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小竹微微擡了下頭,沒有做聲。

慕禾将茶盞擱下,“自然,家裏就我一個算是大閑人,也當是由我做的。”

“小姐冬天不喜沾冷水,還是由我來做吧。”小竹忽而插嘴,飛快的道,“正巧阿貍也嚷着想吃糕點,我可以多做些。”

這一份小心翼翼的排斥表達得分明,小竹着實是不喜溫珩如今又出現在慕禾面前的,一面憂心着小姐心裏頭不好受,一面也煩心着溫珩不可猜度的心思。

溫珩受着小竹的排斥,自始至終都是秉承着近人的笑,眸底遠山黛水隔着不變的從容。

這份從容,就慕禾想來亦可讀作不介意的無動于衷。

自小到大,她自诩也能了解一些溫珩的情緒與微表情。那麽些年的相處,總還是會留下些痕跡。

他可以不做理會,慕禾則是上心的偏頭瞧着小竹,詫異道,“可是阿貍嚷嚷着要吃的不是桂花糕麽。”

慕禾本人尚且沒察覺,小竹聽聞桂花二字即刻便變了臉色。萬沒想到自己千叮咛萬囑咐叫阿貍莫要提這麽個字眼,那個小包子還是天不知地不知的給喊了出去,遂而一時臉色陰晴不定,沒有吱聲。

慕禾原沒想什麽,見到小竹一副受沖擊的神情,眸光流轉至溫珩身遭才堪堪想明白緣由。

然而此時此刻屋中的氣氛卻有些微妙了。慕禾念想一轉,幹脆挑明的開口道,”早前忘了問,祈容公主可還好?你到南陸來公主可曾随行?“

方才的寒暄之時,溫珩雖然開口不多,但一直對答如流。慕禾問什麽他便毫不吝啬言辭的答什麽。可這一回卻默了許久,才道,“我尚且沒有同公主完婚,公主自當不能與我同行。”

一句無甚異同的言論,只因那方才時機微妙的一頓,痕跡淺淡的着了些有別于溫和從容的情緒。

慕禾略出乎意外的将之望着,不懂那個可為他罔顧一切的公主,是怎麽隔了兩年還沒有入住溫府。

溫珩的唇角淡了笑意,語調卻沒什麽改變,“一年多前,先帝忽而駕崩,新帝繼位。公主與先帝感情甚好,便要為之守孝三年。”

先帝駕崩的事慕禾還是知道的,只是記不得是應該在他們婚禮前還是婚禮後,如今聽這麽一說,就該是婚禮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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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到婚前,卻忽然出了變故要推遲三年,擱誰身上也不大好受的罷。慕禾想通溫珩情緒變化的緣由,淡淡應一句原來如此。

溫珩沒有坐多久,管事便來敲門,顯然是有事要彙報。

慕禾聞此未再将他多留,起身送客。

臨近門邊時見小竹正去了院外同那管事說話,便伸手将溫珩攔了攔。

兩者身形皆隐在門口,慕禾自然地側身,唇角維持的弧度終是降下來些,顯出一份正經的淡然來。

像是曾經為數不多,對溫珩提出不容拒絕要求時的模樣,低聲道,”這趟寒暄我做得實在是有些累,下一回并不打算奉陪了。你若要是想來封我的口,大可不必如此彎繞。蘇大人不會知曉你我之間的關系,公主自然更不會知道,若他問起,我只會道你我當初僅僅有了一面之緣,還望你也同我口徑一致,好過鬧了笑話。”

過往時,溫珩也曾周全将的兩人的關系對世人瞞下,故而公主一直不知道溫珩曾有過慕禾這麽個無名分的夫人。

梨鎮縱然同北陸相隔千裏,依他滴水不漏的性格,會來走一趟也是應該的。蘇瑜終歸是朝廷的人。

昨日溫珩莫名在蘇瑜的府上就兩人的關系起了個頭,想必也是覺着當時兩者再見措不及防,局勢微妙的尴尬,與其給蘇瑜看出來不好,還不如自己承認了。欲蓋彌彰才叫人起疑。

陽光透過門窗宣洩,溫珩得了那一番攤牌式的話語并沒有解釋什麽,過于平靜的模樣讓慕禾懷疑他究竟有沒有将這話放到心上。

“阿禾……”溫珩終于開口。

可話頭将起,便給人平淡截了,“溫大人往後喚我慕大夫,或者慕姑娘就可。”

……

第二日,小竹将做好的梅花糕送去溫珩的府邸,對着溫珩又說了幾句客套,便一刻未留的回了院。

慕禾沒有再過問這件事,她自然也就沒向之彙報,只當揭過。

過了正月,天氣開始回暖,院子裏的冰雪卻沒能盡數融化。

阿貍打量着院中的那堆愈來愈小的葫蘆,始終沒能見着裏頭的娃娃,心中甚是惆悵。

近來阿禾經常會去忙得不可開交的醫館,家裏卻時常會來一個好看得似個仙人般的公子。

阿貍迷迷糊糊的從前幾日的一面之緣了解到,神仙公子應該是與慕禾相識的,所以才會乖乖的開門讓他進屋來。

公子說話的時候,感覺上同尉淮的迫人截然相反,微微一笑都好比暖風拂過心頭,讓人覺着很親切,很舒服。但偶爾獨自坐在院中斂了笑時,點漆如墨的眸中便會透出一種遙不可及的淡漠,像是真正的仙人。

