讕放慢腳步,蹑手蹑腳地繞過屏風,看向床榻,卻發現空無一人。
溜出去玩了?夜讕蹙眉,目光掃了半圈,忽然瞥見兩個白色的光點在黑暗中微微晃動着,仔細一瞧,他的小貓咪正跪在窗戶邊上,面對着一小束狹窄的月光雙掌合十,似是在祈禱。
夜讕輕輕地走了過去,坐在椅子上凝視着他的側臉。程雪疾絲毫不知,認真地閉着眼睛,嘴唇微動默念了一陣,最後莫名地沖着月光笑了笑,站起身拍拍腿,踮腳往床榻走去。
“念叨什麽呢?”夜讕看向桌上的果盤:“魚幹沒吃?不喜歡嗎?”
程雪疾驚恐地向後竄了半步,待看清來者何人時第一反應則是咣唧呼在地上行了個大禮:“主、主、主人!”
夜讕看着他這驚慌失措的樣子,總覺得他剛剛說了自己的壞話,便佯裝惱怒地一拍桌子:“不是不讓你行禮嗎!怎麽,不聽孤的話?”
“不不不……”程雪疾跳了起來,把手擺出了殘影。結果身上的毛毯突然呲溜一聲滑了下來,吓得他“咪”地一聲夾緊了尾巴,飛速撿起毯子裹住了自己。
夜讕險些笑出聲來,深提一口氣壓了下去:“雪疾,你剛剛在念叨什麽?”
程雪疾低着頭,耳朵垂在腦殼上:“回主人,我剛剛……在跟我娘講話……”
“你娘?”夜讕狐疑地看了看四周:“在哪裏?”
程雪疾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主人,我也不知道我娘在哪裏。但是我記得,我娘應當在人界。我很小的時候跟她走散了。”
“那你怎麽跟她講話呢?”夜讕好奇地指着另一張椅子示意他坐下。
程雪疾看了看椅子,猶豫地小聲問道:“主人,我能坐在這上面?”
“為什麽不能,這不是椅子嗎?”夜讕迷惑。
“可是……”程雪疾又看向他,眼中滿是不解:“這是主人的東西。”
夜讕啞然,半晌才想明白他什麽意思,不禁失笑道:“在我面前沒那麽多規矩,坐吧。繼續說。”
程雪疾便小心地坐了上去,卻不敢實坐,生怕弄髒了椅子,尾巴翹到一側說道:“主人,我聽說,人間的月亮跟妖界的月亮是同一個!娘說不定也在看這個月亮呢!”
夜讕微怔,下意識地望向地上的那抹月光:“是嗎。那她能聽見你說話嗎?”
“不能……”程雪疾尴尬地紅了臉,耳朵稍稍立起來了一點:“可是……這是我跟娘親之間唯一的聯系了。”
夜讕心中微動,招了招手示意他坐過來點。見小貓一歪頭沒理解什麽意思,只得指向椅子,用法術将他連貓帶椅搬到了自己身邊。
程雪疾差點被晃下來,惶恐地扒着桌子穩住身形,一擡頭發現自己跟夜讕之間只剩下了半個手臂間的距離,不禁緊張地向後傾了傾身子。
夜讕沉思了片刻,随手拿過果盤,将裏面的魚幹遞到他嘴邊:“說說,你都跟你娘講了什麽?”
程雪疾忙叼着魚幹,艱難地回答道:“回主人,我跟我娘報平安呢。我說我被主人救出來了,住在好大的房子裏……主人允許我睡在床上……還……還給我治腿。”
夜讕微微颔首,似是自言自語地小聲說道:“嗯,如果她真的能聽見就好了。”
程雪疾趁他沒看向自己,嗖地将魚幹吸進嘴裏囫囵下肚。然後帶着讨好的笑容,試探性地問道:“主……主人,您這麽晚了,還不休息嗎?”
“休息。”夜讕起身,看向身後的床榻,遲疑了一瞬後說道:“這境主殿的床榻,是臨時安置的,不适合睡覺。把你帶到這裏來……罷了,去我的寝宮。”說罷很是自然地将他抱了起來,藏在大氅裏向外走去。
程雪疾有些發懵,一半是吓的,另一半是餓的,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眨眼間便被帶到了一座陌生的大殿內,平放在了床榻上。
夜讕解下大氅,又褪去皮靴,合衣躺在他的身邊看向床幔。今日他之所以招搖過市地将程雪疾放到境主殿裏安置,是做給曾祖的人看的,宣告這只貓很是重要,任誰都碰不得。
然而此舉收效甚微,至少對連楓游來講,根本沒起到警示作用。夜讕想到此處,翻了個身問道:“脖子疼嗎?”
程雪疾呆頭呆腦地看着他,慢慢蜷起腿一點點縮進了毯子裏,悶聲悶氣地回答道:“不疼……”
夜讕聽着他的尾音還帶了點哭腔,蹙眉又問:“那你哭什麽?”
毯子卷裏沒有回應。程雪疾咬着尾巴,捂着眼逃避現實中。
主人把他放到自己屋裏了?主人躺在他旁邊了?!主人接下來要做什麽?!!要把他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可惜并沒有,夜讕打了個哈欠漸漸睡去了。他能感受到小貓在細細地顫抖着,像極了許久許久以前,有人輕輕拍着他哄睡,夢裏依稀回蕩着呢喃般的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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