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從前慢(3)
百年校慶晚會,學校下了血本請了央視一線的女主持人扛鼎,每個學院都強制性的排練了一個集體節目,幾乎是要求全員參與。
晚會分為四個篇章,每個篇章都有一個開場舞作為節點和标志。我跟莫曉楠很不幸的被編排到“夏之謎”那個篇章開場舞裏面,每個人都穿了一件熒光綠的舞蹈褲,腰上圍着一圈大葉子,頭發被分成兩股,用綠色的發帶編成了翹着的羊角辮的樣式。
其實之前我們學院也有給廖長寧發請柬邀他觀賞晚會并參加其中的“校友撷英”篇章,但是也早就收到了他秘書部否定的回複,所以當我表演完,臉上依舊帶着厚重的舞臺裝,随便裹上一件開衫走出體育館的時候怎麽也沒有想到會看到他。
廖長寧正站在體育館的臺階前,似乎在等人。
他今日穿了件剪裁得體的黑色的精工襯衣,煙灰色的長褲,整個人隐隐流動絲綢般的光華,仿佛已經跟夜色融為一體。
我漸漸才明白,所謂氣質,是物質基礎堆積到鼎盛才有的結果。至于以前所認知的內外兼修和才色兼具,完全就是一種笑談,它所帶給人的沖擊力遠不及物質的包裝和原始的本錢那麽直觀和尖銳。
他在抽煙,右手指間明明滅滅的閃着點點光芒。
這幾日降溫,晝夜溫差極大,周圍有蕭瑟的涼氣,他似乎有些不舒服,一邊抽煙一邊時不時偏過頭去低低的咳嗽。
我的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腳步不由自主的向他站的方向挪了過去。
他轉頭看到我的裝扮,有些意外,随手在旁邊垃圾桶頂上的煙灰缸熄滅手中還剩下大半根的煙蒂,像對小寵物一樣沖我招招手,“翹翹,過來。”
我走近看他,才發覺他眼底青影沉沉,唇瓣淡白有些幹燥的起了皮,神色都帶了幾分顯而易見的倦怠。
我有些擔心,直接問他,“你怎麽過來了?”
他反問我,“我怎麽不能過來呢?”
我窘迫的低着頭小聲解釋,“你不是已經給電子工程學院捐建了一棟實驗樓了,我聽老師說,像你們這種人,是不會親自……”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視線盯着自己綠色緞子的芭蕾舞蹈鞋的鞋面不肯擡頭看他。
他的聲音有促狹的笑意,又問我,“哦?我們這種人是哪種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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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肯回答了,有些耍性子似的鼓着臉,微微偏過頭将視線落在一路之隔的露天操場上,那裏正熱鬧,有三五成群的人圍在一起談笑聊天。
廖長寧也不再逗我,又低聲問我,“怎麽沒給我電話,號碼丢了嗎?”
我猝不及防他會直接問這個問題,只好老實答道,“沒有丢,是因為我沒有什麽特別的事。”
實際上,廖長寧給我的那張名片,被我端端正正的夾在了書架上那本厚厚的英文原版的曼昆《經濟學原理》的第417頁,代表了我跟他再次遇到的4月17日。
廖長寧露出一絲迷惑的神色,我連忙認真解釋了一句,“你說的,讓我有事才可以給你打電話。”
他回想了下那天的對話,似乎覺得很有趣,又有點無奈的笑了笑,對于我的刻意曲解不置可否。他低頭,路邊燈光掩映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在校園夜色的背景之上,他立體的五官又生動鮮活了幾分,接着問我,“那你吃過飯了嗎?”
