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昏天黑地的一整晚,慕禾已經記不得自己有過多久微微清醒的時刻。
手掌的傷因抑制不住的緊握而再度崩裂,給溫珩重新包紮了幾回,直待天亮才終于能安分睡去。
……
日上三竿,桌上打翻的茶盞水漬早已消散,唯有書冊上餘留一份皺褶的痕跡。
窗邊的陽光落在了慕禾的臉頰邊,皮膚上暖意伴着刺目的光澤,讓慕禾從掙紮連綿的夢境中醒來。睜眼後,望着自家熟悉的床帳,卻有好一陣的迷蒙愕然。
随即才給擱在腹上的一只手提醒,瞧見了身側的溫珩……
這麽極近的距離的端詳,不曉得已隔了多久的時月。
可慕禾靜靜地将他望了一陣,神色之中卻無一絲的觸動,連被她端詳之人倏爾的睜開眼,視線不期然落入他若淵的眸底,也沒有半點的驚訝錯愕。
昨天夜裏将爛醉如泥的她當仇人一般往死裏的折騰的人,她自然是記得的。
記得歸記得,慕禾渾身酸痛的坐起身,随意在床下撿起外衣穿上,不走心的問,“怎麽是你?”
溫珩靠在枕邊,彎眸笑了笑,“不然還能是誰?”溫和的語調,像是并沒有全然醒透的朦胧。
慕禾整理好外衫,低頭系着腰帶,面上神情因為他語調之中的不以為然而冷淡下來,一言不發。
看來昨夜之事并非僅僅是酒後的過錯了。
溫珩半起身,就像過往無數次一般從身後将她牢牢抱住,也止住了她穿衣的動作。唯一不同的是,他修長的手指挑開了她的外衫,似笑非笑、毫無預兆對着她吻痕累累的脖頸一口惡狠狠咬了下去,齒間的力道嵌入皮肉,轉瞬就見了血。
慕禾吃痛,瞳孔一縮,終是染上一層幾欲爆發的怒意,冷聲斥道,”你可是瘋了?”
“不然還能是誰?”溫珩神色不改,重複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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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還能是誰!慕禾直想說出這麽一句。
可無法自控将要拔高的語調在未出聲之前猛然哽咽回去,眼角餘光之間瞥見窗外晃過道纖細的人影,心中微顫,目光便是追随而去。
溫珩看出慕禾情緒轉變,目光亦翩然跟随,落在門口徘徊的人影上。
是小竹。
投射在門扉上的人影在門口遲疑不定,擡起想要叩門的手卻始終未能落下,腳步在階梯前心慌意亂徘徊一陣,重重嘆息一聲又離開了。
“昨天晚上……”慕禾看到小竹的反應,有些出乎意料。
“昨天她來過了,桌上的燈忘了熄。”溫珩從身後輕輕摟着慕禾,瞧着門口淡去的人影,也一面仔細将她的衣領攏好,“後來還是她幫襯着備的熱水。”
慕禾想起小竹目睹這一切後可能會有的反應,呼吸一窒,因宿醉而抽痛的頭更加難受了。語氣也冷硬了些,“你這是如何,打算昭然天下麽?”
溫珩輕聲道,“小竹知道是無可避免的罷。“
”什麽意思?“
窗邊陽光和澤,溫珩的下巴輕輕抵在她的肩膀,斂下眸中的情緒,像是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阿禾,從今以後,我要你陪我。“
慕禾心中一沉。
但凡是個理智的人,都不會與人索要一份絕不會有回應的要求,尤其他還是溫珩。從小到大,都不曾向她要過什麽叫她為難的東西,安分乖巧,極有分寸。
可是方才桌上的銅鏡印襯,她清晰的看見了他啓唇,聽到了那一句叫人難以置信的言語。不是請求,更不是詢問,乃是一句既定的陳述。
耳聽為實,太過于震驚之下,慕禾甚至于淡了生氣的情緒,反倒是詫異。不曉得究竟是這兩年時間将他改變得太多,還是他由始至終隐藏得太深。至少這樣的話,不可能會是她所認識的溫珩能說出口的。
慕禾擡臂拂開溫珩纏上來的手,并沒有受到多少想象中的阻礙。仿佛是他從容的知曉她可能會有的答案,并不需非得紅着眼,相挾持的迫切。
慕禾整理好衣裳,起身低眸,好能容自己将他面上的神情看得真切,盡量冷靜着問,”你可是覺着我還會像從前一樣萬事都就着你的心意?“
溫珩并沒有避開慕禾的眸光,無所畏懼的适然,不會因她的怒火有何愧疚,也不會因她的責備而有何觸動,溫和淺笑始終如一,“我并不想說威脅的言語,亦并不是要逼你低頭。只是我知道你軟肋所在,渝水還在上京天牢。阿禾,你不能拒絕我。”
“但憑那一堵牆能攔得住誰?”慕禾忍不住反斥。
溫珩淺笑着,“小竹和阿貍呢,你預備也帶着他們去劫囚麽?”
慕禾心底一涼,難以置信,“你怎敢……”
怎敢牽扯上不相幹的人做到如此境地!
