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松釀和楚槐卿抵達醫館之時,趙佶已經有事離開了,只留下幺叔正在給鹿叔施針。

鹿叔趴在榻上,面色慘白,唇間還噙着斑斑血跡。眉頭微微蹙着,似在隐忍。

露出的脊背上兩道觸目驚心的淤青橫亘在那裏,訴說着主人的遭遇。

松釀腿一軟,整個人險些跌倒。幸好楚槐卿及時扶住她。

她盯着那片烏青,聲音顫抖:“他......怎麽樣了?”

幺叔頭也不回,下針沒有絲毫猶豫。

“我手下還沒有救不活的人。”

實在沒救的那種他也不會費力,免得自讨麻煩!

松釀聽他這麽說,心裏略略松了口氣,追問:“那他什麽時候能醒?醒來會不會有什麽後遺症?”

幺叔眉頭輕皺,覷她一眼。這丫頭對這小子倒是關心得緊!

那佖娃娃該怎麽辦?

不過有了龍涎香,他又多了幾成治好他眼睛的把握。等佖娃娃眼睛看得見了,憑他的相貌身家還怕娶不到好人家的姑娘。

多虧了這傷重的小子,否則,這龍涎香豈能輕易到手。

如此想,他便收起了心中的不樂意,說了句好話。

“如果今晚能退燒,明天就該醒了。”

幺叔施完針,已然滿頭大汗。只簡單沖松釀交代了幾句,便去休息了。

松釀坐到鹿叔跟前,伸手替他把緊皺的眉頭舒展開。

“一直覺得他是個重利忘義的奸商,沒想到生死關頭,他竟然先保護了我。”

楚槐卿沉默不語,衣袖下的手指暗暗握緊。

鹿叔一向風流浪蕩,與其交好的女子更是數不勝數。可那些不過是他用來拉攏權貴,套取情報的逢場作戲罷了。

他從未把那些女人放在心上,用完便丢棄。

他萬萬沒想到,今日,他竟願意為松釀舍命相救!

他們之間是有着怎樣的經歷,才能令眼前這個利益至上、冷漠寡情的男人放下一切去維護她,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讓開,敢攔小爺我,不要命了。”

外面忽的響起一陣騷亂,松釀回過神,下意識朝楚槐卿的方向看去,後者亦是看了她一眼。

不待他們反應,房門被粗暴地踹開,兩個二十出頭的少年闖了進來。

小厮急匆匆跟在後面,看着松釀和楚槐卿弱弱道:“小人實在攔不住。”

楚槐卿擺擺手,示意他下去,繼而看向來者不善的兩人,冷聲道:“你們是何人?來此意欲何為?”

年紀稍大的那人沒理會他的問題,徑直盯着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鹿叔,面容陰郁,嘴角滲着幾分冷笑。

“你算個什麽東西,敢在這裏指手畫腳?”

年紀小的那人一副尖嘴猴腮的刻薄相,指着楚槐卿出言不遜。

楚槐卿面色一冷,伸手就着那人的手腕稍一用力。衆人便聽見骨頭錯位的聲音。

“疼疼疼,啊,放開我,你知道我是誰嗎?敢這樣對我,我不會放過你。”

楚槐卿牽起一抹冷笑,眼神銳利地掃視着面前的男人,手指微動,漫不經心道:“說出來聽聽,看看能怎麽不放過我。”

那尖嘴沒想到自己碰到了硬茬,眼瞅着自己的手腕就要斷了。

一陣一陣的刺痛傳來,他慌忙求饒:“這位大爺,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就饒過我吧。”

說罷,還不忘回頭搬救兵:“大哥,你快救救我啊!”

楚槐卿越過他,看向那個面色陰郁的男人。從他一進門,便盯鹿叔,未将旁人放在眼裏。

松釀覺察到他陰鸷的視線,朝左側挪了挪,擋住了男人的視線。他這才将目光收回,看向楚槐卿,陰沉的面容略有松動。

“我們本無惡意,公子又何必出手傷人?”

楚槐卿這才松開手,淡淡吐出兩個字:“不送。”

尖嘴捂着手腕,狠狠瞪着他,嘴裏罵罵咧咧,分外難聽。年紀稍大那人則毫不遲疑地擡腳,朝門外走去。

尖嘴這才急急忙忙跟上,看來,對他很是敬重。

待人走遠,松釀方才幽幽道:“他們是小三子的兄長,怕是來打聽他死沒死的。”

楚槐卿一愣,是有傳聞說鹿家兄弟為争財産鬥得很是厲害,沒想到竟到了要對方性命的地步。

“他們都是嫡出,對小三子這個庶出的兄弟一向看不上,可偏偏小三子聰明至極,做什麽都他們強。”

松釀看了眼榻上之人,繼續道:

“最後,連鹿老爺也對他另眼相看。他們便愈加怨恨,動不動就使壞害他,甚至有好幾次都差點要了他的命。”

“若非他前幾年故作自甘堕落,隐藏鋒芒,恐怕活不到現在。”

楚槐卿無言,原來鹿叔嬉皮笑臉的背後竟是這般艱難。

翌日,松釀天不亮便到了醫館,結果醫館尚未開門,她便蹲在門口等。

十月的汴京,天氣漸涼。早上更是寒冷,她凍得渾身有些僵硬。

等了約半個時辰,小厮來開門,見門口蹲着的她吓了一跳,趕忙把她引入屋內。

松釀來到鹿叔的房間,空蕩蕩的屋內一個人也沒有。

“姑娘放心,昨天按照你的吩咐,每隔半個時辰便給他用冷水換布,外加幺叔開的藥,鹿公子的燒已經退了。”

“多謝。”

小厮颔首,退出了房間,留下松釀一人望着鹿叔發呆。

約是感念到了她的目光,睡夢中的人動了動手指,掀起眼皮,沖她沙啞道:“水......”

