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畢業晚會那天,我一直等在進場入口,阿貓讓我趕緊過去,她要給我上妝。他們都還不知道我其實不是楊昭,還一直八卦我和江淮遠的最新情況。

我說都挺好。

阿貓其實是個好女孩。

她說小昭你別哭啊,最近怎麽見你這麽傷感,比小女生還嬌氣,這下眼妝又得重新上了。

我已經好久沒上臺面對這麽多觀衆了,燈光耀眼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底下不斷有人喊“楊昭”、“楊昭學長”之類的話,學校發的熒光棒還有各式各樣的手機電筒在亮着,氣氛熱烈。

我試了試音,看見了站在進場入口處的秦淮,他靠在那面玻璃牆上,已經不再是初次見面時坐在觀衆席第一排等着我彈奏的那個英氣淩人的男人,他看起來和我一樣頹唐。我無意猜他有幾分神傷。

這是一首《sweet heart》,我說要給江淮遠寫歌的時候,江淮遠正摟着我,說要我寫出最甜蜜的歌,讓所有人都羨慕,甜到掉牙。

我開始彈奏,剛唱完幾句,底下開始有人鼓掌,有人舉起手機輕輕搖動,像被風吹過的稻田,波浪滾滾,慢慢地底下開始安靜,手機上的電筒、熒光棒都停了下來,我聽見有人在竊竊私語,阿貓在旁邊的幕布裏急得團團轉。

我已經唱不下去了。

一曲未盡,向觀衆席深深鞠了一躬後,眼淚順着我的臉掉到了地上。

我一如既往地任性,留下了個爛攤子等阿貓收拾。

我退回了後臺。有不認識的女生圍過來,紛紛說着些安慰人的話,也有送我禮物,說祝我前途似錦的,我笑着說我沒事。

人生有時候真的很奇妙,像我這樣,本來只有寥寥一兩個朋友的人,借助楊昭的名義,不僅上了大學,還認識了這麽多熱心的同學,即使我對他們毫無記憶,他們也能叽叽喳喳圍在我身邊說上一大堆。

我去了清夢園,坐在臨河的長椅子上。秦淮在我身邊坐下,他說你沒事吧?

我說你整天跟在我身後,不管你的公司了嗎。

秦淮說,賺的錢再多又有什麽意思?連個伴都找不到。

我回到家,宋琪來敲門,我以為是江淮遠。

宋琪站在沙發邊上,像是随時要走,他說:“我聽說了你的事……淮遠叫我來看看你……沒事吧?”

我給他洗水果,給他端水,他擺着手說不用客氣。

宋琪大概看着我過于呆滞,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說:“你……以前參加過很多鋼琴比賽吧?”

我眼神聚焦不到一點,讷讷地點頭。

他說:“我以前有個朋友,特別喜歡你,喜歡了好幾年……你挺有才的,就好好回去吧,別在那個圈子裏混了”

撕掉楊昭身份上那層外衣,我連和宋琪對話都不太自然,他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我,都是用“你”來代替。也不知道他這番話算不算得上安慰。

他又說:“以前只是覺得小昭和你長得像,沒想到真人比網絡照片還像,居然還真是親兄弟”

我根本聽不大清他說的話,選擇性聽兩句,以至于他走的時候我都沒注意到。

宋琪走了以後,我決定出去走走,秦淮一直在我樓下,像個陰魂不散的鬼魂。

秦淮說擔心我想不開。

我說我沒想過要死。

他一臉擔憂,說你會不會尋短見,都不是你自己說了算。

說得好像他有多了解我一樣。

我不知不覺來到了江淮遠的幸福小區,秦淮有些憤怒,問我還來這裏幹什麽。我說你都沒來過,怎麽這麽了解這邊的住宅情況?

不用想都知道秦淮肯定找人把江淮遠十幾代都調查了一遍。

江淮遠的車我認得,我一直看不清裏面的情況。他下車,見了我,愣在原地,而後從他的副駕上,走下了楊昭。

我說:“好巧”

江淮遠問我怎麽過來了,我本來想說是過來散步的,但這麽明顯的謊話,估計他也不會信。

楊昭和我簡單地打過招呼,看起來完全心無芥蒂,說:“我先上去了,你們先聊”

秦淮把我揪到一邊,我一時激動扇了他一個耳光,秦淮甩手就走。

江淮遠說,你那個朋友,挺關心你。

“嗯,很難得的朋友”

我不知該該跟他說什麽好,最後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我要走了”

他有些驚訝,問我要去哪裏。

我說,你明天去送送我吧,就別問我去哪裏了,我順便能把鑰匙還給你。

其實我沒打算走,但話都說出口了,就不打算收回。

江淮遠看着我,眼裏帶着溫柔的悲傷,像我剛醒過來那時候。

我說,你別這麽看着我,我老是誤會,我搞不清楚你。

一擡頭,16樓,屬于他家的那個陽臺上,楊昭正探着身子往下看,像極了江淮遠搬走那天的我。

我鼻子一酸,說,淮遠,你不來也沒關系,快上去吧。

從知道楊昭是我弟弟開始,我就一直對楊昭心中有愧。他是我親弟弟,跟在我媽身邊,活得并不容易,聽我後媽說,我媽一直體弱多病,需要大量的錢醫治。

而所有這些,我都一無所知。

楊昭需要強大的成就來支撐起自己的驕傲,我并不是不能理解。他有我沒有的才能,也有我沒有的前進動力,由他來繼承林氏,再合适不過。

我拉着行李箱去了火車站,只有一張銀行卡,裏面的錢不知道能用多久,選擇坐火車,因為它足夠慢,江淮遠要是想追我,開車都還來得及。

還有一張叫“楊昭”的身份證,這張身份證當時躺在江淮遠的錢包裏,小心被保管着,導致我一直以為他愛的是我。

去取票大廳取完票,江淮遠站在門口,我說:“你來了?”

