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萬事休如膠似漆

難得閑暇時光,展昭原本打算帶于悅沿着河岸多觀賞幾時早春景色,以償去年之憾,但想到明日一早便要起程,今日總該去采辦些必備的物品。于是,兩人重又回到馬行街。

一路上,展昭不時望着身旁那個自飯後便一直躲閃他的丫頭苦笑。

想是方才的那句話話驚到她了,這丫頭害起羞來竟比他還要別扭。

他本不是妄言輕動之人,方才卻也不知怎的,由着心意便順口說了出來,但他并不覺得有何不對。在江湖上,他是溫潤謙和的南俠展昭;在開封府,他是守護青天的展大人;在皇宮裏,他是隐忍穩重的禦前帶刀護衛;可獨獨在她面前,他只是一個男人——把她放在心裏頭的男人!

面對心愛的女人,男人自然有情難自禁之時。

呵呵……不想将至而立之年,他沉寂多年的心境竟重新撩動起來,仿佛一下子又回到年少時那些仗劍江湖恣意随性的日子。

“展大人!”

許是在人家鋪子門口站立太久,一個富态和善的中年員外一路小跑着地從屋裏迎了出來。

展昭擡眼望去,原來是頭年才開張的徐記布店的掌櫃,便微笑着上前招呼,聲音裏是一貫地溫和清越:“徐掌櫃生意可好?”

徐掌櫃躬身作揖道:“汴梁城裏安樂祥和,生意自然安穩,這全賴包大人和展大人治理有方,大夥心裏都感激着呢!”

“徐掌櫃言重了,”展昭對他的恭維絲毫不放在心上,雙手抱拳道:“如今國泰民乃聖上英明仁孝,朝有明君方為萬民之福。”

“是是是!”徐掌櫃忙不疊地點頭,飛快地看了于悅一眼,陪着小心問:“展大人今日過來是為公務,還是……買布?”

展昭一愣,正欲說随便逛逛,轉眼看見于悅依舊穿着一年前他買給她的那套淡紫衣衫,便笑道:“勞煩徐掌櫃給這位姑娘挑幾套成衣罷。”

掌櫃的眼中閃過稍許驚訝,他來汴梁半年時間,幾乎每日都能見到展大人,但他皆為巡街或公務。平日待人雖溫潤謙和,但笑容裏多是疏離客氣,這般眉眼含笑滿腔柔情的樣子絕無僅有,一時竟看呆了。

“徐掌櫃可是不便?”

展昭進了鋪子,回頭卻見掌櫃的還在原地愣神,便疑惑地停了腳步。

“方便方便……方便得很!”徐掌櫃猛地回神,立即小跑進鋪子畢恭畢敬地給兩位貴賓看了座,好奇地暗暗打量于悅。

這姑娘單從樣貌上看,并無傾城之色,不過勝在膚色白皙,一雙妙目尤為清澈明亮,口鼻小巧,身量婀娜,秀發用一支素淨銀簪挽起,旁側配一朵淡紫色絹花,整個人看起來甚為明淨無暇。想起數月來聽到的街坊傳言,不由笑着問道:“敢問可是開封府的于姑娘?”

于悅納悶,她很出名麽?但還是禮貌地還以一笑:“是我。”

徐掌櫃眉眼俱開,早聽聞開封府公孫先生收了位義女與展大人情投意合,可見到者甚少,這回倒讓他看到真人了!

兩個人站在一起倒也般配,據聞于姑娘輕易不出門,今日相攜來買衣衫,瞧這姑娘羞答答的模樣,莫非好事将近。

徐掌櫃将夥計端來的茶水親自奉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不知于姑娘想要何種場合穿的衣衫?”

于悅一時被問住,納悶地給展昭使眼色,她何時說過要買衣服?

總算不害羞了!

展昭對她溫柔一笑,替她答道:“平日所穿的衫裙便可。”

“好嘞!”

不消片刻,徐掌櫃便自貨櫃上選了一套淺綠色紗衣和一套鵝黃衫裙,直接問展昭:“展大人,您看這兩套可好?”

