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兩年後。
正月之際降了幾場大雪,市集中的茶館生意難得冷清了幾日,小竹盤算着或許今年可以早些将店面關了,在家好生休息一陣。卻又适逢大雪過後,當此窮鄉僻壤的梨鎮來了一大波的北陸官兵,黑壓壓的一撥兒軍隊生得是威風凜凜,儀表堂堂,叫人開足了眼界。沒得半日,冷清的茶館複又恢複了生氣,生意比及盛夏期間也不差分毫。
小竹站在櫃臺後撥着算盤,笑得合不攏嘴,擡頭迎客時不經意着眼一掃門外飛揚的大雪,當即便拉長了臉。
大雪遮擋,朦胧視線中正有人慢悠悠的往茶館這走來。步子邁得緩不說,一步還得三回頭,短短一節的路愣是走了半刻鐘。入門後一概無視彙聚而來的眼光,自若的收了傘,開口便是一派清脆的嗓音,秉承着輕慢的語調,”小竹,我回來了。”
小竹的臉色在見來人一派輕描淡寫的态度之後更便是沉了,停了算盤,“小姐你這是出去出診還是去閑逛了?早晨出去,這個時候才回來。”
這麽揚着嗓子一開口,茶館大廳便有人打趣着插嘴道,“小竹姑娘這是又在訓你家小姐啊,還真是看得緊,你家小姐可都得看着你的臉色過日子了。”
話音未落,大廳便響起一陣并無惡意的哄笑。
慕禾朝茶客淺淺一笑,不以為然。
小竹卻頓時豎着眉瞪了那開口的男子一眼,“去,不準胡說。”小跑着繞過櫃臺,伸手欲為慕禾接傘。
慕禾神情一動,委婉的捏緊了傘骨沒松手,矜持笑着,”我一會還得出個診,蘇太守家,便是來同你說一聲,晚上不在家吃飯了。”
小竹本是一聽“出診”二字便生理性厭惡,再聽到蘇太守三字,卻又忙換了笑,細心的幫着慕禾整了整衣裳,”恩,我知道了,你去吧。”
慕禾心知小竹一番變臉是為的那般,暗自失笑的同時也在心間浮上一層淺淡的無力。站在門口一邊撐傘,一邊随意問着。“尉淮呢?今個走了麽?”
“走了罷,聽說今晨就要動身離開。如今都是快要用晚膳的時間了,想必早走了。”說及這麽個人,小竹便忍不住的小聲抱怨,“一點傷寒就在醫館賴了這麽些日子,那尉淮分明是居心叵測,小姐何必還挂心與他。”
慕禾自顧自的走入雪下,“他能有何居心,真要說的話,咱們才是別有居心的那一方吧。”
大廳茶客聽罷,動作紛紛遲緩了些,默然做豎耳傾聽。
這梨鎮上誰人不知慕禾總是個與風月之事不沾邊的閑散性子,好容易叫人聽到了個不得了的開頭,接下來卻沒有了結果。再回頭時,那抹清麗的雪影已經晃悠悠的消失在風雪中,叫人不由停杯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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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有居心?難不成清心猶若雲外之仙的慕姑娘,竟是個喜歡小嫩草的?
那尉淮瞧着,怕是将及弱冠之年罷。
……
漸行漸遠,茶館之中紛雜而起的感慨還是盡數落到了慕禾耳中,尤其是其中的小嫩草三字,将她說得震了震。
想及種種,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莫不是,她自個好這一口自己卻從來沒意識到?
恍恍惚惚行至蘇府門前時,慕禾擡高傘檐,才瞧見正門臺階之下停靠的那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在這僻壤之所顯得格外突兀。
鎮石獅的階梯下還站着一襲青衣的蘇瑜,對着馬車的方向微微弓着身,像是個迎接的姿态。
見着此情此景,慕禾便意識到自己來的時刻有點不合襯。
近日北陸的朝廷派來了一撥官兵的事在梨鎮傳得沸沸揚揚,那些個官兵既然是北陸的人,于情于理都要與同為北陸勢力的太守打交道。官場上的事同她八竿子打不着,為免招呼麻煩,慕禾暫且依了傘,在原地停了下來靠在牆邊。瑟縮着将凍得通紅的手捂在唇邊呵着白氣,預備等客人進去了,她再自己晃進去。
飛雪飄搖紛亂,在傘檐半掩并不開闊的視野。朱門前侍從或是撐傘,或是扶持的周盡擁護下,自馬車走下來一披着雪色麾衣的年輕男子。
低眸時睫羽潛藏靡麗溫和的眸光,自成一派寧靜從容,矜貴而高雅。容貌勝仙,唇角似有若無的笑意溫柔如畫,缱绻着一份叫人卸下警惕的親和舒心之感。
縱只是個遠遠的剪影,單憑那尋不出痕跡的熟悉感,慕禾也将他認了出來,耳邊滲透寒涼的淩冽風聲靜了靜。
說來湊巧,便是同時,舉傘依靠着的圍牆之後,有犬突然朝外狂吠起來。
那突兀的聲響叫慕禾稍稍一驚,偏頭打量了一下這家門戶,方才想起這裏頭的大黃乃是前不久被她踩了尾巴的。如此短促又撕心裂肺的叫喚,想必是銘心的記着恨了。
“阿禾,你杵在那做什麽?”