見慕禾眼眶因為情緒劇烈波動而驟然泛紅的模樣,溫珩起身,如瀑的墨發安靜的垂洩在背後,映襯那一雙漆黑若淵的、寧靜無波的眸,就像那九天之上谪仙的無欲無求,淡然方物之外。
可他卻是以這樣的面容,擡手撫上了她的臉頰,指尖停在她的眼角,像是怕有淚光出現在那。
曾幾何時,他亦曾這般的輕撫着她幾欲要哭的臉龐,小心的安慰。
那時是為了告訴他,他并不覺着疼,所以她不必內疚。
可這一回,他卻以同樣的表情說着,“你當我是貪戀美色也好,不甘寂寞也罷。你可以不順着我,我卻不會再乖乖聽話了。阿禾,你答應麽?”
答應麽?
這樣的境況,慕禾只覺自己很是可笑。
便是有這麽一種區別,當熟知、甚至親近的人無端給了你一巴掌,你定當覺着無比的惱火,覺着對方該是瘋了。然而當你知道,給你一巴掌的是兇窮極惡的殺人犯,你說不定就只剩下恐懼和不安了。
說到底,都是斷不幹淨的情分在作祟。
所以當溫珩說出一句毫不客氣,不會再乖乖聽話的言語時。慕禾便知曉,他并如今不是在做着若從前一般的讨好要求,而是将刀抵在她的背後,近在耳邊道出的命令,沒有留給她拒絕的餘地。不僅僅是牽扯到渝水,還有她身邊,同他并不相幹的無辜之人。
可為什麽?
他為什麽非要做到如此的地步,慕禾不得而知。她只知道,敵強我弱,她早在不經意間便着了他的道。
昨夜的酒宴上,溫珩諸多無賴般的行為擾得她心緒不寧,便以為他當真若言語中的那般,因為尉淮之事而在不住向她的找茬。也正是那他表現得無計可施般的無賴行為,才叫她心中多了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暗以為自個養了十幾年的人,總還是不願在一次并不激烈的沖突中便對她刀劍相向的。
雖然依舊是無法釋懷,但那時兩人走在巷道,她願意同溫珩平和的搭話,便就是心情稍稍轉好的體現。
也正因這份心情無法自控的轉好,才叫她在回房冷靜之後徒然的郁煩,恨那無法自持的在意與心動,自相矛盾的不甘。
然而所有的隔閡防備,都在他給自己上藥的瞬間,像是被順了毛一般的平穩了,以為他或許還是會念一絲舊情的。
沒想到聲東擊西,她稍稍心軟卸下心防之後,竟是個這樣的結果。
這樣的自己如何不可笑?
前所未有的晦澀情緒在湧動,像是淬了□□般滲進血液中,卷積着幾乎讓她失去理智的怒意。
然入目之處,桌邊明鏡倒映着刺目的光,輕輕投射在梳妝臺上阿貍為她祈福的香囊上。縱然美好,卻脆弱如斯。
認清現實,只需理智回歸的一瞬。
倒流而去的怒火被強行鎮壓得變了質,伴随着屈辱與不甘,深深的沁進了心底,像是生生咽進去一枚針的刺心。
誠如溫珩所說,他手中,有她所有的死穴。
慕禾在桌上給自己倒了杯涼水,“多久?”
“最長不過兩月。”
“……”
……
各種意義上的元氣大傷,慕禾在簡單的用過午飯之後,并沒有去醫館幫忙,而是呆在家中休息。
小竹去了茶館,走之前欲言又止,面對着伴在她身邊的溫珩,終是只能沉默着離開。只不過離別時扶門看向她的眼神,就好像她墜入了一個深淵,想要幫忙卻又只怕自己是一廂情願,惶恐不安而不敢上前。
想來總還是公平的,有不由分說将她送入深淵的人,自然也會有願意予以救贖之人。人心所向,頓時在她眼中印得分明。
慕禾手上的傷口需要重新換藥,院前尚有侍從專注望着地面等待,而被急切等待着的溫珩則俯身在椅邊,親自幫她換藥。
午日之後的陽光頗有些刺眼,慕禾躺在樹蔭下,斂眸時望見溫珩低眉專注的側臉。看他染着遠山黛水從容溫和的眉眼,寧靜爾雅,竟會與人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昨夜過後,他面上神色似乎有微妙的變化。像是一番折騰吵鬧,得了糖後恢複的安心乖巧。正是他從前的模樣。
“我想在這裏睡一會,你能幫我拿一件薄毯麽?”
慕禾在陽光下半眯着眼,平和的語調,沒有了起初刻意提起刺冷然,緩和着悠然而不經意的溫存。
也于心中淡淡的想,不過是背着公主,給他繼而做個沒名沒分妾的角色,能有何難的?說到底,她從前一直都是這麽個身份。
只不過,她曾自己以為自個是個正妻而已。
溫珩尚且還握着慕禾受傷的那只手,含着細碎微光的眸底輕輕一顫,連唇角因她意料之外的溫存而淺淺上揚。
一面低低應聲,“恩。”一面起身,步伐甚至有別于平素的閑适安穩,快步的離開。
慕禾望着他的背影,默然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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