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從前慢(2)
再次見到廖長寧,是在他母親的喪禮上。
恍惚覺得馳隙流年,一瞬星霜換。
那年,剛過了驚蟄,正是春寒料峭,乍暖還寒的時候。幾日連綿春雨後天空放晴,雲間有幾縷陽光投射下來。我正在屋內,聽見院中有人走動,連忙跑出去。我那時性子極為跳脫,喜歡到處湊熱鬧,嘴巴又甜,鎮上幾乎沒有人不認得那個宋老先生中醫堂的小丫頭。
我站在門口,看一行人穿麻布白衣,正在跟爺爺交談。
旁邊圍着一群鎮上的中年男女,身材胖胖的豆腐店的五嬸嗓門最大,我聽見她說,“真是可憐見的,白發人送黑發人,她嫁的那個男人到現在面都沒露,聽說是斷氣前離得婚,就怕死後法律規定要分家産吶。”
我沒從她臉上看到一絲悲傷的情緒,卻看她揚起袖子抹了抹眼角。
便立即有人附和道,“誰說不是呢,留下那麽一個孩子,爹不疼娘不要的,聽說他爸爸早就在外面找了女人呢。”
“我還聽說那女人連孩子早都有了,已經五六歲了。”
“聽說她男人家很有錢啊,看來有錢人真是沒一個好東西。”
“聽說……”
那時我還未能體會到人言可畏衆口铄金的殺傷力,只是直到後來,我也從不喜歡聽人背後談論起別人的私隐八卦,仿佛被當做笑料一樣付出廉價的同情心,那些小心翼翼的神情,那些相互交換過道聽途說的談資過後詭異的眼神,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優越感,都讓人覺得徹頭徹尾的惡心。
人生無常,今日不知明日事,也許不知道哪天,說八卦的人就會成為別人口中的八卦。
我趴在門口聽了一陣“聽說”,覺得很無趣,看到爺爺跟着人往南邊去了,于是就跟了上去。青磚黛瓦,竹杪蔓草,石板小道上鑲嵌有江南特有的暗綠色苔藓,又是走街串巷,我又一次的站在了廖長寧外婆的院門前。
靈堂就設在主院內,深藍色的幔帳上面懸挂着純白色的橫挽幅,我躲在爺爺身後看到廖長寧,他就站在外婆的身旁,神色冷漠,臉色蒼白,渾身上下都籠罩着一層濃重的悲傷。跟一年前相比,他剪短了頭發,鬓角極其幹淨利落,整個人卻瘦的幾乎脫了形。
那天,他穿了一件厚厚的半身雪白羽絨服,領子上鑲着一圈絨絨的純白的水滑貂毛,在厚重衣服的反襯下愈發顯得他形銷骨立。
我只覺得心裏的某個地方被重重的撞了一下,整個人有一種很難以言喻酸酸澀澀的感覺叫嚣着要從胸腔噴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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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前走了兩步,私心只期望他眼角的餘光能看到我。
但是廖長寧顧着與來吊唁的親友躬身行禮,又要分神照顧年邁傷心的外婆,幾乎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應付其他事。
何況,任誰都能看得出來他本人的狀态也很不好。
中午,喪禮擺了流水席,自有本家和近親招呼鄰裏去吃便飯。
我憑着記憶,一路拐向正院後面的右側。
初春的庭院景色極好,沒有花,但處處是生機盎然的綠色,院子角落裏有一屏郁郁蔥蔥的翠竹,旁邊是一個青花瓷的大缸,四副石凳圍着一個圓桌。
廖長寧就坐在那一叢碧色之後的廊檐下,因為有植物的遮擋,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聽到他斷斷續續的咳喘聲,我又往前走了兩步,只看他一手按着旁邊廊柱借力,一手的掌心頂着胃部,似乎是痛的直不起腰。
我來不及收住腳步,轉彎擡頭時他已經看到了我。
我心如膏火,忍不住走近他兩步,問他,“你怎麽了?”