他經常會問起阿禾。

……

小竹近來時常在吃晚飯前,看見阿貍蹦蹦跳跳的從溫珩的府邸中出來。心裏頭不安,不由板起臉說道了兩句,讓他莫要跟溫珩太近乎。

阿貍本就膽小,見小竹表情嚴肅便喏喏的答應了。乖乖的進屋盛飯,回身見慕禾從門外走進來,面色從沮喪登時化作歡欣,”阿禾阿禾,桌上有封信說是給你的。”

小竹幾乎是立馬以為這信是從溫珩那拿來的,大驚,伸手先與慕禾一步的将信捏在手中。拉下臉,對着阿貍,“這信哪來的?”

阿貍被吼得一縮脖子,委屈的癟着嘴,當着一貫護着他的慕禾面,說話也沒那麽喏喏了,“是有個人送過來的,你們都不在,所以我就代為接下來了,說是給阿禾的,我也不知道是誰。”

小竹不敢私自拆開慕禾的信,也怕信裏頭是什麽會讓小姐不開心的內容,繃着身子在一旁站着不吭聲。

只有慕禾好似個局外人般,入門後風風火火地喝完了一盞涼茶解渴,又夾了一筷子青菜在碗裏,”別愣着了,都來吃飯吧。”

小竹默然上前,心底卻是焦躁不安。

應當說慕禾愈是當沒事人,她才愈是焦躁,怕慕禾将什麽都悶在心裏,像從前那般悶壞了身子。

兩年之前,慕禾離開溫府時正是大病未愈,小竹本是溫府派給慕禾的貼身侍女,不過擔心慕禾一個人,便一咬牙偷偷地收拾行囊追了上去。

慕禾待她終歸是極好的。至少在被親生父母賣到溫府的小竹眼中,慕禾就是她唯一的親人,姐姐。

這一追就是從北陸到了南陸,好在慕禾發現後并沒有将她丢下,見她跟着上了也就自然将她安置在了身邊。

可那時的小姐就好像變了個人,不再總是變着法的逗她笑,告訴她十幾歲的小女孩總拉着個臉才不好。

到了南陸,慕禾起初只是身子不好,受不得寒,一病就要卧床許久。

再一陣,就不怎麽說話了,臨在窗前看些書,神情眸色安靜得好似死去了一般,空餘一具完整的軀殼。

最長的時候,慕禾有一個星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小竹守在一邊瞧着,才終于意識到,慕禾并不是沒有觸動。

收到休書時那一句“可以不作數嗎?”的戲谑給了哭紅雙眼的她多少安慰。她只是個婢女,了解的不多,慕禾渾不在意,所以她也以為不是大事。在她心中,慕禾就是主子,是天。

然而這天崩塌的時候,并不那麽驚天動地,卻是叫人意料不到的安靜與遲緩。

慕禾不曾當着她的面哭過,沒露出過多少落魄失神的頹唐。在溫府時大病未愈就收拾好東西離開了,渾似不痛不癢。

小竹當初會跟上,也并非因着同情,那樣若無其事的慕禾也叫人生不起同情。只是在慕禾安然接受的背後,她代為憤慨于溫珩的背叛,怒不可扼,以為跟着慕禾才算是對得住自己的良心。

她那時還并不知道,慕禾從不是決絕的性子,也慣來堅強,不至于當着人的面垮下去。她的崩潰顯露在流逝的時間之中,一點一點的,安靜着逝去。

直到再遇了華大夫,态度強硬的将慕禾從屋中拉出來,莫名其妙的給看似健健康康的小姐配了一大苦沁心扉的藥,小竹才知道慕禾病了,是心病。

那一場病之後,慕禾便像是由開朗活力忽而轉換做淡然從容,叫人看不透了些。

言辭舉止之中對旁人并不上心,卻也論不上是冷清。她只是将自己的關切集中起來,給了少數的幾個人,才不那麽好相與。

也正因如此經歷,如此的變化,小竹才分外忌憚于溫珩的再度出現。

慕禾的面上是不可能顯出什麽不好來的,她的心思埋在心底深處,痛也無聲無息。

……

吃過飯,慕禾同着阿貍在前院走動走動,消消食。見小竹自吃飯時起便坐立不安,時不時拿眼光去掃那信封而不願離遠了的模樣,心底暗嘆一聲,開口道,“唔,倒忘了看信了,我牽着阿貍不方便,小竹你能不能代我瞧瞧?”

小竹旋即回過神來,連連點頭也順帶将手在裙邊無意識的擦了擦,這才端起信封來。

嚴肅着臉看了許久,只待瞧見落款眉心才緩緩一舒,笑将起來,“小姐,是尉淮公子來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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