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前傳(六)
溫珩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桂花的,即便公務繁忙也會抽出兩本相關的書來瞧瞧,我當時還笑他,“你莫不是官當得累了,要改去當花匠?”頓了頓,又覺着這個想法挺好,就樂呵呵的湊上去看,“唔,你喜歡丹桂麽?我倒是較之喜歡茶花的,反正得空,也能在前院種些。”
他擡頭看我一眼,眸中一閃而過不知名的情愫,淡然的收了畫卷,“你若是喜歡,我們可以且試着種些看看。”
院中的丹桂沒能栽活,我的茶花自然也沒有養活,溫珩自那以後回來的時日越來越少。
溫府離皇宮離得遠,他忙的時候偶爾會回父家丞相府,第二日一早又匆匆的離去。
我只有去皇宮才得遠遠見到他,但是總被鐵青着臉的渝水擋住,攔在外庭。無聊了,便看宮中新栽種的丹桂,漸漸結滿星星點點的細小的花,成片成片的,很是漂亮。
京城氣候并不适宜丹桂的生長,要養活一株,便要耗費頗多的心血。然公主喜歡,宮廷之內丹桂漸漸竟也成了規模。
這事還是在一方家中女眷小宴上聽到的,我只是後輩,沒有說話的份。溫夫人的語調還是一樣的溫婉,但那不容避讓的視線卻帶着些許壓制遠遠地落在我身上,“珩兒近來與祈容公主走得近,畢竟是皇家的人,咱們禮數萬要周全,莫要怠慢了人家。”
“皇上只有這麽一個女兒,她要什麽不是輕而易舉。就好比這丹桂,哪怕不合适,只要公主喜歡,不也好好在宮廷中紮了根麽?”
“女子麽,若是未有那個金枝命,就要學會低頭。”
那一場宴,話題來來回回幾次三番的提及公主,提及溫珩。縱然都未挑明,座上女眷相視之後的笑總是意味深長而輕蔑嘲諷。
我不知曉她們是如何在背地說我的,正是這樣的時刻,我并不光明正大的身份才愈發的尴尬起來。
可在那之後,溫夫人沒有同我說公主的事,而是問過我納妾之事,我如實道我不願。她當即便着了冷笑,頭一次與我翻臉,”你不願?你憑什麽不願?你并無名分,膝下又無子,我此番問你,走一走流程便已算是給你留足了面子,你定要如此任性,叫我難辦麽?!”
本是傷不到我的人,秉一份傷不到我的色厲內荏,卻因為那鑽心的“膝下無子”四字,刺得我疼痛難忍。
我終究還是介意的。
那一陣半夜醒來,細細凝着溫珩清秀的眉眼,我捂着小腹,總是久久都不能入眠。
還有一事介懷,便是溫夫人口中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公主祈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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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夫人像是頗有些在意栖梧山莊,故而一直對我禮待有加,此番翻臉絕非是簡單脾性使然,實乃是背後有了些實質性的仰仗,而非僅僅憑借種種流言。
而這一份的仰仗,我很快也就得了答案。
那一日天青微雨,有位着鵝黃色衣裳的小姑娘,笨手笨腳的從牆頭爬過來,摔在我眼前,一臉的泥。
見着我,面色乍青乍紅了好一陣,才挺起胸膛,徑直道,“我是來找溫大人的,他在哪?”
我朝她笑,“公主不知,溫大人這個時辰都是在宮中的麽?”
她氣惱的鼓了鼓腮幫子,圓圓的杏眼看上去格外的可愛,也不在意我看出了她的身份,“胡說胡說,他同我說好了今天在茗香樓見面一起用午膳的。”
“現在還是離午時還有一個時辰。”
“對啊,可我想見他了。”
望着那一雙清澈而驕傲的眼,我一時不曉得該說什麽。
這仰仗,便是一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公主不計身份,翻牆來見溫珩的愛慕之心。
我總是信任溫珩的,信他同我一齊跪在山石,指天對地道出的誓言。信他眼底淺淺的依賴,淡淡的溫存。
縱然這樣一個飛揚可愛的女子,有我所沒有的天真爛漫。
再然後……
我便等到了一封休書,四平八穩的呈在桌上。
……
信是由丞相府的下人送來的,離開時那輕慢的眼神叫我印象深刻。
小竹端來一杯溫茶,抖抖索索的遞到我的手邊,一句小姐還沒喚出口,便哽咽在喉,嚎啕大哭。
是了,府上的人皆喚的我小姐,而非夫人,因為溫珩沒有給我一個名分。
我從未被他娶進家門,卻被一封休書驅逐了出去。
所謂的變心不是沒有預兆的,我并非瞧不出近些日溫珩同我說話時偶爾的走神,瞧不出他偶爾疏離的冷淡。
還有那一日清晨,他忽而莫名同我道的,阿禾,你恨我麽?