廖長寧略微有些詫異,但還是低聲回答了我,“沒事,有點胃痛”,說着就把附在腹部的手拿開了。他額上還蒙着一層細密的汗珠,一邊輕聲掩唇咳嗽一邊扶着廊庭的漆紅色圓柱站起身來,他徑直往廊下的屋內走去,并沒有多看我一眼,原來他早就忘記了我。
我平淡無奇的人生裏,又仿佛再次黯然失色,當時也不知道從哪裏借來一股雄赳赳的氣勢,我三步并作兩步的跟上他的腳步,固執的大聲強調了一句,“我是翹翹。”
廖長寧似乎被我吓了一跳,他微微擰了眉,斷斷續續的咳嗽着說了句,“我知道啊。”
他的聲音很小,又虛弱無力,聽的我心中一陣難受,我去扶他垂在身側的手,冰涼透骨,激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廖長寧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麽,卻也只無奈的看了我一眼,沒有掙脫。
我連忙打包票似的解釋,“你跟我來,我知道怎麽治胃痛。”
他任憑我拖着他的手走進西廳,我安置他在太師椅上坐下,蹲在他面前開始卷他的褲腳,他有些迷惑,但是沒有制止我,任由我找到他膝蓋底下三寸的足三裏穴輕輕按揉了兩分鐘。
全世界都安靜下來,我的耳邊仿佛能聽見江南的春風拂過柳梢的聲音。
我一直難以忘懷跟廖長寧相處的時光,是因為我真的喜歡那些歲月中平和而真實的瞬間,那些細節那麽瑣碎俗氣,卻又蘊含無盡的世間繁華與熱鬧。
我陶醉在廖長寧對我無條件的信任之中,再擡頭的時候,他展顏對我笑了笑,就像是對小嬰兒的那種溫和的、輕柔的笑容,他說,“我好多了,謝謝。”
他的身子微微前傾,手心向上向我伸出右手掌,我毫不猶豫的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手心,借力從地上站起來。
午後的陽光從雕花門扇投射進來,廳內沉澱着歲月痕跡的老楠木家具此時泛起一種淺橙黃略灰的顏色,廖長寧略有些蒼白的臉在陽光的散碎光暈下有些玉器似的晶瑩,愈發襯得他眉眼烏沉。
他沒有繼續說話,只是沉默,偶爾偏過頭咳嗽幾聲。
我突然想到之前趴在門口聽到的那些“聽說”,敏感的認定他心情十分糟糕,但是又不知道說些什麽才能安慰到他,只好問了句最平常的,“你……吃過飯了嗎?”
廖長寧正在兀自出神,怔愣了片刻才好像聽清楚了我的問題,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皺眉問我,“你一個人跑到後面,家裏人知道嗎?”
我點點頭,“我爺爺在前面院子給你外婆看脈呢,我跟他說過了我來找你。”
我又不依不饒的問他,“你吃過飯了嗎?”
未等他回答,就有一個長輩模樣的女人從外面走進來,一疊聲的叫他,“長寧,原來你在這裏坐着吶,快去前面招呼人吧,你二舅都替你站半天了。”
廖長寧的表情是凝固成了雕像般的冷漠,右手撐着那把楠木太師椅的扶手慢慢站了起來,沒忘低聲招呼我,“翹翹,去前面找爺爺,別到處亂跑了。”
我亦步亦趨的跟着他走出廊檐,他回頭看我一眼,只得先帶着我往前院左側的廂房拐過去。
廖長寧的外婆此刻正躺在窗下的矮榻上,背後靠着一個寶藍色的錦緞攢花軟枕,爺爺就坐在她的下首的圓凳上,正在低聲勸慰她。
看到我們從外面走進來,老太太連忙擺手讓廖長寧過去,一邊對我爺爺說,“我就這麽一個乖孫,也是看着他,我才能過得下去。”
她的眼淚幾乎止不住,哭的不能自抑。
廖長寧面色卻沒了片刻之前的冷硬,坐在她身邊攬住老人的肩膀,脊背挺直,帶着跟年齡不符的沉靜持重。他微微點頭向爺爺致意,低聲道,“辛苦您跑一趟。”
爺爺輕嘆一口氣,“哪裏話,都是應該的,”頓了頓,爺爺似乎是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加了句,“你小小年紀,心思不要太重了,我之前給你開的藥要按頓仔細吃,等晚上把人都送走,再讓我給你看看脈,可能需要調整一下方子。”
老太太拿起帕子擦了眼角,忍不住握拳錘了一下覆在身上的被子,“我還沒死呢,就有人惦記上這房子跟那點兒家産了,你看我能讓他們誰得逞!”
