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女鬼念雲的訴求既不是去找賭場老板要回錢,也不是如她的老母親所渴求的那樣把錢給他們。她是想要回她的身體。

在她猝死後,她感覺到自己的魂魄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擠出了身體,這力量充滿了怨念,惡意濃重得仿佛是從墨中撈上來的。

接着她便暈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她就發現自己飄在了半空中,而她的身體不見了。

她的身體本來是被放在家裏不遠處的一塊空地上的,外面被草率地裹了一層草席,就等着天一亮,被擡去埋入土裏。

她大驚失色,這身體不見了,還怎麽入土為安?

她那會兒已經死了兩三天了,從剛死的不甘,到之後的釋然,覺得死了也不錯,解脫了啊……

雖然她不想承認,但是她知道她心底一直有個聲音小聲在嘀咕——抛下他們,抛下他們你就能改嫁,你就能過得輕松多了。

如今,一死百了,總算是她解脫的時候了啊。

她想開了,以為自己就會這麽閉上眼,徹底地陷入沉眠,自此世間之事再和她無關。

但她沒想到,還沒被埋下,她的身體就不見了!

但或許身體和魂魄之間本就有聯系,總之,她沒一會兒便感應到了自己身體的所在。但等她焦急地趕過去時,恰好便看到了那驚悚無比的一幕。

她的身體竟然自己在動!

“住手——”

她用力張大了嘴,甚至急急上前往那手上去按,但是最終她卻直接穿過了身體,懸浮到了床上。

床上躺着的是賣她墜子的那神婆,神婆仰面躺着,閉目睡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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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地瞪大了眼——雖然她感覺不到痛,但她也有一種被利器貫穿之感。緊接着,那利器穿過她,直直刺入了神婆的心髒中。

神婆身體一顫,猛地睜開眼,掙紮了一下便去了。

女鬼不知道神婆最後的那睜眼有沒有看到她,神婆向來給人的感覺就是神神秘秘,念雲也拿不準她能不能看到鬼魂。

但她看到了神婆眼中的神色。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想,原來這就是被殺者臨死前的眼神啊……

她的身體殺了神婆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咯咯咯”的笑聲。她似乎想大笑,但是發出的聲音卻很奇怪,笑着笑着身體便抖動了起來,就這麽走了出去。

深更半夜的,神婆又是一個人住,并沒有人發現神婆已死。

直到第二天。

念雲雖然也恨神婆,她死後想了一通自己究竟為何會猝死,最終懷疑是神婆給的那吊墜有問題。但她也沒想着要殺死神婆,她只是暗地裏詛咒着神婆沒好下場。

沒想到……難道是自己的詛咒成真了?

她渾渾噩噩地過了幾日。

她的身體在當晚殺了神婆後就自己回去,重新躺回了草席之中,直到入土都沒再出事端。

但問題是,她回不去她的身體裏了。

她試了好些日子,好多種方法,但不管怎麽試,都回不去。

她本以為她自此以後就會這麽游蕩下去,但游蕩過程中,她碰到了其他鬼,有幾個鬼告訴她長安城中有家名叫金水流的店,這店的主人能解決她的問題。

她找到了金水流,在店外飄蕩觀察了幾日,甚至現身吓暈了兩次那裏面一姑娘。那姑娘一見到她就暈倒,她心裏對金水流的期待便一下子降低了。

這連鬼都怕的人,能幫她?

但她心底仍舊懷了一絲希冀,她想再次進去看看,卻發現,自己怎麽都近不了那姑娘的身了。

她那會兒才發現,原來那姑娘身上多了個串着無數珠子,底下挂着一枚銀鏡子的飾品。那東西上有一種力量,阻止着她靠近。

或許,金水流的主人真的能幫她?她心底的期待又升了升。

接下來一段時間,她去外面找其他鬼了,同他們打聽金水流的事。沒想到,但凡年歲大一點的鬼,不僅都知道金水流,甚至對它都很推崇。

如果有什麽人間的事要處理,去找金水流的老板就對了。

這是代代傳在鬼界的一句話。

于是,幾經思索之後,女鬼念雲便找上了金水流,找上了顧不白——從衆鬼口中,她也知道了金水流如今的老板是個年約十五的小夥子,雖然他年紀小,能力卻不俗,不能小觑。

于是,她收了所有的輕慢,鄭重無比地向顧不白尋求幫助。

這晚,顧不白一見到她,就問:“你跟我說老實話,你生前是否想過要你的老母親和兒子去死?”

