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

◎回府◎

天色暗沉下來, 街上的人流與小販也漸漸減少。

馬車一路行駛出去,卻在途徑沈府後, 越走越遠。

漸漸地, 來到了一個偏僻荒蕪的地方。

知虞從馬車上下來,看見的便是一處地牢入口。

她的脊背開始生出冷汗,雙膝也好似灌了水一般沉甸。

與地牢相連的是兩三間打通了的刑房。

鐵鏈挂在牆面, 垂在牆角, 亦或是橫在地面。

這些東西淩亂而無序,卻好似更能顯出有人曾在這裏痛苦翻滾過的痕跡。

昏暗的燭光随着巷子裏的風忽而跳躍閃動。

就像是觸碰到了沈欲的底限。

他甚至不再需要她給出任何的解釋。

如同對待所有犯錯的人一樣,将知虞直接帶來了罪犯應該出現的地方。

一旁獄卒十分盡責地說明這些時日的進展。

“這塊鐵鈎上幹結的肉塊是前幾日一個偷竊同村村民子女販賣的犯人,被勾穿喉嚨時留下的……”

“釘床上的血, 是一個殺人越貨的慣犯,被裂屍後腥濁的血污怎麽都清理不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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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烙鐵,鞭子,剜刀,燒紅的簽子, 一項項物什都各有各的名目。

“還請大人一一過目。”

沈欲聽得毫無波瀾,卻忽而啓唇詢問, “喜歡撒謊的犯人到了這處又當如何治?”

獄卒聞言, 立馬回複道:“這個簡單, 來到這裏幾乎沒有不撒謊的犯人。”

“但若單純犯了撒謊這一項罪責,既可以選擇将對方的嘴先縫合上,也可以選擇吞下百根銀針……”

當然,這也是最簡單的選項,若要複雜起來, 也可以有更多的方式。

知虞起初還能死死克制着自己的心态。

可進來這樣的地方, 許是裏頭積攢的殺孽過多, 又許是在地下的緣故,骨頭縫裏仿佛都鑽入了陰涼。

再聽這獄卒一一闡述過程,那些畫面不可遏制地躍入腦海,便叫人周身寒顫難止。

越是聽到後面,臉色便越是白,淚珠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又驚怕得不敢跌落。

在獄卒接着說出吞銀針的話時,她幾乎已經忍無可忍地想要轉身立馬朝方才黑洞洞的門口方 向沖出去。

可沈欲仿佛也都早有預料,頭也不回地反手将人攥回到懷裏。

“怎麽?這幾個選項仍不夠你選的?”

他面無表情地垂落視線,“可是還需要再給你添幾項?”

知虞淚眸猛地一顫,一直緊咬的牙關這才幹澀地開口,“我不要選……”

既然跑出來了,就是要和他撕破臉皮。

再說什麽求情的話都是無用的了。

沈欲嘴裏不說,可晦暗的臉色看上去分明也毫無商量的餘地。

到了這裏,她就沒有說不的選擇。

旁邊獄卒見這位大人和他懷裏美人之間頗為異樣的氛圍,一時間也止住了話。

偏巧這時,府上來了個仆人幾乎是氣喘籲籲地跑來及時傳遞消息。

“郎君,沈姑娘就在方才已經回府裏來了。”

“沈姑娘說,她想要見夫人……”

仆人覺得這對于十分重視沈姑娘的郎君而言,當是件好消息。

沈欲聽罷沉沉的眼神再度掃過美人眼底淚痕,也許是聽見了沈蓁回來的消息,态度才忽然寬松一分。

“那好……”

“就先回府。”