“沒有呢”,我回答的很幹脆,中午啃了個三明治之後就一直彩排到晚會開始,緊接着就是表演,此刻我正饑腸辘辘。
他轉身往臺階下走了幾步,拉開車門,“陪我去吃點東西。”
我踟蹰着不肯挪動雙腳,指了指自己的頭上翹着的兩根沖天辮,“我必須得回去洗個澡才行。”
廖長寧送我到宿舍樓下。
我用最快的速度奔上樓洗了澡吹了頭發,梳了簡單的馬尾,換了一件胸前有長頸鹿圖案的白色T恤,荷葉邊領子的桃紅色開衫,黑色的半身蓬蓬裙,圓頭的小羊皮平跟鞋,是最簡單素淨的學生模樣。
遲疑了片刻,我又迅速打了一層薄薄的粉底,略微化了一個淺淺的淡妝。
再下來的時候,他正倚靠在駕駛位上出神。
他今日開了一輛白色的保時捷卡宴,似乎這才是他慣常的代步工具,就停在宿舍樓下的一叢疏影之中。車窗半開,能看到他的襯衫袖子挽起到臂彎處,左手掌支在後頸,姿态放松而随意。
夜風習習,這樣的天氣,太适合心不在焉。
我一路小跑着過去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下,他回神低頭看了一眼腕表,淡淡笑道,“還不到半個小時。”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揶揄我,所以沒有接話。
廖長寧看我半天都沒有反應,無奈的淺嘆一口氣,便湊過來幫我系安全帶。
我被吓了一跳,整個人的脊背本能的挺直向後座靠攏,他身上有溫和的松木香味和淡淡煙草味道,能看到他修長白皙的後頸和襯衣下面突兀的脊骨形狀。
此刻,校慶晚會散場,校園內重新沸反盈天起來。
廖長寧小心避過人群,七轉八拐的開出校門,才開始在夜幕中飛馳起來,華燈初上,都市的霓虹蜿蜒成閃爍的車水馬龍。
他沒有說話,随手打開車載電臺,車廂內緩緩流動一阕鋼琴曲的純音樂《River Flows In You》,最擅長描寫都市愛情的韓國音樂家的作品,我很喜歡,幾乎沉浸其中。
“翹翹……”他突然低聲喚我,像小時候一樣。
我連忙伸手把音量調小。
他似乎心情比之前好轉許多,甚至有些被我這種條件反射一樣的讨好行為所打動,嘴角噙着笑意問我:“平時會覺得功課困難嗎?”
我有隐約忐忑不安,他的口吻太過關切,已經遠遠超過了才見過兩三次面的普通師兄應該在的範疇。
我搖頭,照實回答他道:“我是省裏理科成績第二名考出來的,上個學期綜合績點在我們學院是第一”,頓了頓,我又加了句,“我有拿新生入學獎學金,還有去年的年度綜合一等獎學金,已經沒有再用家裏的錢了。”
廖長寧唇角的微笑突然變的很複雜,他甚至微微皺了眉,好像敏感的捕捉到我話中難言的重點一樣,又問我,“家裏經濟有問題?”
我後悔自己亂說話,連忙否認道,“沒有,是我覺得自己長大了,可以養活自己了。”
他顯然不太信,卻也沒有繼續追問。
單調的手機震動聲提示有電話進來,駕駛位右側的置物格在車內昏黃燈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光澤,是顧雁遲。
廖長寧的目光只略略掃過手機閃爍的屏幕,便用藍牙耳機接通了。
我安靜坐在一旁,聽他低聲應了一句,說,“嗯,我在外面。”
他低沉聲線中有一些不耐煩,“你處理吧,我最近要休息一段時間。”
他輕呼一口氣壓抑了情緒,“随他去,不用理。”
他變換姿勢,左手指尖抵着額角,“沒事,有點累。”
廖長寧只簡單講了幾句就挂了電話,眉間閃過一絲疲憊的悒郁。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他究竟困頓于何種境況,只是單純希望不遠未來的某天我可以走到他身邊,用自己綿薄之力換他片刻溫柔笑靥。
我曾經那麽純粹的愛他,那麽的義無反顧。
我斟酌開口,“我們小時候在連雲鎮是不是曾經碰過面?”
他的注意力果然被我吸引過來,唇角漾起淡淡淺笑,眉間眼梢俱是和緩溫柔,“你終于記起我?”
我心中五味雜陳,回想起上次他一語雙關的試探,加之他今日特地來學校找我,又用幼時稱呼親昵喚我,我就料想,或許他已經通過其他方式确信心中所想。
我若一直揣着明白裝糊塗,待他主動提及,我反而不好解釋,索性先下手為強。
又聽得他說,“上次見你,我不太肯定,你變化太大。”
我忍不住轉頭直視他疏朗側臉,向他問出心中疑惑,“那你上次怎麽沒直接問我?”
廖長寧被我問的一愣,斂眉思索了片刻,沉吟正色反問我,“翹翹,你之前是故意裝作不記得我?”
