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麽巧合。
我有些站不穩,江淮遠過來扶着我。
秦淮也是剛到,對江淮遠扶着我的手熟視無睹,冷着臉問:“林塵,你這怎麽回事啊你,還跑到這裏來”
我擡頭掃了他一眼,秦淮皺起眉。秦淮有時候,理智得有些可怕,我沒想到他要用這種方法逼我去戒毒。
為首的警官走過來,說:“林塵先生,跟我們走一趟警察局吧”
我轉頭看了看江淮遠,握着他的手用了點力,手心滲出了汗,他微微笑着,臉上蒼白一片。去完警察局這一趟,大概接下來要去的就是戒毒所了,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出來。
想過千千萬萬遍,但始終鼓不起勇氣來邁向那一步,不是沒試過,季傑見過我多少次狼狽的樣子,最後還是忍不住要給我解脫。
我想起那天早上,我站在頂樓,季傑竭力保持着冷靜,朝我伸出手,說:“林塵,我上來了”
我猜那時的他想我牽上他的手。
現在以我的名義,把他送進警察局,把我送戒毒所,真是個絕妙的法子。往常我怎麽沒想到,秦淮真的是個過于精明的商人。
像我,沖動又任性,執拗又乖戾,渴求被人愛又傷害着愛自己的人,被自己愛的人傷害着又以牙還牙,不知何時是盡頭。
其實我沒有那麽恨季傑。
他和我一樣,都是個瘋子,病入膏肓,拖着也不肯醫治。
我只是想好好愛一個人,我愛的人也愛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對着那個警察微微笑,走了兩步,差點倒了下去,江淮遠說:“要不要先歇歇?”
秦淮雙手插在兜裏,說:“林塵,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轉頭輕輕地對江淮遠說:“不歇了,你跟我去一趟警察局吧,我想見見季傑”
江淮遠看了看我,嘴唇緊抿,終是點了點頭。
老于老早就站在樓下,看了我,還是會恭敬地喊我“少爺”。他明知道他的少爺現在已經變成了秦淮。
季傑手下管着那麽多人,不至于會被人贓并獲得那麽徹底,會這樣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秦淮利用了我,也知道季傑肯定會聽我的話跟着我出門。
也知道秦淮是好意,但我心裏不是很能接受。
見到季傑的時候,季傑已經對所有罪行供認不諱,我坐在他對面,隔着一堵玻璃牆。
他見了我,裂開嘴笑,一雙桃花眼在清晰的輪廓上尤為矚目。他說:“嘿,寶貝”
稍健壯的那個胖警察用力推了他一把,又以一種正常人看異己者的眼神斜視了我一眼,帶着莫名的優越感冷哼一聲。
季傑手上挂着嶄新的手铐,清冷的、閃着寒氣。
我低頭,含含糊糊地“啊”了一聲,他又笑,彎起身湊近玻璃牆:“害,寶貝,我終于能讓你去戒毒了”
他被判了5年,明天送去別的監獄,心裏想的是讓我去戒毒。
他還想往玻璃牆湊,被摁了回去:“坐好坐好”
我看着他笑嘿嘿的臉,說:“你好好努力”
他伸着脖子說:“伸出左手我看看”
我看了看自己手上那枚戒指,猶豫了一下,伸出來給他看。
季傑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都是清亮的。不知道他是在看我還是在透過我看向什麽人。
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我其實想摘下來。
“寶貝,等我出去了,彈首曲子給我聽吧……就送給我的,一個人的”
我閃爍着,支支吾吾地說我其實不彈鋼琴好久了。
他說:“我知道……所以才叫你給我彈嘛”
季傑被兩個警察送走的時候還一直回頭朝我喊:“林塵,活下去吧”