廖長寧連忙寬慰她,“您還有我。”
出了廂房,我跟着廖長寧走在廊檐下,一路無言。
拐彎的時候,我聽着有人聲在交談,廖長寧的腳步頓住,我也不敢動,靜靜站在他身後。
先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她是離了婚之後才斷氣的,協議書上白紙黑字簽了字淨身出戶的。妹夫那麽精明的生意人,怎麽可能給她便宜占?就是長寧,也是十成十的遺傳了他那個精明的爹,要不然他能會一刻不離開二嬸?”
他頓了頓,有打火機的聲音。
接着是剛才那個叫廖長寧出去的女人的聲音,“給老太太哄的只認他一個,這房子往上面數兩代那可是我們兩家共有的,現在只給他一個可說不過去,何況二嬸家又沒兒子,這唯一的女兒現在也沒了。”
我聽到男人吐了一口唾沫,又說道,“這房子還是其次,在這麽個小鎮上,你又不來住,就算開發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了,二叔年輕時候可是出過海,去過日本的,屯了那麽些年的物件,随便一樣賣出去都夠市裏一套房子錢了。”
她啧一聲,有些不滿意的繼續說,“老太太手裏握的嚴實着呢,會輕易給你?我看你也少往前面湊,長寧都知道去後面偷懶呢,你倒是上趕着。”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麽?我不搶着當這喪禮的主事之人,難道要眼睜睜讓老四占了?”
我站在那裏沒敢吭聲,聞到有煙草味随風從拐角那株碧油油的大葉子丹桂那邊飄來。
廖長寧的手掌按在左胸,忍不住嗆咳了一聲,那面就徹底安靜下來。
片刻之後,他繼續往前走,好似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拐角處已經沒有了人影,轉過那個半圓形拱門,就到了人聲鼎沸的正院。其實人已經比上午少了很多,主要是相熟的鄰裏和本家。
廖長寧站在午後陽光之中,身影被拉長成歲月在我記憶中的剪影。
之後,他在連雲鎮住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因為他身體一直不好,爺爺倒是成了他幕中常賓,我們不常見面,只是有時放學之後我會去找他。
廖長寧的功課極好,會畫國畫,又能寫一手漂亮的書法,是真的書法——隸書雍和大氣,楷書莊嚴規整,行書寫意個性,各有千秋。
我的字從小就一直都很古板無趣一筆一劃,在他的指導之下練了幾百頁紅米字格,竟然慢慢也能寫一手看得過眼的小楷。
那段時光慢悠悠的,好像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我漸漸對廖長寧起了隐隐約約的愛敬之意。
那時候,我并不能深刻理解那種悄悄萌芽的感情究竟意味着什麽,只覺得自己的生活終于有了一個目标。但是我必須要承認,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是一定屬于我的,我也必須為了我的堅持忍受甚至犧牲很多。
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能變得更強大。
我守着一場注定孤獨、熱烈、固執、單向度的戀愛開始漫長的修行之路。
我努力讓自己變得認真、茁壯、盛放、不淺薄,直到能在我最好的時光與廖長寧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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