“你可中意?”展昭微偏了身子問她,溫潤的聲音伴随着□□的熱氣吹拂在耳邊,讓她心裏驀然一顫,也顧不得推拒,慌忙點了頭。

展昭心裏暗笑,這樣的于悅可真是……不多見。但在人前亦不好逗她,便爽快應下,“徐掌櫃,這兩套都要了。再挑一套素淨衣衫……祭掃時穿的,一并包起來罷。”

“好嘞!展大人請稍等。”只聽那徐掌櫃滿臉堆笑,吩咐夥計仔細包好衣服,目光卻頻頻落在那兩人身上,最後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問道:“展大人這是要帶于姑娘回鄉拜祭先祖?”

展昭面上立時露出些許赧然,只微微颔首。

“恭喜展大人!”徐掌櫃雙手抱拳,高興地像自個娶了兒媳婦似得,從身後櫃子裏取了個精致木盒,小心打開後遞上前來:“小小賀禮,萬望展大人莫要嫌棄,恭祝賢伉俪平安喜樂白頭到老。”

盒子裏是一只羊脂玉平安扣,縱然于悅是個外行,卻也知曉古代的玉器絕難造假,而且看這玉佩通體潔白光潤,成色似乎好的很,只一眼便心生喜愛。

不過,她自然知曉展昭絕不會收取百姓的禮品。才要婉拒,展昭竟先一步将玉佩取來了出來,溫柔地套在她頸上。

“先前送你的玉簪也不見戴,這個平安扣莫要摘下了。”

于悅正自詫異,但見展昭已取了一錠銀子放于桌上,淡淡一笑:“多謝徐掌櫃美意!只是,內子的随身之物自當展某付錢才是。”

內子?

于悅霎間羞得滿臉緋紅,還未成親他叫的倒真是順口,也不怕旁人笑話!

徐掌櫃果然面露尴尬之色。

不過,生意人精明敏銳,又慣于察言觀色,便覺這是人家的客套話,遂把那錠銀子收下,卻又殷勤地裝了一袋碎銀奉上,更換了托詞:“原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加上衣服收您八兩。展大人,這是找回的銀子。”

于悅僅瞥了一眼便知找回的碎銀比那一錠銀子還要多上一倍!

這老板還真是圓滑的很。

展昭自然不會接,笑道:“不必找零了。年前徐掌櫃開張之日展某外出辦公,未能及時祝賀,餘下的就當展某欠上的賀禮吧!”

“這……”

明明是他要送新婚賀禮的,怎麽倒變成讨人家的賀禮了?

展昭臉色一沉,負手道:“徐掌櫃不收,莫不是嫌少?”

“不敢不敢!”徐掌櫃萬分惶恐,讷讷地将舉在手裏的銀子縮了回去。

看來,這展大人的為人果然如傳言般清明自律,不禁肅然起敬道:“多謝展大人賞賜!展大人日後若有需要,但請吩咐。”

“徐掌櫃客氣了!”展昭接過夥計包好的衣服,與于悅并肩出了鋪子。

兩人在街市上轉了一圈,買了些幹糧點心和趕路所需的物品,展昭又從車行更換了一輛更為寬大結實的馬車,多添了一床被褥和幾個靠墊,盡可能地為她布置得舒适一些。

待回到府裏已近晚飯時分,展昭的意思是先去書房向包大人和公孫先生禀告帶她回鄉之事,再一起去用飯,不過于悅死活不肯。

開玩笑!若先張揚了這件事兒,有馬漢和張龍那兩個超級大八卦在,她還能不能安生吃飯了!還是等她吃完飯回房後讓展昭自己去說便是。

可惜,于悅只猜到了開頭,卻沒猜得準結局。

由于于姑娘下廚完全取決于展大人或心血來潮這些特殊因素,開封府的廚房從未也不敢把一日三餐都寄托在這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廚娘身上。

今日的晚飯是田嫂準備的,八個人十菜一湯,葷素搭配很是豐盛。可張龍只嘗了一口,便萬分委屈地望着于悅哼唧:“于姑娘,咱們好些日子都沒嘗到你的手藝了……”

“就是!”馬漢随即狂點頭,戳着碗裏的菜跟着附和道:“田嫂也就炖的雞好吃,這紅燒牛肉又老又硬,油焖茄子卻軟爛得過了頭,鲫魚湯腥味太重……為何同樣的菜色于姑娘做出來就那樣色香味俱佳?”