我說:“你快滾”
他也知道我怕那個地方,知道我心裏一直都擔心沒命活着走出去。我有些疑惑,他給我戴上戒指的時候,到底因為我是楊昭,還是因為我是林塵。
我按照法律要被拘役幾天,但是沒有,秦淮把我給保釋了。
他給我安排了一個聽說戒毒效果很好的戒毒所,江淮遠緊緊盯着我,像随時要哭出來,我笑了笑,開始安慰他。
送我上車時他給了我一包奶糖。我拿過來看了看,又還給了他:“裏面不給帶,出來了你再給我吧”
他突然就伸手抱住了我,低聲說:“當時不應該讓你走的”
我尴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着說:“這麽多人看着呢”
秦淮也尴尬的清咳了一聲,我擡腳踹了他一腳,秦淮的臉簡直歪到了肩膀上。
“我媽就讓你照顧了,”我跟秦淮說,“別跟她說我進去了,說些什麽借口都好,她身體那麽差,再得個什麽小感冒都得挂了”
秦淮說:“這筆賬我先欠着,你出來了給我付清”
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單人間。以前一直想要,後來才知道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才是最大的折磨。
戒毒所裏是漆黑一片,沒有窗子,沒有光明,也沒有微風,空蕩蕩得只剩下密密麻麻的鐵鏈把手腳束上,不知是否有效。
靜得可怕,能把人逼瘋,神經一直緊繃着,脆弱得随時會斷線,緊繃的神經讓喉管不住收縮,只想嘔吐。難過的用額頭抵上冰涼的床板,腸胃蠕動,沒什麽東西能吐出來,只能一下一下幹嘔着。
偶爾會來一兩個人,送上清湯寡水,極難得的時候會有幾碗藥膳,苦澀的,像江淮遠熬制的藥湯。唯一能聽見的,便是扭動的門鎖聲,“吱呀——”開門聲以及雜亂的腳步聲。
最難熬的黑暗裏,會想用各種方式死去,但很顯然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除了能把手腳的皮肉都勒在鐵鏈裏之外,沒有任何辦法能減輕痛苦。
分不清日夜與晨昏。偶爾會感到寒冷,不知外面是怎樣的世界。
最難熬的并不是身體上的疼痛,而是思維混亂與夢魇。傷口上的疼痛混合着混亂的記憶瘋狂漲漫,每個細胞都在叫嚣着腐爛,腦子就像被剜出了腦漿一般疼痛難忍。
常會做夢。夢見各種光怪陸離的幻象。
夢見自己站在閃耀的臺上向人群致謝;夢見巨大的貨車猛然沖了上來;一只只血淋淋的動物屍體靜靜地躺在解剖臺;江淮遠千裏而來,說我想你了,又跑進跑出地指揮工人要搬家;寫了歌最後剩下秦淮跟在身後;季傑站在我身邊,說林塵我上來了;也夢見楊昭說哥,把遠哥還給我吧……
一幀幀地在腦海裏過。醒來時大口大口喘着氣。
他們都是我愛過的人,我并沒有那麽多的力氣去憎恨誰,卻害怕夢魇,明知早已過去,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
戒指一直戴在無名指上,我想我應該還給季傑。
仔細想來,我一直貪戀着被他們愛着的感覺,這段時間大約也是欠了很多人。比如秦淮,我只把他當作朋友,最出格那次還把他當作影子情人;又比如季傑,不管怎麽樣我都不太可能接受他。
我一向渴望溫暖的、溫馨的愛,而那種瘋狂情緒裏生長出來的情感,過于敏感易碎,一不小心便相互滅亡,尤其兩個都是瘋子的情況下,根本無法相互取暖。
熬過一段時間,他們開始放我出去。仍然被綁着手,被人跟着,給我們講各種心理健康的課程,怕我們想不開。開始時眼睛不适應,疼得厲害,流了一天的淚水。
戒毒所沒有探監一詞,只覺天氣稍有緩和,不再冰冷入骨,大約是換了季。
在裏面認識了幾個人,每個人被放出來活動的時間都不同,多半只在極短的時間內見上面,聊上兩句。
