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2010年三月的第一個周末,傍晚。宋書坐着秦家的車回到和母親白頌、表妹栾巧傾共居的住處。

從年初之後,她和秦樓開始準備八月份的SAT考試。秦梁在家裏請了專門的輔導老師,宋書每個周末都會去秦家和秦樓一起上課,這周也不例外。

到家時已經接近7點,宋書開門之後發現玄關處擱着一雙女士高跟鞋和一雙男士皮鞋。

這讓宋書有點意外。

“姐,你可總算回來了。”栾巧傾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竄出來。“今天姨媽提前回來了。”

“嗯,還有別人嗎?”

“我就是要跟你說這個!你爸今天竟然也來了!”

宋書摘下背包的動作停頓了下,她淡聲道:“他不是我爸。”

“啊,我太意外了沒注意措辭……”栾巧傾懊惱地敲敲自己腦袋,“不過我搬來兩年,還是第一次見他過來啊。他這是怎麽了,不怕他老婆孩子吃醋了啊?”

宋書沉默兩秒,“作業做完了嗎?”

“嘎?”栾巧傾笑容一僵。

“……”

“沒、沒做完。”

“……”

“行行行,姐你可別這樣看我了,我這就去做還不行嘛。”

栾巧傾咕咕哝哝地回了房間。

宋書在客廳裏獨自坐了一會兒。

書房和客廳只有一牆之隔,家裏沒有特別做隔音。起初裏面的說話聲還很難聽見,随着後面兩人的語氣逐漸激烈,宋書在客廳也能聽得一清二楚了。

“……你才接手總公司多久,憑什麽就說eag的商業模式有問題?!”

“問題一目了然,到底出在哪兒,我不相信你自己心裏不清楚。”

“白頌,你少陰陽怪氣——別以為老爺子把管理權交給你你就高枕無憂、可以對我們随便發號施令了,我告訴你,這在我這兒行不通!”

“好。你不承認eag的商業模式問題沒關系,那我問你,eag的主營是什麽?”

“當然是沉香!”

“那沉香樹想要結香,生長周期有多長?”

“生長周期?差不多……五六年吧。”

“五六年?eag對外宣傳稱自己是沉香業的頂尖公司,所産沉香均為業內最優品質序列——最優品質序列的沉香至少也要10年甚至是20年的生長周期,五六年能結香的只可能是最普通的沉香!”

“……我、我又不是産品經理,我怎麽可能這麽了解種植相關的東西?”

“好,那我再問你。eag初創距今不過三年,最劣質的沉香恐怕都沒有生産出來——也就是說完全無法從銷售獲得現金流,那你們公司支撐運營的錢是從哪兒來的?”

“……”

這一次在長久的沉默後,宋書再聽到的宋成均的聲音已經弱下底氣。

“自然就是……融資嘛。eag有這樣好的産業前景,不少做PE(私募股權投資)的都很看好我們公司的發展。”

“是看好eag,還是看在秦氏集團的面子上?”

“這也沒什麽區別。”

“商場無兄弟,他們肯投這麽多錢進來,真就只為了面子這麽簡單?”

“不、不然呢?”

“你是不是真以為我沒有調查過eag給投資人的利益承諾?在那樣高的承諾下,你們的商業模式卻完全不足夠負擔。換句話說,你們一直是靠新一輪投資者的本金來償還原有投資者的利息——你這是在拉着全公司一起走鋼絲!”

“……”

宋成均的語氣徹底軟了下來,甚至帶上乞求。

“白頌,你給我一點時間……最新一批的沉香已經就要進入銷售階段了,資金上的空缺我很快就能填補。你不能在這個時候斷我的後路啊,不然我就完了!秦家、老爺子還有大家都會受到牽連!”

“你也知道你會拉着公司遭殃?”

“我知錯了,我已經後悔了白頌——你放心,真的,第二季度前我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報告,好嗎?你再相信我這一次——就算、就算是看在宋書的面子上呢?我畢竟是她的爸爸啊!”