遠遠的,有蘇瑜平和而隐隐帶笑的聲音傳來,三分戲谑。笑罷了,又覺有客在,不好讓慕禾尴尬,遂朝她招了招手,“過來吧。”
慕禾聽到招呼聲才回了神,以為自己默默杵在旁人家的牆邊的确是挺傻的,尤其隔着一堵牆還有只大黃朝她瘋狂的咆哮着。不免尴尬的幹笑了兩聲,收手重新掌好了傘,讪讪道,”巧合,哈哈,巧合。”
門口石階梯邊圍了不少蘇瑜家的侍從,偏頭見是時常來府上走動的慕禾,皆讓開了條道路。
大雪繞過屋檐飄散下來些,蘇瑜站在人群中,朝她禮貌的介紹道,“這位是溫相,溫珩大人。”
又轉而對溫珩,”這位是慕禾,慕大夫。”
慕禾收傘後極緩的瞥了一眼溫珩,緩和的眸光之中印刻着那一張熟悉的面容,無波無瀾。
原是同兩年之前并無甚異同的模樣,驚豔依舊,卻再不能予她一份貼近心口的溫暖之感。
像是曾朦朦胧胧在街道上遇見一個背影同他相像的人,會有起初心髒無法自控的麻痹,漸漸意識到現實之後,便冷淡了情緒。
兩年時間,洗去的早不是情緒之中所能掌控的事物。
當所遇見的再不是一個相像的剪影,而是真正的溫珩時,那冰冷的現實感亦後知後覺的來得更加的強烈。
慕禾微微颔首算是招呼,而後才注意到蘇瑜介紹詞中,竟是以溫相來稱呼溫珩的,面上不禁流露出了一絲驚訝的表情。
安然立與一邊的溫珩似是洞悉其內心般開口解釋道,“父親如今身子有些不适,三月前正式請辭。”
他說話的語态一如多年前的溫和帶笑,謙謙有禮,安寧依舊的神态之中未得半點的尴尬。清淡的笑意仿佛沁染了暖心的陽光,可輕而易舉的侵入人的心防。那樣幹淨溫柔,卻也不複往昔的親昵依賴。
兩人間,一個淡漠,一個客套。眸光相觸之時橫隔着昭顯的隔閡。
慕禾并沒有料到溫珩還會在言語之中顯出一份曾經相識的痕跡,尤其還是當着蘇瑜的面。不曉得他意欲何為,靜了靜才道,“久居僻壤之地,消息閉塞,未能早些聽聞,實在對不住。恭喜高遷,也盼令尊身體能早些好起來。”
蘇瑜本就是狐貍般剔透的人,聽罷果然眉尖輕挑,詫異道,“阿禾與溫相,兩位早前認識?”
溫珩回以一笑,應是。
慕禾望了回屋檐下的燈盞,縱然弄不清緣由,随着氣氛亦是點頭。
蘇瑜似乎有點意外,眸光流轉着遲疑,卻因為兩者之間微妙的氣氛沒有多言。
慕禾心知此前狀況本該是蘇瑜相邀溫珩,她來的時機不對,更是因這個不對的時機造就了當下不怎麽對勁的局面:與前夫偶遇,中間夾了一個不知情的好友,實在是過分微妙了些。
左右也無話可說,慕禾便率先告辭,”兩位大人先談正事罷,老夫人還在等我,我便過去一趟了。”
蘇瑜欲言又止,應好。
慕禾轉朝溫珩行了個禮,才入了門去。
舉傘步入庭院,漫天的大雪鋪天蓋地地再度湧上,引來一陣叫人畏縮的寒涼。
蘇瑜忍住沒問出口的,倒是引路的女侍回頭之時,一臉天真爛漫地問了出來,“慕大夫真可謂命好啊,連那樣如天仙般的大人都認識嗎?”
入了門,慕禾臉色這才顯了些蒼白,仿佛是迎面而來的風都鑽進了心裏,又空落得無念。
“過往陰差陽錯的遇上了,便有了些交際,也想不到他後來會變成那樣的貴人的。”更不想到,世間之大,他們竟還能再遇上。
侍女似懂非懂的哦了一聲,模樣單純顯出幾分豔羨來,小跑上前領路。
……
蘇老夫人身子并無何不妥,只是慕禾被以任用,偶爾便會來看看老人,看看她如今的身體狀況,也會按着氣候變化給老人輔以合理的膳食調養,亦或是适當的時刻予以一些藥草輔助。
畢竟入了晚年,再不注意身子,總容易生些病痛的。
對着照看老夫人的婢女說了許多冬天飲食需得注意的事項,慕禾眼見天色一點點黑下去,便預備起身告辭。
蘇老夫人端着一盞熱茶,慈祥的将她望着,“瑜兒不是道你今個會留下來用晚膳嗎?怎的又要先走了?”
一句話問得慕禾心中微微的一哽,又是對着長者,不免局促了瞬,片刻後才道,“近來降了幾場大雪,氣溫驟降,醫館中病人也多了,我擔心華大夫一個人忙不過來。”
蘇老夫人聽罷,藹聲道了句,“也是。”便沒再說什麽勸阻,任侍女送慕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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