女鬼雖然是個鬼魂狀态,但鬼的模樣其他和人沒兩樣,同樣是兩只眼睛兩雙耳朵,一個鼻子一個嘴巴。

古熹明顯從女鬼臉上看到了震驚、慌亂、掩飾等一系列情緒。她心想,不白說對了。

最終,女鬼的表情趨于平靜,她低下了頭,似是疲倦地說道:“大人果然厲害,直接便說中了我最隐秘的心思。”

顧不白說:“你知道我們今兒去你家,看到了什麽嗎?”

念雲在死後,雖然也回過家,但後來煩心自己肉身的事後,已經很久沒有回去看過了。于是她搖了搖頭。

“你的家人,差點被你的肉身弄死。”

顧不白的語氣很淡,聽在女鬼念雲耳中,卻不啻于驚天悶雷。

“大人你說什麽……我的身體又自己動起來了?還差點傷了我娘和兒子?”

“不錯,她自己挖開土,爬出來了。”這種在正常人看來毛骨悚然的事被顧不白講得平淡稀奇,如果古熹不是親眼看見屍體那可怖的模樣,怕就以為這和吃飯睡覺一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女鬼明顯被吓住了,她哆哆嗦嗦道:“大人、大人——你可一定要幫我啊——把我的身體還給我啊——”

顧不白說:“我自然記得我答應你的事。”

下一秒,顧不白語氣一冷,說:“但是你就不想知道為何你的肉身會去襲擊你的家人嗎?”

顧不白天生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雖然平日裏看不大出。此時他語調一沉,連古熹都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

女鬼更是不例外,對她來說,顧不白身上有某種能壓制鬼氣的東西,她打心底有點兒抵觸,不敢違背。

她便問道:“為、為什麽?”

“就因為你生前想過無數遍要讓你的家人去死!”顧不白說,“你心底深處的怨念影響了搶走你身體的鬼,迫使她行動了起來。”

“不、不是的……”女鬼辯駁道,“我沒有想過無數遍,我沒有……我沒有……”

她的聲音在顧不白冷然的眼神中漸漸低了下去。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就是偶爾想想……”

“生活真的太苦了……太苦了啊……多個人就要多份吃食……”

女鬼說着說着,便低低啜泣了起來。

古熹想到了一個詞,鬼哭狼嚎。頓時,她覺得手臂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人生真是多姿多彩,充滿了“萬萬想不到”。她心想。放在半個月以前,她絕對想不到,自己有一天還能聽到鬼哭。

鬼哭的聲音其實和人也沒什麽不同,只不過鬼的身體是虛的,這一哭起來,牽動全身,就更加虛無扭曲了,看得人悚然不已。

待女鬼哭了一段時間,顧不白從旁邊的布包裏掏出一塊黃色的吊墜,拿在手上甩了甩,開口打斷了女鬼:“行了,別哭了,事情我替你處理好了,你的肉身又屬于你了。”

女鬼擡頭,“啊”了一聲,淚眼朦胧中,看到那曾被她視若神佛的吊墜,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還想要這害人的玩意兒?”顧不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說,“這吊墜裏住了一只厲鬼,就是這厲鬼害死了你,殺死了神婆,還差點兒殺死你家人,你還想要它?”

女鬼讪讪地縮回手,說:“為什麽它會害死我……”

“你以為人生真的會平白暴富?或許有人能,但這人不是你。”顧不白毫不留情地說,“你的暴富是以你的陽壽為代價的,你陽壽耗盡了,自然就死了。”

古熹暗暗嘆了口氣,自古人心不足蛇吞象……

女鬼又“啊”了一聲,雙手陡然無力,眼看着像是要跌坐到地上。但她只是往後飄了飄。

“原來,一切都是我太貪心了……”女鬼喃喃說道,“我家人也是被我連累了……”

“但他們……何嘗又不是連累了我……”

顧不白搖了搖頭,不欲再與她多說:“事情解決了,你走吧。”

女鬼好似沒聽到他的話,也好似聽到了,就這麽飄走了,再也看不見。

“好了,”顧不白說,“咱們接下來再來解決解決這吊墜中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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