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需要新的生活(4)

流言益深。

我淪為別人口中的八卦談資。

每次走進教室,在座位上三兩聚堆的人群都會突然降低議論讨論的聲音,他們向我撇過來小心翼翼的眼神,他們相互交換道聽途說的各路消息,他們當做笑料一樣付出的廉價同情心,他們終于見到當事人的詭異滿足心理,這些都讓我難以忍受。

甚至,在專業課上,竟然會有別的學院的人特意跑過來,堂而皇之坐在我身後對我指指點點。

我聽得到他們刻意壓低的聲音。

整個班級,除了莫曉楠,幾乎再沒有人願意把我當正常人看待。

我漸漸遠離人群,變得越來越孤僻傲慢。

本學期末。

進入考試周之前有接二連三幾場已經完結課程的考試。

六級考試的前一天晚上,我從洗手間回到自習室的燈火通明之中,準備收拾書本去操場跑圈。

我發現剛才原本端端正正放在我桌子一角的透明文件袋不翼而飛。裏面是我準備好的考試相關資料,準考證身份證鉛筆橡皮等小物件。遍尋未果,明天就要參加考試,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幹這個的人明擺着是看我不順眼,純圖害人罷了。

偌大階梯教室,燈影綽綽,人心難測。

我不能明白為什麽人年少時候的無聊惡作劇可以如此狠毒。我特別想站上講臺去大聲控訴讓那個人站出來,但是我也知道那只是另外一場可以讓看客把我當成小醜圍觀的好戲而已。

在無休止的流言蜚語與責難面前,我漸漸厭倦,這種厭倦幾乎是心底最深的聲音。

因為沒有希望。

覺得生活很累,累得我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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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終沒有去教務處補辦準考證。

缺考那天下午,溫度驟降,寒風過境,天色陰沉。

我坐在空無一人的球場邊,給爺爺打電話。

爺爺年事已高,耳朵也不好使,每次通話都要開功放聲音。他不接觸網絡,也根本不知道我在經歷什麽境況,只是絮叨安排天氣涼了,讓我多穿衣服,要多把心思放在學業之上,不要總是為了賺錢在外面打工,多吃點好吃的,不要為了省錢就舍不得買衣服。

我一邊都答應了。

我最後沒忍住,緊緊握着手機小聲說了句:“爺爺,我想回家。”

爺爺竟然聽清楚了,沉默一會,才問我:“翹翹,是不是學校出什麽事了?”

他的聲音總是很大,夾雜着功放帶來的噪雜呼呼風聲,卻莫名讓我覺得安心。

我睜大眼睛努力忍住已經漫出酸澀眼眶的淚意,否認着撒嬌:“沒啊,我就是想你了。”

廖長寧事業愈發順風順水。

他忙的不可開交,或許也根本不想再過問我的生活。

在廖氏旗下整個工業産品板塊整合并入遠達科技集團的新聞彈窗中,有一幀他的鏡頭。他穿黑色正裝,志得意滿,振翅欲飛,整個人都隐隐流動光華。

李柔筠的離婚官司低調開庭。

這種冗長的争産官司,不知道要到何年月,所有一切,不過都是為了錢。

與此同時,廖長安案子的終審判決也低調下達。在許久未曾露面的受害者的當庭自辯下,法官判處其□□罪名成立,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不出意料,受害者态度的反複無常必定跟廖長寧在背後的動作有關。

李柔筠已經自顧不暇,廖長寧自然不會放過這最後臨門一腳的機會。他之前為了保護我隐而不發,如今已經不存在所謂掣肘,他根本連廖董的施壓都無需顧及,終究連本帶利全都追讨了回來。

何況,我在他心裏或許根本沒有我一廂情願認為的那麽重要。

我開始自暴自棄。

雨,一下四五天。

體育考試結課挪到了室內,我替老師去用網兜領考試用的排球。

回來經過更衣室。

排隊的人很多,室內溫度高,人群積聚容易有股怪味,像是體臭味和汗味又像是運動膠鞋味。我本能皺皺鼻子,就聽到前面一小隊人圍在一起在高聲談笑。

緋聞主角就是我。

“我都見過好幾次那輛白色卡宴送她回來,你說一大早的從外面回來,前天晚上在做什麽?”