他說:“給我看看你去哪”

我把票給他看,他笑了笑,還給我。

火車站前面的廣場很大,有一棵很大的樹,被砌了水泥圍了起來,他說:“坐嗎?”

我擦幹表面的灰土,給他留了個位置。

他拿着一瓶牛奶,沉默了一會說:“醫院的工作,我辭了”

我說“嗯”

他看着我又說:“我和楊昭,關系上總覺得還有點生疏,不适應”

我想說,我現在開始就是楊昭了,但我沒能說出口,明知他不是那個意思,自己跳出來給自己添什麽堵呢?

他把牛奶插上吸管,遞給我,我說你別總這麽對我,既然跟楊昭在一起了,就別總讓我誤會。

江淮遠靜靜地看着我,拿着牛奶的手僵在半空中,而後是一個陌生的笑:“乖,喝了吧”

江淮遠是個愛懷舊的人,我曾無數次感慨這樣的男人一定很深情。但他唇薄,又注定是個寡情的人。

他為了我弟弟,當上了醫生,又為了我弟弟,放棄當醫生。

我曾在神社裏,一邊誠心參拜,一邊害怕過記起往事後會影響未來。事實上該發生的我沒辦法阻止。

我希望江淮遠能幸福,也希望我弟弟能幸福,他們彼此相愛,其實這樣的結局算不上太差。

江淮遠堅持要看着我排隊進站,他說:“好好照顧自己”

我說你也是。

江淮遠說:“別跑太遠了,找不到回來的路”

我沒回頭,舉着手機,透過手機的玻璃鋼面看着他站在隊伍之外看我一步步往前走,眼睛一片酸痛。

進了候車室,我随便找了一個位子坐下,看着那張車票發愣。

終點站只隔了這裏不過幾站,我是希望他來見我的,其實他只要說一句“你要不別走了”之類的話,我是一定會留下來,但他對我說的是:“好好照顧自己”,于是我找不到了留下來的借口。

一個不夠我膝蓋高的白白胖胖的小男孩走過來,怯生生地看着我,遞給我一顆奶糖,說:“哥哥,糖,給你,別哭了”

他的母親,是個年輕優雅的女士,正笑眯眯的坐在他身後。我接過了他的糖,剝了糖衣放進嘴裏,說:“很甜,謝謝你,小朋友”

小男孩很害羞地躲進了他媽媽的懷裏。

江淮遠的口袋裏也永遠都放着奶糖,他說是要哄醫院裏會哭的小孩子小姑娘。

不知道他不當醫生以後,口袋裏還能不能掏糖來。

上了火車,在火車開動的前一秒又跳下火車。

我心裏想的是,要是現在江淮遠還在車站外沒走,就算他沒讓我留下來,我也不會走。我總想給自己再找個借口留下,想着或許我還能有機會。

其實我沒有那麽大度,我小氣得很,一絲絲機會也好,足以讓我有所期待。

但我拖着行李往回沖,被乘務員狠狠地罵了一頓之後,無論是在進站口,還是火車站廣場,我來來回回找了好幾遍,看見背影像的都上去看是不是他,有幾個人罵我是瘋子。

我在車站坐了很久。

重新定了一張票,去了一個洛陽。

很多年以前我曾去過一趟。那時我性格孤僻,常愛鑽牛角尖,和我爸大吵過一次後,離家出走的時候來的。

那裏有個很好說話的房東太太,我租過她的房,她總愛在她的小院子裏種上一些花花草草和蔬菜果實,有時候還會分給我一些。

我有時候很羨慕房東太太的生活,悠閑地坐着收租,帶這着小孫子到處跑。

我後媽是個很好的人,在我離家出走的時候還派人來找過我,比我爸還要管我。但我對她沒什麽感情。

大概這次,沒什麽人會找我了。

我不再是那個尊貴的林家少爺。

我找到那棟熟悉的地方時,小院子已經變成了非常具有現代化氣息的娛樂中心,城鄉化改革快的讓人措手不及。只短短幾年,便能翻天覆地。

随便找了哪家酒店入住,我蜷在床上睡了一個晚上。醒過來,又睡過去,再醒來,再睡過去,反反複複。

我忍不住拿起手機來看,江淮遠已經被我拉入了黑名單,還是習慣性地打開攔截信息和攔截電話找他的痕跡。

拉進黑名單,又拉出來,再拉進去,如此反複,我有時候都會忘了自己到底有沒有把他拉進去。

滿屏都是秦淮的名字。

我給秦淮打了電話,秦淮接起電話就開始大罵:“林塵你瘋了嗎?”

背景音是秦媽“哎呀,小秦啊,你怎麽這麽兇的罵阿塵啊?”的聲音、寧兒說“是林塵少爺嗎”的問話聲,熟悉得讓人想哭。

秦淮愣了一陣,問我在哪,我說在洛陽,說不定明天又走,我不知道去哪裏。

然後我想起了在日本時,江淮遠說,我們走到哪裏就在哪裏住下,他說的時候讓我有種共同走到天涯海角的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

秦淮說,你先別走,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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