我面上一紅,驚異于他思維上的敏銳,嘴上卻還是不服氣的與他争辯,“你拐彎抹角,我為什麽要開門見山。”
“伶牙俐齒。”他寬厚笑笑,沒有跟我計較。
其實,廖長寧的性格與其說是溫柔和煦,不與争鋒,倒不如說是淡薄冷情,很少有人有事能牽動他的情緒。很多事情,他不計較,也不介懷,不是因為他有多麽寬容大度,只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覺得無所謂而已。
我也是在很久之後才想明白這些。
車子轉入使館區附近的街道,郁郁蔥蔥的寬大梧桐樹葉遮蔽了路燈的微芒。立刻有殷勤侍者迎過來替廖長寧泊車,我亦步亦趨跟着他走進餐廳。
說是陪他吃飯,廖長寧卻也只是放松姿态靠在椅背靜靜飲了兩杯紅酒。
而我實在太餓,面對工筆畫般精致的餐食我只顧大快朵頤,頭盤沙拉主菜吃完,撐到了十二分飽。
旁邊的侍者走過來問要不要甜品,我猶豫着說不用了。
廖長寧笑着又加了一個熔岩巧克力慕斯,端上來我出于禮貌嘗了一口,不知道怎麽回事,手就是不能停下來,一勺又一勺。那天的氛圍實在是太過輕松美好,我稍微有些放肆,吃完之後竟然敢忍不住抱怨他,“都說了不用吃甜品了,你為什麽還要點?”
他口吻篤定,含笑輕輕搖了搖手邊的水晶酒杯,“因為我知道你沒說實話。”
廖長寧與我談及年少的舊時光。
他記得教我寫字畫畫,每回我都會弄他一身墨汁水彩。
他記得我放學後總是愛帶禮物讨好他。有時是時令的新鮮食物,有時是河灘上撿來的漂亮石頭,還有一次帶了一捧路邊采摘的鮮花過去,害得他過敏并發支氣管炎。
廖長寧眉眼沉靜,就坐在我對面,背景是餐廳寬大的玫瑰窗,華美的絲絨簾和精致的雕花鐵欄。他緩緩說起那些有我參與的曾經,那些盛開在他生命之中的浮沉倥偬。
那一刻,我滿足的好像已經得到全世界。
出來的時候,在餐廳寬闊軒敞的門廳,廖長寧遇到了認識的人。
那個五十出頭的中年人穿了一件誇張的改良唐裝,因為發福的厲害,所以有些衣不稱身。
廖長寧也只是靜靜站着,氣息沉沉,側影就像從畫中剪裁下來。
只聽那人一邊向我們走過來一邊殷勤打招呼,“聽說今次股東會之後安排了慶功宴,大少怎麽倒來這裏躲清靜?”
廖長寧臉上已經換上了無懈可擊的笑容,暗夜流光裏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清冷,他輕咳一聲,道,“顧叔也說了是慶功宴,那自然只有有功之人專飨,我若出現,豈不是掃興?”
他沒有想到廖長寧會如此直接自嘲,面子上有些抹不開,但似乎并不願意得罪廖長寧,又試圖轉移話題。我聽得他說,“還沒有恭喜大少你好事将近,到時候一定不要忘給我這個老頭子發請柬啊,我可少不得要去湊個熱鬧讨杯喜酒喝。”
廖長寧不置可否的笑笑,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
那人這才注意到廖長寧身後站着的我,眼中頗有尋味之色,面上也表現的十分明顯,毫不掩飾的笑問,“原來有佳人在側,這位是?”
廖長寧禮數周到的欠身,但是微微上挑的眼眸天生就帶了幾分倨傲神色,他淡淡向對方介紹,“舍妹,剛從老家過來讀大學,”又轉身輕聲召我過去,“翹翹,過來跟長輩打個招呼。”
我縱然有十二萬分不情願,卻不願意拂他顏面,只好慢吞吞的挪過去,略微點頭致意。
好在廖長寧對于我的無禮也不是很在意。
餐廳侍者将車子停在階前,他的手搭着我的肩,攜我上車。
夜風漸涼,四月的萬物都在蓬勃成長,我的內心卻有夢凋零的聲音,一片荒蕪。
我曾經設想過,他會不愛我。
也曾經設想過,他已經有了自己深愛的人。
我也能明白,其實很多時候,愛一個人并不一定能和他在一起。我跋山涉水來到他身邊,卻也只落得這樣一個荒涼無比的境地,他竟然已經有了打算準備結婚的人。
我深刻體會到那種切膚之痛,那種能摧毀一個人的意志的無能為力。
那種從雲端跌落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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