“不過前次BBS上那些照片不是說是假的嗎?”

“誰知道真的假的啊,我看就毫無PS痕跡。”

“網上不是說宋連翹是私生女嗎,剛出生就被抛棄了,啧啧……”

“其實她也挺可憐的。”

“可憐什麽?她那麽長時間不上課,考勤缺了多少科?回來照樣跟沒事人一樣,我聽說還有老師專門為她延遲了考試時間。”

“廖長寧那張臉簡直帥人一臉血,還那麽有錢,要真能跟他有點什麽關系……”

“你知道什麽?誰知道包養她的是個什麽樣的人啊,老頭子也不一定。”

人總有一個點,是崩潰點。

這無異于這些日子以來壓斷駱駝脊背的最後一根稻草。

此刻我心浮氣躁,心情蕭瑟,幾乎不能做任何事情,我根本無法再聽下去,嘩一聲大力将手中盛滿排球的網兜往地上扔去。

她們被我吓了一跳,整個室內體育場都安靜了片刻。

排球四散,碰到不少同學的小腿。

站在邊上的龍靜沒能幸免,她聲音尖利問我:“宋連翹,你想幹什麽啊?”

我不欲多做糾纏,轉身想往外走。

卻不知道是誰伸出腳絆住了我的腿,一陣天旋地轉,我四仰八叉趴在地上,忍不住叫出聲來。

我的大半張臉毫無緩沖的着地,口腔內鹹腥彌漫,嘴唇磕出了一道血痕。

可能是我的樣子太過滑稽,衆人哄堂大笑。

我爬起來,轉身就擡手抽了那雙絆倒我鞋子的主人一個耳光。

年輕的我,一心就想趕盡殺絕,幾乎用盡十二分力氣。

她被我打懵了,捂着臉看我,半天沒敢吭聲。

倒是旁邊女生上來就抓着我的肩膀一邊推搡我一邊喊:“你憑什麽打人,你算什麽東西啊!”人不到危機的關頭就不會明白自己的潛力到底有多少,我渾身毛孔都豎起來,雙眼通紅瞪着她,使勁把她推倒在地上。

當時只覺得真痛快,她們要傷害我,沒料到我已經情緒崩潰無所懼怕,自己反倒吃虧。

體育老師驚動了輔導員,然後是教導主任以及我們學院的院長。

我跟另外幾個女生都坐在校長室旁邊的會議室,我坐一邊,她們坐另外一邊。

蘇文不知道從哪裏得到消息,跑過來看我。

我擡頭,他驚呼一聲:“連翹,你的臉——”

我的整張臉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右半邊臉磕在地上,腫脹淤青得慘不忍睹。

他面上有心疼神色,低聲說:“藝術設計學院挨你耳光的那個女生堅持說自己聽覺出現了問題,似乎是要把事情鬧大。她是本地人,父母已經過來。”

蘇文嘆一口氣,說:“連翹,你何必……你知道今天這件事很有可能你會被記大過。”

我冷冷答道:“我不在乎。”

蘇文不滿我今日所作所為,卻又沒有立場叱責,有些欲言又止。

他說:“老師通知了你們的家長。”

我的緊急聯系人那欄一直都是空白,此刻倒還能平靜。

她們闖了禍自有父母親人出頭。

我卻不行。

我站在院長辦公室裏面頭昏腦脹的挨訓。

她的家長對我指手劃腳說了幾句什麽。

我根本就沒聽進去,一直面無表情的梗着臉,直到我聽到她說:“既然聯系不到她的監護人,我女兒檢查的醫藥費由誰來出?”

