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就連文淵閣幾人都被挖出了陳年舊事, 當時的首輔段玠雖是廢帝心腹, 可惜上臺并不光彩, 他身為百官之首尚且如此, 餘下官員還有幾個清白的?

一時間,朝堂烏煙瘴氣,廢帝發了雷霆之怒, 幾次欲殺柳蘊,皆因忌憚柳蘊握着他的秘密而作罷, 可若再任柳蘊行動下去,整個朝堂都要崩了。

廢帝召見柳蘊,在金銮殿上出聲嘲弄,“柳蘊, 朕信了你不是柳家人,畢竟一貫坦蕩剛直的柳家出不了你這樣用下作手段的小人。”

“與陛下相比,臣這個小人可愧不敢當。”柳蘊立得挺直, 随手拂了拂袖口, 冷冷的視線掠向龍椅, 廢帝惱得咬牙,“柳蘊,朕的忍耐是有限的, 若你仗着那秘密恣意妄為,朕即可令人射殺你!”

“那秘密臣會爛在肚子裏,可倘若臣死了,可就不知道誰會得知了。”

廢帝哼了一聲, “你倒是守信,那朕可賞你一樣,倘若你就此罷手,朕将着人再審當年赈災銀一案,為柳家洗刷冤屈,還柳家人一個清白,你進京入朝為的就是這個吧?”

廢帝以為握住了柳蘊的命脈,柳蘊必定俯首就縛,柳蘊給了他片刻的念想,再輕描淡寫地掐碎了,柳蘊像是想起了什麽,眼帶譏诮地望向了廢帝,“陛下想多了,我入朝不過是想哄我妻子開心。”

廢帝一張面皮繃成鐵青色,握着龍椅扶手的手背青筋迸出,那手背上留有深深的牙印,是那日冬葵為柳蘊咬的。

“你們夫妻倒是情深。”廢帝眸中情緒幾度變幻,像是有了旁的算計,忽地身體放松,輕笑一聲,“罷了,此事朕退一步,你也退一步,朕不殺他們,只放他們出京。”

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

一場博弈過後,波濤洶湧歸于平靜,朝堂上被翻出的肮髒污穢被沖刷幹淨,入牢臣子一出了牢,就被趕出了京中,連感謝柳蘊的機會也沒有,柳蘊哪裏在乎這個,回了府邸,倒床就病了。

仆人發現,慌裏慌張去請大夫,大夫只道是過度勞累,需得好好休息,出了方子就走了,柳蘊一醒來就見仆人舉着藥碗候着,仆人複述了大夫的話,他聽了阖着眼吩咐,“倒了。”

仆人大氣不敢出一下,聽令倒了,柳蘊也不休息,去了書房,将吏部未完成的政務堆成小山似的摞在書桌上,回身招來随從,“我病得這般重,夫人可是不知?”

他渾然忘了自己囑咐過府邸衆人凡事不可打擾冬葵,府邸衆人做得極好,哪怕他病了,也絕不到冬葵跟前碎嘴,于是随從回得極快,“恐打擾夫人,還未同夫人說。”

“這個可以說,裝作不經意告訴夫人我病了,在書房處理政務。”柳蘊坐在圈椅上,他本身就累到了極致,根本用不着裝疲倦。

冬葵身邊的丫鬟得了令,佯裝無意地在冬葵面前提了,已是夜間,正要就寝的冬葵轉身就去了書房,于是柳蘊用哄騙的手段又見了冬葵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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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這個情景十分簡單,如今無須準備什麽,但宋平水等人做戲做出警惕心了,排查一遍後一致認為:熬一大鍋湯藥還是很有必要的。

柳蘊依照當年坐在圈椅上,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執筆,在政卷上塗塗寫寫,眉峰微攏,面上倦怠之色甚濃,一旁的随從端着湯藥候着。

沒過一會兒,冬葵推門進來,甫一擡眼就是這般境況,她像當年一樣來到随從跟前,瞧了一眼湯藥,“涼了,再熬一碗,速度快點。”

随從去了。

柳蘊聽聞動靜擡了眼,見是她,怔然過後笑了一下,“無礙,擱平時這個點你都睡了,何苦來看我?”不知怎麽地,倒真有一種萎靡憔悴的味道。

冬葵緊緊盯了會兒,極快地別過眼去,一手摩挲着将政卷推到一邊,“聽青竹說你病了,病了就別忙了,喝了藥就歇着。”偏頭朝門外道,“藥呢?還不快端來!”

當年沒這麽快。

現在,必須快,熬一大鍋呢,盛了就能端來。

門口候着的随從舉着碗進來了,冬葵示意他遞給柳蘊,柳蘊接過,沒敢喝,恐他一喝完,冬葵轉身就走,一會兒就不願意多待兒。

當年,他就用了這個法子,那時冬葵見他不喝,不滿地端起藥碗,隔着一張桌子遞給他眼前,“喝了便是。”

柳蘊俯身過去,也不接碗,就着她的手,唇角貼了貼碗邊兒,“苦。”

冬葵一愣,“你又不怕苦。”

“我何時說過我不怕?”柳蘊從桌後轉出來,随從早已退了出去掩好了門,他繞到冬葵面前,點漆的眸子注視着冬葵,“我不只怕苦。”冬葵還怔着,他索性貼身上去擁抱冬葵,長長的嘆息裏滿是苦澀,“我還怕往後的每一日,你都這樣對我,你數一數,你多久沒對我笑過了?”

這樣說着,心裏更怕冬葵再問一聲,“孩子呢?”