出去的時候心情沒多大的波動,幾個人來送我,老的胖的瘦的,都瞪着大眼珠子只剩下一張皮,癟癟地挂在身上。
我跟他們揮手再見,送我出去的那個精悍的小老頭兇惡地說:“滾,別再走錯彎路又回來了,折騰我這把老骨頭”
江淮遠開了車過來接我,陽光過于刺眼,他也同樣令人眼睛酸痛。他在車邊上緊張不安地來回走着,見我出來大步沖上來,捏了捏我的臉說:“林塵,你瘦了”
伸手進他的口袋裏,摸出兩顆糖,不知道是不是洗衣服的時候忘了拿出來,放進洗衣機裏洗過,我有些嫌棄地塞回去。
江淮遠笑了笑,拉着我上車,從車抽屜裏拿出兩大包,剝開糖衣遞過來給我。
眉眼如初見,豔紅的唇只适合親吻。
戒掉毒瘾,沒戒掉淮遠。
車裏放着那首《舊街角》,是他喜歡的歌。我曾和阿貓在小林子生日宴上唱過。江淮遠一路上在跟我說回去要再添置什麽東西,我說:“添個小寵物吧”
我向他打聽楊昭的情況,江淮遠的笑僵在了臉上,帶着濃重的陰霾讓我聽了之後別難過。
季傑在監獄裏表現積極,他家裏也一直想花錢保他,從5年變成了3年,又從3年變成了1年。
楊昭堅持着要去探過監,等了幾個小時,季傑不願見他。
楊昭在醫院裏拿開了呼吸罩,護士發現的時候呼吸已經沒了一段時間。
沒能救回來。
我想起楊昭在醫院見了季傑時,楊昭也是這樣瘋狂,狠狠地把他拉下來,扯開呼吸面罩激烈地吻着他,還有楊昭拽着我的衣角對我說的那句“季傑是我的命”
怎麽說呢?我還是覺得季傑愛着楊昭,否則也不可能從見了那次面後和我一樣躲在家裏,又在聽我說了楊昭病重之後毫不猶豫地跟我去醫院。
對我客氣,想彌補,說不定是對自己的一種贖罪。
季傑自己都沒注意到。
我和淮遠去監獄裏探監。季傑瘦得厲害,一雙桃花眼渙散了光彩,胡子拉碴的像個流浪漢,藍白色條紋的服裝顯得他更為脆弱,像個病人。
他一直托人打聽着楊昭的消息,卻不肯見他,不知道在別扭些什麽。
沉默了好久,季傑動了動喉嚨,嘴唇翕動,像說了什麽,我沒聽清。江淮遠碰了碰我,說讓我把戒指拿出來。
我已經把季傑的那枚換下來有段時間了,左手無名指上戴上了江淮遠送我的新戒指。
季傑說話有些費勁,雙目無神,朝我伸出手來,重新說了一遍。我才聽清他說的是:“把戒指還給我吧,那是給……楊昭買的”
帶淮遠回去見我後媽,她笑得很開心,病恹恹地躺了那麽久居然還是個人生贏家。她摸着我的臉說“你瘦了”、“怎麽現在才回來”、“你別管你爸,人老了都會傻”……
她要聽我給她彈的《illusionary daytime》,那是一首很安詳平靜的鋼琴曲,帶着鄉村淳樸的空靈感,似平靜的湖水,能想象到純淨的天空白雲與袅袅炊煙,陽光透過枝葉斑斑駁駁地斜灑下來……
她說我媽曾經很喜歡這樣的歌,又說我和我媽很像。我不厭其煩地問哪裏像,她說我和我弟都像極了我媽。
我說可惜了我這輩子都沒法見她一面。
給後媽彈了我媽創作的曲子,同樣輕靈卻帶着哀傷的曲調,我曾為了躲避尴尬,窩在房間裏練過。
不過都已經過去了。
我去給我看了我弟,墓碑安靜地立在墓園裏,楊昭安靜地笑,照片不知道是從哪張合照上摳下來的,恬靜得我以為是我自己。
地上一束花,旁邊落滿了煙頭。
碑上有根紅繩子,繞了一圈,我以為是誰的惡作劇,拿起來,發現後面藏着一枚戒指。小巧的,曾經是一對,戴在一個人手上。
季傑早已出獄,不知所蹤。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咳……時間設置錯誤,差點忘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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