“……”

書房裏的聲音在那些哀求後徹底低了下去。

兩分鐘後,書房的門打開。

白頌站在門口,“宋成均,這是我最後一次以私人名義警告你,如果第二季度前你還沒辦法把這個巨額的資金空缺填補上,那你別怪我不再替你遮瞞。”

“好,好,你放心,我一定!”

“我有一通視頻會議要開,不送你了,你走吧。”

“好,我自己走。”

房門重新關合。

幾秒後,宋成均陰沉着臉從走廊裏出來。他一擡頭就看到了無聲地坐在沙發上的宋書。

宋成均強擠出一個笑容。

“小書,爸爸今天——”

“出去時關好門。”

宋書起身,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宋成均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眼底掠過複雜的情緒,最後還是讪讪離開了。

——

六月初,高中畢業季。

在學生們或是歡欣鼓舞或是悵然若失的氣氛裏,秦梁給秦樓和宋書制定的畢業後就安排訂婚的計劃,卻被迫中止了。原因只有一個——

月初,秦梁就病重入院了。

也是直到此時無法隐瞞,秦家的家庭醫生才對這些晚輩說出實話:秦老先生早在去年年底就已經診斷出肝細胞性肝癌,期間一直在進行保守的藥物治療。

按照秦梁本人的意思,這才一直隐瞞着所有人。

得知這個消息,秦家裏炸了鍋。秦扶君在父親床旁連着哭了幾天,終于被忍無可忍的秦梁趕了出去。

秦樓和宋書則一起被叫進房間。

他們進去的時候,家裏跟秦梁年紀差不多大的家庭醫生正在嘀嘀咕咕地說什麽,秦老先生不耐煩地板着臉,顯然是被絮叨得不輕。

一見秦樓和宋書進來,病床上的老人這才勉強露出點笑。

“你們過來吧。”

宋書聽話,按着老先生的意思坐到床旁的椅子上,秦樓皺着眉站着,秦梁也沒再管他。

閑聊兩句後,秦梁嘆了口氣。

“到底還是因為我的病,把你們倆訂婚的事情給耽誤了。”

秦樓從秦梁生病以後就沒見過笑臉,此時皺着眉:“你也知道,那還不趕緊好起來?”

“……”

家庭醫生見慣了這些日子來噓寒問暖的那些晚輩淚眼滂沱的嘴臉,頭一次碰上秦樓這個探病态度,不由擡起頭看了少年一眼。

然後他轉回來。

“你們秦家的男丁是不是祖傳的不會說人話?”

秦樓沒表情,秦梁瞪了自己這個老朋友一眼。

醫生也不介意,自顧自奚落:“我之前就說別拖、別拖,早點去M國排上移植的肝源就能早點看他孫子抱重孫子——你這爺爺就是不信。非說萬一移植出了問題,他沒看着孫子訂婚就走了,下去見列祖列宗也沒臉……現在舒服了吧?人家小年輕好好的訂婚都讓你給攪了。”

秦梁臉色随着老友的話越來越黑,到最後氣得拍拍床板,“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

“哼。”

“……”

宋書和秦樓還是第一次見秦梁這麽孩子氣的一面,精神頭也很好,連宋書都不由地笑起來。

陪着兩位老人坐了半下午,臨走前,秦梁嘆着氣跟宋書說:“過兩天我去M國準備移植手術,肯定是要把秦樓他們都拎過去的。到時候公司這邊只有你媽媽一個人操持,肯定很辛苦;而你和秦樓本來可以好好出去玩玩也被我耽擱了——你們母女倆是在被我這個老頭子連累得不輕。你別怪爺爺。”

“不會。”宋書搖搖頭,很認真地看着老人,“等您病好了回來,訂婚宴上我給您敬第一杯茶——酒不能喝了哦。”

看一向沒什麽表情的女孩兒認認真真地跟自己玩笑,秦老爺子也忍不住開懷大笑。

“好,好!我一定喝我孫媳婦給我敬的茶!不準食言!”