松釀見他終于醒了,喜上眉梢,趕忙屁颠屁颠去給他倒水,扶着他坐起身。

鹿叔就着她的手慢慢将水喝下,看着她,虛弱地笑了笑。

“難得見你這麽溫柔,我也算因禍得福了。”

剛剛清醒就開始胡說八道,松釀瞪他一眼,背過身,沒好氣道:“你這次差點就沒命了,還不以為然呢!”

鹿叔聽着她略帶哭腔的聲音,神色暗了暗,挪動身子,伸手去抻她的衣袖。

他一動,後背便一陣刺痛,疼得他不得不咬緊牙齒才能不發出聲響。

松釀回過頭,見他一臉痛苦的神色,趕忙湊上前,幫他理了理身後的枕頭。

“還不躺好,真不要命了?就算你不在意自己的命,也不能因為我死翹翹。”

鹿叔望着她微紅的眼角,心頭一暖,也許除了他娘,也只有她真的在意他的死活。

他擡手替松釀擦了擦眼角的淚,将真心僞裝成玩笑,:“既然你這麽內疚,不如以身相許?”

門口的人腳步一滞,硬生生卡在那裏,屏息等待着少女的回答。

松釀拍掉鹿叔的爪子,破涕為笑:“又想觊觎我家財産?沒門。”

鹿叔眼中閃過一絲失落,卻在轉瞬間藏好。他問過很多次這個問題,以玩笑的、随意的口吻。

每次得到的都是相同的回答,他本以為這次會有所不同,卻始終只是他的奢望。

這樣也好,他這樣的人,着實配不上她!

“槐卿,你怎麽不進去?”與幺叔談論完鹿叔傷情的趙佶見着立在門口魂不守舍的楚槐卿,好奇地問。

“呃......剛要進去。”

趙佶輕笑,沒有拆穿他。兩人一起進屋,看見松釀和鹿叔正在閑談。

兩人神色放松,眉眼都帶着笑,怎麽看都賞心悅目。

趙佶:“你可算是醒了,不枉費我的龍涎香。”

鹿叔下意識想要起身行禮,卻被松釀按住了肩頭。趙佶見狀,立刻擺手:“不用行禮了,你好生歇着。”

“多謝王爺救命之恩。”

松釀已經告訴他了,若不是王爺忍痛割愛,他只怕是無力回天。龍涎香有多珍貴,他不會不知道。

“不必謝我,你若是無用之人,我也不會救你。”

鹿叔點頭,話雖直白,卻也證明了他在王爺心中的地位。像他這樣的幕僚,只有憑借本事贏得所靠之人的賞識,才是出路。

“王爺,我覺得此事蹊跷,你們可調查出什麽?”鹿叔看着趙佶和楚槐卿,詢問。

松釀見他這麽說,再聯想到昨日來的那兩人的嘴臉,氣得咬牙:“你是說這不是意外?難道又是你兄長幹的?”

楚槐卿順着她的話接道:“确實有人看見他們昨日那個時辰,在茶館附近出沒,但還沒查到确切的證據。”

松釀一想到鹿叔這些年受過的苦,忍不住咒罵道:“這兩個小人,這般草菅人命,實在可惡,就該把他們抓起來,關進牢裏,讓他們吃一輩子牢飯。”

鹿叔正經不過三秒,又開始陰陽怪氣。

“難怪你不願嫁我,我有兩個如此讨人厭的兄長,還有一大家子惹人嫌的親戚,任誰家姑娘都不會樂意嫁于我,唉!”

說罷,重重嘆了口氣,一副天妒紅顏的哀怨狀。

松釀翻了個白眼,懶得再和他廢話,自顧自去幫幺叔熬夜去了。

留下屋內三個男人,氣氛一下子冷肅起來。

鹿叔:“這次不是他們做的,對嗎?”

趙佶與楚槐卿都知道,他們指的是他的那兩位兄長,鹿伯與鹿仲。

楚槐卿點點頭,又搖搖頭,“準确的說,他們只是被章相利用了。”

鹿叔慘淡一笑。

這次确實不像大哥的手段。往日裏,他處處針對他,但礙于父親的面子,也不好太過分,只會在背地裏耍花樣。

這次的事,暴露于衆目睽睽之下,稍加調查便能知道真兇。

他大哥不可能铤而走險,若是章相在後面推波助瀾,倒也說得通。

趙佶看向面色慘白的鹿叔,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情。普通人家尚且手足相殘,更遑論皇子。

他與他都是困獸!

“你打算怎麽處置他們?若是必要,我可以讓他們像松釀姑娘說的那樣。”

鹿叔苦笑,搖搖頭,兀自看向窗外的暖陽。

“每個家都是一個太陽,太陽底下怎會沒有陰影。若是沒有陰影,太陽也便不複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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