我簡直想啐她一臉。

我們學院的輔導員連忙賠着笑臉道:“您看這件事情,這麽處理行不行?如果你女兒檢查之後耳朵确實傷了,那這個醫藥費肯定是我們出。如果沒有問題……”

他的話音未落,對面家長立刻表示不願意。

他們正想繼續争執。

門口傳來一把溫和卻堅定無比的聲音:“所有的費用我來出——”

廖長寧一只手插在口袋裏,在門口站定,看住我。

我也看向他。

他身上穿一件單薄棉麻材質淡藍白格子尖領襯衫,外面罩一件灰色的羊絨衫,一股清逸脫塵的氣質襲人而來。我一次又一次沉迷在他優雅沉靜皮相之中難以自拔。

廖長寧身後亦步亦趨的跟着我們分管學生工作的副校長。

輔導員連忙迎了上去。

我依舊默不作聲站在原地。

廖長寧步調平緩走到我身邊,攬着我的肩膀,對他們說——

“樓下有車子在等,會接你們去省醫耳科專家沈老那裏,所有的費用我來出。如果令嫒檢查之後有什麽問題,你們需要訴諸法律途徑解決,随時聯系我的律師。”

他身後立刻有人遞上一張名片。

金錢與權勢,是這個浮世繪一般大千世界中最讓人着迷的東西。

那一刻,我竟然會詭異的因為廖長寧所帶給我的虛榮感而可恥的感到滿足。

行政樓外,雨一直不停。

初冬的校園景致有些蕭瑟,空氣中水汽凝重,我縮着肩膀站在門口。

廖長寧到室外就一直在咳嗽,他并沒有着急離開,看着我低聲問了句:“冷嗎?”

我搖頭否認。

他把自己的開衫披在我的身上,說:“跟我談談。”

我不願意去,徑直推開他的手往雨幕中走。

他追了出來,抓着我的手腕,還未開口,就咳得驚天動地。

我與他對峙,等他氣息平複。

他說:“你現在不适合繼續留在這裏,我已經幫你聯系了倫敦的學校——”

我擡眼瞪他。

他輕輕咳嗽一聲,又說:“你準備一下,先過去讀一年本科,還趕得上明年春季招生。”

我拒絕:“不去,我沒錢。”

他說:“讓我來負擔你的生活。”

我牙尖嘴利,譏诮嘲諷:“你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在包養我?”

他聽到這句話,眼圈發紅瞪着我,像是胸口挨了一刀。

我卻覺得無比痛快。

廖長寧淋了半天雨,臉色愈發難看。

司機撐一把寬大的黑傘下車,也不敢靠近過來。

他調整一下呼吸,努力平複自己情緒,低聲說:“到車裏去。”

我們并排坐在車子後座。

我問:“為什麽要我走?”

他說:“你的未來還有很多種可能——你需要去過獨立的生活,你應該去見識外面的世界。”

我意難平:“你不過是因為被我糾纏的厭煩了,想遠遠将我流放。”

他沒辦法,輕輕嘆氣,低聲叫我一句:“翹翹——”

我受不了:“別用這種語調叫我的名字!”

他沉默半晌。

我又說:“或者,是因為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你要把一腳踢開。”

他警告我:“你不要這麽說話。”

我立刻回嘴:“我本來就是沒教養的孤兒。”

他面孔蒼白中透着鐵青,克制怒氣道:“你是想氣死我?”

我音調升高:“誰不知道——”

他厲聲叱責我:“住嘴——”

廖長寧積威漸重,我也不敢繼續觸他逆鱗。

他無奈極了,又被我刺激得按在胸口咳嗽數聲,乏力靠在寬大後排皮質座椅中,溫言低聲對我說一句:“翹翹,你乖一點,好不好?”

見他這樣,我的氣焰大減。

意氣一過,就後悔言辭太過鋒利。

只是,有些沖動的話,入心便是傷人之語,覆水難收。

我确實需要一個新的環境和生活。

盡管,我不願意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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