“馬漢,這你就不懂了吧!”張龍向他使了個眼色,看着展昭笑的賊眉鼠眼:“這菜做的好不好吃,全憑廚子的一番心意。于姑娘做菜自然是費了大心思的,焉能不好吃?是吧展大人!”

展昭面上微窘,卻也明白張龍的性子是越說越來勁,便不予理會。淡笑着舉筷給于悅夾了兩塊雞肉,柔聲道:“這幾日見瘦了,既然張龍念着你的做飯之恩将他那份雞肉讓與你吃,便莫辜負他的好意使他成了忘恩負義之人。”

“展大人?我……”

張龍深深覺得他家展大人腹黑更勝從前了,這麽頂大帽子戴下來,下面的那句‘并無此意’卡在喉間不上不下。真是啞巴吃黃連!

“多謝!既然張大人知恩圖報,于悅便受之不恭了!”說着,夾起一塊雞脯肉一口填進嘴裏,吃完還回味無窮地喝了口雞湯:“嗯,田嫂炖的雞果然又香又嫩又滋補!”

連自家兄弟都算計!

張龍委屈極了,突然有種錯覺:他們展大人再也不是他們的了!

不甘心地使勁嚼着又老又硬的牛肉,終究還是管不着自己的嘴巴,酸溜溜道:“于姑娘,即便近日展大人不常在府中用飯,包大人和公孫先生也需要進補,厚此薄彼也不帶如此明顯的!”

于悅給她翻個大白眼:小樣,還敢把包大人和義父搬出來,他們才不講究這些,主要是你嘴饞吧!

聽着飯桌上的争鬥,包拯不禁莞爾。小輩的玩鬧他一般是不參與的,但眼下案子了結他便輕松了許多,不由笑道責備張龍:“于姑娘乃公孫先生愛女,亦是展護衛的……好友,你怎可随意使她做飯?”

連包大人都開了金口,張龍立即縮了縮脖子,認命地閉上了嘴巴。

小樣!于悅挑釁地對着他做了個鬼臉:看吧看吧,不用本姑娘開口,自有人治你!

展昭寵溺地看着她臉上豐富的表情變化,又夾了塊糖醋魚,細心地将魚刺挑去放她碗裏,嗔道:“方才直嚷着餓了,上了飯又不快吃。”

“哦,知道了。”

長這麽大還沒人幫她挑過魚刺呢!攤上展昭,她到底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于悅立馬坐正身子,傻笑着将魚肉送進嘴裏,老老實實吃飯。

“嘿嘿嘿嘿……”張龍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擠眉弄眼地對馬漢說:“還是展大人最厲害,屬下佩服!”

于悅吃了滿嘴魚肉,想反駁卻苦于無法張口。再說,人家只說展昭厲害,又沒提她怎樣,她若接過話題不正遂了他的意引火燒身麽!

真想将啃剩下的雞骨頭扔他臉上,這小子欠餓!下回做飯一定不給他吃!

“張龍,”正當她氣得幹瞪眼之時,展昭雲淡風輕地開了口:“過幾日便是清明,想必有不少人家欲為祖墳添土修墓,明日起你不必巡街了,多帶幾個得力的兄弟到城外墳場盯着罷。”

“啊?”

張龍方才笑成一朵花似的臉瞬間垮了下來,黑得跟包大人有的一拼。

公孫策強忍着笑意在一旁看好戲,有準女婿撐腰,日後再也不用擔心自家閨女被人欺負了去。

其實,也難怪張龍哀嚎,這的确不是個好差事!

一連幾天都要在墳地裏呆着倒也罷了,關鍵是當朝百姓尤為看中祖墳風水,除草、添土,或者重新描字時,墳地相鄰的常因我占了你家的好運、你擋了我家的財氣等因由發生口角甚至争鬥。故而每年清明前夕開封府都會派衙役在那裏巡視,這種小磕絆若排解好了,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有一言不合,雙方扭打着見官的也不在少數。是以一天下來,衙役們自是累得不輕。

這種難辦的差使往年但凡展昭得空,便主動攬了去。他模樣俊俏脾氣又好,平日裏便很得百姓擁戴,排解起來也省心得多。

不過這回嘛,若攤上張龍的急脾氣,啧啧啧……

公孫策掃了身旁正洋洋得意的自家閨女一眼……唉,只能替張龍祈求上天保佑了,誰讓他那大嘴巴惹了不該惹的人呢?人家可是你頂頭上司的寶貝疙瘩啊蠢才!!