知虞在他掌心下驀地止住了掙紮,緊繃的思緒在聽見“回府”二字才勉強地開始重新運轉。

知虞想,沈蓁說要見自己,他就立馬願意松口回府。

可見他對沈蓁的話也很是重視。

在這樣的情況下都由不得知虞不死死抓住這點将沈蓁當做自己最後的希望。

馬車從陰暗的地方漸漸過渡到讓人鼻尖發酸的光亮下。

那種浸淫在陰暗與恐懼的壓抑氣息才稍稍被緩解下來。

沈蓁回來後,天也徹底黑了下來。

從外面的曲折廊道再到廳內,仆婢們在主子們回來之前,便已經将所有的燈都挂上。

沈蓁便一直在前廳等候。

因為這件事情鬧得太大了。

他們說夫人也不見了,這才叫她心裏生出些慌亂,不得不提早回來。

她在前廳等了将近兩個時辰。

待郎君攜着夫人回來後,她看見他二人雖并肩同行,可氣場卻很是不對。

沈蓁略是猶疑,便與沈欲解釋,“今日也怪我粗心大意,外出時竟然忘記了與府裏的人保持聯系……”

是忘了,還是故意,她心裏清楚,沈欲心裏也很清楚。

可事情鬧大了,她也得到了答案,現下卻還需要給彼此一個臺階下。

沈欲道:“往後再是外出還是得跟着人才好。”

他柔和的語氣下是平靜的關懷,仿佛對沈蓁白日的消失沒有一分一毫的惱怒,“不過既然無事便好。”

沈蓁想象中的被遷怒并沒有發生。

她不好再去過度揣摩,只得沖着沈欲道:“郎君,不知可否讓我與夫人單獨說幾句話……”

知虞立馬攥緊掌心帕子,口中正迫不及待要答個“好”字,可軟腰卻被一只臂膀不輕不重地圍住。

原本便有些虛耗的身子也瞬時被帶得微微不穩,直往沈欲懷裏靠近。

沈欲語氣淡淡道:“夫人累了,今日你還是先回去休息。”

沈蓁:“可是……”

“送沈姑娘回去。”

沈欲偏頭吩咐旁邊的仆人,語氣毫無置喙的餘地。

兩個仆婢迎上前來,朝沈蓁微微行了一禮,沈蓁見狀,也只好暫且先回去休息。

對于沈蓁而言,也許想要和夫人說的話,明日後日或者過段時間都可以說。

可對于知虞而言,眼睜睜看着沈蓁在自己眼皮底下一步步離開,就好似可以被解救的希望也在一步步遠離自己。

若是可以,知虞甚至想今夜與沈蓁睡一張榻都是好的。

可偏偏,腰側灼熱的掌心緊緊按住,不許她向前靠近沈蓁,也不許她開口求救。

她愈是想要掙紮,那力道便愈是将她勒疼。

直到沈蓁徹底消失不見,沈欲落在她身上的桎梏才猛然松開。

他望着她大失所望的模樣,只陰着眸色繼續道:“今日這般一頓折騰,我也有些累了。”

“明日一早,你若還是無法抉擇出要用上哪種刑罰,那便只好叫我親自幫你選了。”

給她寬松的餘地近乎于無。

她自己選,也許可以選擇那些折磨裏稍稍好受的。

他替她選,那自然便只能按着他的心意來做事了。

沈欲似要準備休息,目光便不再看向少女伶仃的身影,似乎也完全不打算理會于她。

只待他身影消失在知虞視線所及之處,知虞才咬了咬唇,驀地又爬起來快步地朝門口摸去。

她想要試圖先回香殊苑去,可門外的侍衛并沒有任何要放行的意思。

可見沈欲預先也是交代過的。

在她仍不願輕易死心時,角落裏閉目養神的白寂才緩緩開口。

“夫人若是想要躲回香殊苑裏,等知家的人明日趕到的話,還是死了這份心吧。”

“你那婢子絮絮半道上便被捉了起來,現下……她的命運多半也和夫人一樣。”