我只是全心全意的信任着他,信他不會負我。
小竹趴在我腿上,哭得撕心裂肺。而我輕輕的撫着她的背,“這信,倘若是說丢了,可不可以當成不作數呢?”
即便是到了那個時候,我的心是還沒有死的。
……
到溫珩休我的那一日,我已經有半月沒能見到他了。
提了信去皇宮,才被渝水攔下。
我自沒有告訴他休書的事,只是道,我要見溫珩,半刻鐘就夠了。
我不想就這樣稀裏糊塗的結束我與溫珩十多年相依相伴的感情,再怎麽也好,我至少得親口聽他對我說。
面色是騙不了人的,自到了皇宮便從未放縱過我的渝水終于點頭答應,讓我在宮外等着。
這一等,就是三日。
細若蠶絲的綿雨不住的下了三日,早足夠将人淋得透濕。
幹淨的雨絲中飄着一種淡香,漫過宮牆,密不透風的從四面八方壓來。
直到夜半,忽而降下瓢潑似的大雨。
渝水終于從那一扇宮門走出,滿身血污,跪倒在我的身前。
刀痕斑駁的衣衫濕透,殷紅的鮮血伴着雨水涓涓而流,蘊着滔天怒火的眸中,竟至于含了淚。一字一頓道,“阿禾,我帶你回山莊。”
我終是沒能見到溫珩,聽着渝水帶來的種種訊息,心裏頭卻明曉南柯一夢,終于盡了。
渝水告訴我,小公主祈容向皇帝請了指婚,年前溫珩便能将她迎娶過門。
他道,溫珩為她費盡心思種下滿京城的丹桂,盡獲芳心。
他道,溫珩本是孽出,不能入仕,是他向聖上言明我的身份,宣稱可據此控制栖梧山莊的命穴,才有了這些年的平步青雲。
他道的,并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溫珩。
夜深風急,喧雜的雨聲掩蓋了所有的聲響,空氣中密不透風的桂花香迫得人無法喘息。
等我終于意識到,他道的才是現實之時,心口好似生生的紮進去了一根刺,攪着的疼,卻無論怎麽掙紮亦抽不來來,像是镌刻進了靈魂。
我蹙着眉,久久的在雨中呆立着,不言不語。
直到渝水過來,将我輕輕的拉近懷中。
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飄來,同冰冷的雨水截然相反,有力的手臂維護下,那溫暖的懷抱卻仿佛是壓垮我平和面具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發着顫,咬着牙,卻忍不住那一聲嗚咽從喉嚨裏發出,最終攥緊渝水的臂膀,放聲痛哭。
我不知道,老嬷走後,我還會這樣痛徹心扉,幾近崩潰的恸哭。
周身俱是針紮一般的痛楚,細密而蝕骨,寒風灌進那些傷口,滲進骨子裏,叫我冷得瑟縮。
待我終于哭得沒有氣力的時候,渝水一把扶住無力癱軟的我,瞳孔猛地一縮,像是見到什麽可怕的事。
我腦中渾渾噩噩,亦低頭去看,才見自個雪白的裙底已然暈開一大灘的血跡。
這是?
我來不及細看,渝水便一把打橫将我抱起,下颌緊繃,幾近青白。
我半晌半晌才緩過神來,有點不可置信,聲音小得幾乎只剩口型,”是……孩子?”
渝水沒有回答我,我在混亂的雨中緩緩的撫上自己的小腹,怔忪得忘了流淚。
那一絲絲的期待與絕望還沒能從渾噩的念想中抽離開,大夫按着我的手,惋惜的同渝水搖了搖頭。
那輕飄飄的惋惜,瞧在我眼中無疑是毀滅性的絕望。
縱然身子疼得抽搐,也死死一把抓住了大夫,這一回眼淚卻是自然的流了下來,像是已然抛卻了所有,“我求求你……”
大夫的眼中并非未有恻隐,好半晌才撇開眼,屈膝在我床邊跪下。
“您是溫夫人罷?我記得您的,您不要再執拗了,這個孩子怎麽也保不下了。”
我自然也是認得他的,卻說不出話來,只拼命的搖頭,聽得他繼而道,“這次小産,其實并非您的過錯,您的身子當下本該是無法生育的。溫大人讓我為您開了避子的藥,沒想到您還是意外的懷上了,可喝了藥孩子還是保不住的,您……您就放棄吧。”
……
我醒來時,已經是在溫府。
小竹趴在我床邊低頭落着淚,并未察覺。
我小心翼翼的摸了下自個小腹,知道‘他’已經不在那了,空空的,一如我心頭的缺口。
“阿禾,給我生個兒子吧。”
可,為什麽要叫我期待呢?
眼角滑下冰涼的淚,埋進枕裏。
長舒一口以後,坦然承認心哀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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