四個人裏還是王朝持重厚道,下意識幫張龍問道:“展大人,往年不都是您親自盯着麽?”

展昭喝了口湯,淡笑着回答:“展某另有要事。”

“展大人有何要事?”張龍伸長了脖子不死心地問。

展昭溫柔的目光輕掃過裝作悶頭扒飯的于悅,展顏一笑,似三月春風:“明日便可知曉。”

“可需我效勞?”張龍上前湊近了一些,萬分希望尚有回旋的餘地。

展昭依然笑得神秘:“多謝好意!此事只能展某親自去辦。”

張龍立刻便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飯廳裏一時陷入沉默。

就在他想破腦袋一一過濾着開封府尚待解決的事務之際,一直只顧着吃飯而未來得及說話的趙虎忽然自飯碗中擡起頭來,一語驚醒衆人:“我知道了!展大人今年可是要回鄉掃墓?”

“咳咳咳咳……”于悅一口米飯噎在了嗓子眼,慌忙端起身邊的湯灌了一大口才順了氣,“我吃飽了,大人、義父你們慢用,我先回房了。”

不待衆人有所反應,便一溜煙不見了身影。

“咦?”馬漢疑惑地指着她剩下的半碗飯飯:“奇哉,以于姑娘的飯量,才吃了一半便飽了麽?”

張龍看着展昭一臉的無奈,更是不怕死地補上一刀:“于姑娘方才喝得是展大人的湯……吧?”

趙虎非常實誠地點點頭,又真相了一句:“于姑娘為何落荒而逃了?”

展昭淡定地将于悅殘留的飯倒進自己碗中,又将她喝剩的湯一飲而盡,對衆人微微一笑:“趙虎猜的沒錯,我打算明日一早帶于悅回鄉掃墓。”

“啊?”

開封府飯堂裏頓時傳來一陣砰砰啪啪的聲音,還伴着幾聲慘叫,像是摔碎了碗碟、碰倒了桌椅,還有……砸了一個人的腳。

明日啓程的事,展昭應當已經說了吧?

多虧她跑的快,否則又要被張龍取笑了。這家夥絲毫不懂得照顧姑娘家的臉面,難怪他找不着媳婦!

回到房中,于悅邊拍着胸口暗自慶幸邊開始收拾行李。

這個結實又防水的登山包,一年來跟保溫壺都出了不少力;可惜急救箱的藥品有保質期,不能不舍得用了;電池她倒是帶來不少,不然手電筒就成擺設了;指南針倒是不用擔心……

收拾着這些熟悉又親切的東西,思緒不禁飄回到一年前為他準備行李的那天。也是這樣仔仔細細地列了一大串清單,希望把一切他日後能用的東西都裝上,又核對了好幾遍,唯恐漏下什麽,誰料想,最後竟把自己也送出去了。

其實,早在那時便對他上了心吧。

真不敢想,轉眼間便要跟他回家了……

于悅忽然一驚,雖說展昭父母長兄皆已不在,可家中還有個看守祖業的人在,所以,第一次去他家總不好空着手吧!

可北宋都有什麽禮節啊?她需要帶點什麽東西?應該注意哪些事情?

于悅努力的回想,卻一無所獲。唉,千年前的事,就算是百度,搜出來的都不一定可靠啊!

正兀自哀嘆,便聽房門被輕輕叩響。

若是展昭,便來得正好。

于悅飛快的跑去開門,晃動的燈火下,門外卻是公孫策正一臉含笑望着她。

“義父?”

“悅兒,即便見是為父有些失望,也不必表現得如此明顯吧?”

公孫策将手裏的燈籠吹滅,進了屋忍不住戲谑道:“你要等的人忙着移交差事去了,這會兒還是委屈悅兒陪陪為父吧!”

“義父!”

于悅很是無語,為何開封府的人一個兩個的都那麽喜歡取笑她和展昭呢?

跟在公孫策後面進來,接過燈籠放在一旁,笑道:“義父有事喚我過去便可,為何親自來了?”