唯一的底牌也瞬間被人戳穿,站在門裏的少女忽而呼吸微微一窒。

可見以往幾次三番都是對她留了情面的。

裏頭那位主子真要把事情做絕時,是不會給她絲毫退路。

知虞指尖掐住門框,他這樣地不肯放過,也許她這次真的就要栽了。

明明已經堅持了這麽久,現下就要這麽認命,知虞自己只怕都不甘心……

這一夜看似極其漫長難熬,可當困意上湧時,與天亮也不過是眼睛一睜一閉的光景。

沈欲第二日醒來後,兀自走到外間,撥開了珠簾才發現外面的美人榻上蜷縮着一團可憐的身影。

當下的氣候并不冷,美人榻上也有一塊雪狐毯,被知虞睡夢中不自覺地披裹在身上,自一團雪白毛茸茸下只露出些許的烏發和臉頰。

她眼眶仍舊紅着,可見昨夜趁他沒瞧見的地方還是偷偷哭着發洩過了。

大概被那道陰沉的視線盯得久了,知虞自那片迷糊混沌中漸漸便睜開眼睫。

一看到美人榻前的人影,便立馬驚得坐起身來,籠着霧濛濛的琉璃眸也猶如驚弓之鳥。

男人并不急于逼迫,只垂下眼睑,嘴上詢問:“選好了嗎?”

可知虞抿緊唇瓣,似乎仍舊不願開口。

沈欲陰晴不定地打量她片刻,随即啓唇,“那麽……”

在他要轉身時,才驀地被扯住下擺,那道輕顫的聲音自身後微弱響起。

“我……我吃了花瓣……”

沈欲的身形霎時一頓。

五色嫣的最後一片花瓣是紅色。

而裝着它的盒子此刻就在桌上最為顯眼的位置。

将盒子挑開,看見裏頭只餘下光禿禿的花柄,她所給出的選擇似乎有些出人意料。

她這是在賭嗎?

賭他并不會真的罰她。

只是故意想要她怕。

最好是怕到可以刻骨銘心地記住,永遠不要選擇站在他的對立面和他作對。

沈欲不是一個手軟的人。

知虞若做了不應該的選擇,他也不知會不會記恨她?

他還不曾恨過誰,記憶裏最厭惡的,也只是慢慢将那人誘入陷阱,再一點一點在對方眼底下摧毀對方所珍愛的一切。

權勢,地位,尊嚴,人性的脆弱就在于失去這些身外之物,無需沈欲動手,對方便會自己痛不欲生。

所以,在她生出不應有的念頭前,自然需要一番必要的調丨教。

臉頰驀地被一只手掂量起。

男人似乎輕嗤了聲,低頭問她:“你知道這是什麽,竟也敢吃?”

知虞眼睫顫顫地半阖起,心想無非就是些精神上的折磨。

上回将她囚入鳥籠時,那最後一片花瓣留着,多半便是為着今日準備。

即便她從不願意深想,可也不得不承認他有多喜歡看她狼狽失控的模樣……

只是極度的羞恥心讓她難以抉擇。

可最終,為不牽連到絮絮,也為了不再往那刑房裏走一遭,她只能打開裝着五色嫣的錦盒,繼而将那片紅色花瓣吞下。

昨夜看似因為沈蓁的話帶她回來,細想後,何嘗不是看見了她對沈蓁寄托了深切的希望。

所以才故意将她帶回來,故意讓她知道,這府裏無一人可以讓她依靠。

他要将她陷入一種無依無靠的境地,無非就是想要看她難受,看她孤立無援……

被逼得徹徹底底走投無路,如此才該是他滿意的局面。

可向來柔軟怯怕的美人在下一刻驀地拍開了沈欲的手。

她眼眸仍舊盈滿水霧,卻別開臉看都不看他一眼,用一種近乎豁出去的語氣開口,“我不會再求你了……”

真吃下了這片花瓣,想到自己待會兒狼狽的模樣,心裏又不由生出無盡的委屈。

也許受到了最後一片花瓣的影響,所有的情緒經過無限放大後,原本一切可以承受的事情都變得微妙了起來。

做到這種地步,他再不滿意她也不會再看他半點臉色。

橫豎她都已經盡了全力。

如此壓迫到極致後反倒生出了逆反心理。

男人眼神驀地陰沉了瞬。

“是嗎?”

她甚至都不知道最後一片花瓣代表什麽,竟也敢這樣地有底氣。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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