手指不由掐緊了冬葵的肩膀,肩膀處傳來的疼痛激得冬葵神志一清,她沒有掙紮,被柳蘊擡起下巴時那雙杏眼含着些許麻木的冷意,“松開。”

柳蘊的手像被什麽蟄了一下,倏忽一下松了她,她将藥碗舉過來,“喝了。”冷淡的視線剜着柳蘊的心,柳蘊躲避一樣低頭喝藥,喝了幾口,眸子一阖,冬葵的氣息太熟悉了,絲絲縷縷地纏着他不松,他便再也壓抑不得,一睜開眸子就擡起了頭,“你便沒有旁的要和我說?”

冬葵漠然,“孩子你找到了?”

算算時間,距離孩子出生快有一年半了,時至今日還找不到的話,那還有希望麽?

柳蘊忍耐地又阖了眼,因為他發現冬葵的雙眼紅了,冬葵嘴巴一癟,啜泣聲就傳了過來,他再也忍耐不成,撲上去将冬葵壓在身下,“柳冬葵,你怎敢如此對我?”

湯碗砰一聲落地,湯藥潑灑出來,政卷呼隆一聲被掃到上面,濕濕嗒嗒的一片,盡數被柳蘊踩過,柳蘊抱起冬葵步入裏間的榻上,他不知何時起了燒,額頭滾燙地貼到了冬葵的臉頰上,冬葵熱淚一湧,“你發燒了。”

“閉嘴!”

“不要,我要問你,孩子是不是找不到了?”冬葵嗚咽着拽緊柳蘊的衣領,兩人恨不得融進對方的身體裏,柳蘊發出的聲音艱澀難聽,“不要問了。”

孩子一事無計可施,他可以給冬葵希望,可倘若還是尋不到,難不成日後他與冬葵見一次面,冬葵就要這麽冷漠地問,這樣的冬葵,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還有什麽意義?

“再問,你不若掐死我。”柳蘊燒得意識有些昏沉,拽起冬葵的手放在脖間,素日還能抑制的情緒狂湧而出,“你用力,讓我死了。”低頭印上冬葵的唇,“死前,讓我親親你。”

“不要!”冬葵哭着咬了他一口,一手撥開他的腦袋,胡亂踢了他幾腳,柳蘊倒在榻上,燒得面色潮紅,粗粗喘了口氣,不知過了多久,冬葵滿臉淚痕地從背後抱住他,“我不問了,我要讓陛下得到報應。”

兩人蜷在榻上。

柳蘊憑着殘存的意識回了身,費力撐開沉重的眼皮,親了親她的額頭,“乖,給我時間,我廢了他。”

“好。”

時至今日,做這場戲前,柳蘊卻奢望冬葵問一問,只要她問一聲孩子,他就笑着把顧頤的信拿出來,指着每一個字告訴她,孩子我找到了。

可冬葵不這麽想。

當她見柳蘊不喝藥時,就變得與當年不一樣了,她道:“你若不喝,我便走了。”

兩句話就可結束這場戲。

柳蘊自然不願意,見冬葵端起藥遞過來,只好低頭喝了個幹幹淨淨,确然很苦,宋平水他們做戲很認真的,用的草藥真真切切,即便柳蘊沒病,喝碗藥也不會對身體産生什麽大影響。

碗底一空,柳蘊心裏正思付要不要引導冬葵問出孩子的問題,冬葵偏頭召來随從,“再來一碗。”

柳蘊:“……”

衆人:“……”

喝一送一?

也成吧!

一大鍋呢!我們不差湯兒!

随從速速去盛了一碗,冬葵接過遞予柳蘊,柳蘊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坦然地迎上這視線,“一碗恐見效不快,多喝,興許好得快。”

柳蘊一飲而盡。

心想,當年那段記憶,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冬葵,都稱不上愉快,冬葵篡改記憶也屬正常。

冬葵偏頭喊随從:“再來一碗。”

柳蘊:“……”

沒良心的!

衆人:“!”

突然開始擔心喝這麽多對柳蘊有無影響了!

第三碗了,柳蘊一對上冬葵的視線,半句話也不多說,就着冬葵的手一飲而盡,冬葵滿意地側頭,“再熬!”

衆人:“……”

不該擔心大人,該擔心湯藥夠不夠啊!

第四碗。

柳蘊突地笑了,自己接過藥碗抿了幾口,擡起的眸子浮出縱容的笑意,藥碗一空,擡袖召來随從,“再來一碗。”

“看來夫君想通了,病了還是喝藥的好。”冬葵不等随從反應,轉身提步,“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了。”

柳蘊及衆人:“……”

冬葵都拐過走廊了,衆人才反應過來,宋平水砰一聲關了書房門,畢竟柳蘊此時的表情不是誰能看的,畢竟誰也不想看柳蘊此時的表情,衆人皆大歡喜地逃之夭夭。

柳蘊氣了一夜。

沒良心的!

郁氣結于心中,清晨早起時身上威壓甚重,容色更是冷得吓人,宋平水砰一聲撞開門時,他的眼角都要結冰了,宋平水喘着氣都要哭了,“回……回來了!”

顧頤帶着決明日夜不停地趕路,終于以最快的速度趕至京中,馬車片刻也不敢耽誤地馳過長街,來到了首輔府邸門前,決明跳下車,顧頤抱起他,連走路都不願意了,直接施展輕功到了柳蘊的書房門前。

柳蘊端坐在圈椅上,從來不曾有過的正襟危坐,他換了一身新衣,極稱得上他那張俊美的臉,眉峰攏了松,松了攏,倒顯出一種無所适從來。

門外,顧頤推了一把決明,“去吧,你爹爹等了你六年。”

決明的勇敢像極了冬葵,他不猶豫,不膽怯,推門跑了進來,書房很大,晨曦透過窗戶灑在柳蘊身上。

決明看到了一個豐神峻偉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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