不知是否她的疑心,隐約總覺得自打那晚展昭宿在她房裏之後,公孫策便常住靜園了,即便有時與包大人忙得晚了,他亦從前院的廂房睡下,不再回後院。可那日義父不是一直在靜園麽?又如何知曉她與展昭共宿的?

公孫策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倒茶,坐下來一語雙關道:“悅兒有了夫婿,便不許為父來了?”

“義父!”您可不可以不要如此為老不尊了!

于悅現下可以斷定,那晚之事十有八九被公孫策撞見了,臉上不由一紅,心裏更是惴惴。在古代,這種事似乎是不被允許的。

立即垂眉順目,黯然道:“這本就是你的院子,是悅兒鸠占鵲巢才對。”

公孫策卻是一點也不給面子,笑的頗具深意:“那便趕緊嫁出去,把院子早日還給為父!”

“原來義父今日是來攆我走的!”自從認了親,公孫策便一心幫她算計別人,于悅慢慢地也不怕他了。

“女兒大了哪用得着為父來攆?”公孫策長嘆一聲,拍了拍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恐怕連招呼都不打便被心上人拐跑了!”

于悅一時心虛,低下頭小聲解釋:“這不正要給您說呢麽……”

“好啦,不逗你了。”公孫策見好就收,笑着将一直握在手中之物推到于悅面前,“這個,你收着。”

“這是何物?”于悅好奇的解開布袋上的繩結,眼前一堆碎銀赫然躺在袋中,在燈光下煞是奪目。

不由擡眼看向公孫策,一臉驚惶:“義父?”

“悅兒,你既稱我為父,我當為你盡些父親的責任。”公孫策替她将袋口重新系上,緩緩道:“雖說展護衛俸祿高,更不計較銀錢之事,但成親之前卻也不能總是讓他破費,平白讓人把你小看了去!再者,你頭回随他返鄉身邊總要有些銀兩才方便。只是,為父積蓄不多,你莫要嫌棄……”

“義父……”于悅一時震動,不想公孫策竟能如此待她。

“想必展護衛已告訴你了,他自幼父母雙亡,兄長亦已不在,家中僅剩一老仆看守祖業。不過,展家在當地是大姓,族裏尚有許多宗親,你須得小心說話。再有,常州寒食節禁煙火,清明當日插柳條與桃花枝,早飯吃油煎團子,你若嫌無滋味,可蘸些糖來吃;掃墓時要‘飄紙錢’,這些不用你做,你只跟着展護衛跪拜便可;祭拜之後再跟着族長去祠堂行禮,喝祠堂酒,你酒量淺,切記少飲;飯後便無事了……哦,” 公孫策從懷中摸出厚厚一疊紙交給她,吶吶道:“怕你記不住,我都寫下了,路上你好生看看罷。”

“義父……”于悅頓時濕了眼眶,除了這兩個字,她再也說不出別的。

說實在的,當時認親本是因寧兒的關系才無奈應下,時間久了覺得在北宋有個倚靠相互照應也是好的。直到此刻,她才突然覺悟,原來公孫策一直把她當做親生女兒來疼!

二十多年來她從未體會過的,被父親捧在心裏愛護的感覺,竟是如此美妙!

“傻孩子,”公孫策不欲使她想起傷心事,冁然而笑道:“老夫原本以為憑這點薪俸攢下棺材本已是足夠,不曾想還有福分給閨女置辦嫁妝……哦,再過兩年又得給兒子娶媳婦兒,不行,我得去找包大人請求漲些俸銀才是。”

說着,站起身便去拾地上的燈籠。

“義父……”

于悅喉頭緊澀,先幫他将燈籠點燃,清了清嗓子才道:“我送您過去。”

“不必了!”公孫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叮囑道:“明日還要趕路,你早些歇着吧。”

出了門,又回過頭來不放心地囑咐她:“悅兒不必緊張,展護衛在朝為官,又供職開封府,是展家莫大的榮耀,他家族中人定不會為難于你。”

于悅笑着使勁點頭,看着跳動的燈光出了回廊,離了小院,心中驀然冒出一股沖動。她飛快地跑出院子,對着前方漸漸微弱的燈火喊道:“爹!您保重。”

遠遠地,那燈光忽地一顫,頓了片刻才複前行。

展昭過來的時候于悅正趴在桌上發呆,見他進屋只擡了擡眼皮,一雙黑眸便又定在燭火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怎麽了?”展昭緊張地挨着她坐下,握上她的手問。

于悅張了張嘴,吐出幾個字:“在想事情。”

展昭關切地追問:“在想何事?”