“嗯,我們一言為定。”

“……”

幾天後。

秦家所有晚輩——秦扶君、宋成均,宋茹玉和宋帥姐弟,還有秦樓——衆人一起陪着秦老爺子出國準備移植治療。

公司裏不能離人,白頌留下來獨力支撐。宋書則在家裏照顧還沒放假的栾巧傾。

秦樓走那天,宋書去機場送的他。

長相愈發俊美的少年如今有着人群裏最紮眼的挺拔身量,只是一雙墨眼躁戾,渾身上下都是“生人勿近”的氣息。

連同行的秦家晚輩和傭人都恨不能離他十萬八千裏。

所幸等宋書趕到,秦樓明顯沸騰在爆發邊緣、快要按捺不住的情緒才慢慢平息下去。

“怎麽才來?”秦樓把他的小蚌殼捧進懷裏,抱得緊緊的,絲毫不在乎路過的人的目光。

“家裏……”

“算了,別解釋。沒剩多久就要飛了,讓我抱一會兒再走。”

小蚌殼于是安靜下來,乖乖地讓他抱着。

這兩個人獨處的世界時常是安靜無聲的,而且怎麽也不會寂寞或者無聊,無聲裏也總是讓秦樓恨不得放慢再放慢,好有足夠時間讓他慢慢厮磨。

只是時間是最不聽話的。

沒一會兒,秦家随行的傭人已經小心地過來催促了。

秦樓不耐地把人趕走,這才直起身。

他低眼望着面前的女孩兒,咕哝:“洋娃娃,你說蚌殼能帶過M國那邊的海關麽?”

“蚌殼”本殼不理他的無賴話。

“那我走了啊?”

“嗯。”女孩兒點頭。

秦樓故作威脅:“敢勾搭別的瘋子,我回來以後就把你下鍋炖了。”他想了想,“清蒸也行。”

女孩兒還是點頭,“嗯。”

“……”

秦樓眼神輕晃了下,他轉過身。

然後突然被拉住。

秦樓回眸。

女孩兒還是沒什麽表情,只朝他輕輕招手,“你往下來。”

“幹嘛?”

少年一副不耐煩的語氣,但還是把他那挺拔的身高躬下來。

然後他頭頂被輕輕摸了摸。

“小瘋子,別怕。”

“……”

秦樓的瞳孔微栗了下。

僵了十幾秒,他才啞聲笑起來,帶着苦澀的無奈和終于被剝開被露出一點點的心底的顫栗。

“你又聽見我的求救了啊,洋娃娃。”

宋書沒有回答,只是收回手,聲音安靜而叫人安心——

“我在。”

像是又回到了多少年前那個雷雨夜,女孩兒在空蕩的房間裏抱着顫栗的他,捂着他的耳朵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說話。

我在啊。

這一次少年的瞳孔輕栗後,他笑了起來。

“只要你在,我什麽都不怕。”

“……”

——

2010年8月13日。

秦梁在M國D·F癌症研究院的移植手術圓滿完成,為期幾周的封閉性治療結束。

作為主責陪同家屬的秦樓也在這天得以離院。

他第一時間就想把這個好消息和他的小蚌殼分享。

然而拿到手機以後,秦樓怎麽也打不通宋書或者白頌的電話了。

直到在外留候的秦扶君和宋成均趕來,宋成均一臉沉痛地将手機上的一封電子郵件遞給秦樓。

秦樓僵着手接過——

“秦氏集團總經理白頌,涉嫌利用eag子公司非法籠絡資金500億無法兌付本金,面臨包括股權欺詐、洗錢等在內的8項刑事指控……白頌在開庭前夕畏罪自殺。”

“嫌疑人獨女宋書,于開庭當日出席路上遭遇嚴重車禍,重傷入院。一周後,宋書因搶救無效死亡。”

“——!”

手機跌落在地。

四分五裂的屏幕上,映出一張扭曲而割裂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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