于悅坐直了身子,望着他表情煞是認真:“展昭,日後我定當好好孝順爹。”

爹?

“你是說公孫先生?”

展昭半天才想起她說的是誰,見她點頭,雖不明白為何才一會兒的工夫義父便成了爹,還是笑着應道:“應當的。日後我與你一起奉養岳父大人。”

先是“內人”,又是“岳父大人”,這人在她面前似乎愈來愈不知羞了!

但見桌上的燭火已燃了大半截,于悅不由驚問:“是何時辰了?”

“快三更了。”

“這麽晚你還過來作甚?”忽然想起公孫策似笑非笑的眼神,于悅急忙推他,“快去歇着吧,明日還要駕車。”

展昭巍然不動,凝視着她柔聲道:“無礙。看你一眼才能放心去睡。”

展昭竟也會說甜言蜜語了!

于悅心裏一甜,嬌嗔道:“明日一早不就能見着了。”

展昭柔柔的目光望入她的雙眸,薄唇一張一合,低聲呢喃:“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于悅的雙頰愈來愈紅,小聲咕哝道:“明明晚飯時才見,哪有一日?”

這人今日是怎麽了?

一陣風過,空氣中飄來些許酒味,于悅臉色一變:“你又喝酒了?”

展昭摸了摸鼻子,讪讪地解釋:“本打算安排好府裏的事便來找你,不想白兄過來了,看似有些心事,便陪他小酌一回……我只飲了三杯!”

于悅湊近些聞了聞,身上的酒氣是挺淡的,混合着他獨有的氣息,竟然還有些好聞。忽然想起昨夜他醉酒的模樣,臉上倏地一熱,趕緊撤回身子,語氣弱了幾分:“白玉堂怎麽了?”

“他只喝酒,并未多說。”展昭只覺一股甜香繞向鼻尖,随即又飄然而去,只好遺憾地取了她跟前的茶水一口喝盡,又道:“似乎與張姑娘有關。”

“張姑娘?”于悅早就看得出來張怡芬喜歡白玉堂,只是,依白玉堂風流不羁的性子,真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那白玉堂……”

“悅兒,你對白兄似乎很是關切。”展昭面含不悅道。

他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于悅有些竊喜,又給他倒了杯茶水,寬慰道:“我只是擔心張姑娘!”

“不必擔心,白兄若不在意的話便不會借酒澆愁了。”

展昭滿意地細品了一口,慢慢回味,唇齒間果然泛起絲絲清甜。開封府采買的茶葉是普通的淮南茶,他喝了許多年并未覺得有何特別,可為何用她的杯子泡出來便格外好喝呢?

“借酒澆愁?”于悅不禁想起她的辛酸往事,非常不滿地抱怨道:“你們男人怎如此拖沓?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又有什麽好愁的?”

“悅兒……展某此生,定不負你。”展昭自知理虧,一把将她撈進懷裏,滿足地嗅着她的發香暗自慶幸,幸虧他沒有錯過。

于悅本就是氣憤之下随口一說,哪想故意揭他短處!眼下,靠在他懷中更是百氣皆消,忍不住在他唇上親了一口,輕道:“時辰不早了,你去歇着吧。”

“悅兒……”展昭卻是不動,望着她的眸子流動着明亮的光澤。

“我要睡了。”于悅實在不敢再看他。

她當然一刻也舍不得離開他,但一想起她爹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卻也不敢再邀他留下。

“趕明見。”展昭擡手撫上她的臉頰,輕輕捏了一下,終于提劍轉身。

替她掩好門,擡首望望天邊的孤月,不禁有些後悔,他今日真該多喝幾杯!

作者有話要說: 案子完了,糾結沒了,只剩下甜了。這周更周更的,眼看着本文便要完結了,真是萬分不舍啊!五年多,絕大部分的閑暇,甚至偶爾的工作時間,都奉獻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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