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在幺叔精湛的醫術以及松釀盡心的照顧下,鹿叔好得很快。

這期間趙佖來過一次,他聽幺叔說松釀日日來醫館照顧那個受傷的少年,便想着來看看她。

“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嗎?你這麽用心照顧。”

“很重要的朋友。”

趙佖笑了笑,難得地小氣了一把,問她:“那我算你重要的朋友嗎?”

松釀回答得異常坦蕩,絲毫沒有猶豫:“當然!”

兩人也不知聊了什麽,總之又提起了趙佖的眼疾。

松釀:“我聽幺叔說,他最近得了一味藥,對你的病很有用。”

趙佖一愣,心口有些悶得慌。沒想到幺叔竟将此事告訴了她。

這味藥來的并不光彩,是靠她很重要的朋友的性命騙來的。若她知道真相,是否會怪罪他?

其實,鹿叔的傷并不足以致命,沒有龍涎香,以幺叔的針灸之法也可以将其治愈。

但幺叔為了幫他治療眼疾,欺騙了十一哥。

“如果你的眼睛能看見了,你最想做什麽?”

趙佖細細琢磨了一下,輕聲道:“最想去宗祠,看看我母親和妹妹的畫像,這麽多年,我已經快忘了她們的樣子。”

松釀微微一驚,沒想到他還有個妹妹。

“那你妹妹在何處?”

趙佖擡起頭,明明什麽也看不見,仍固執地保持着這個姿勢。

“她們都在天上。”

松釀微微瞪大了眼眸,不知該說什麽,親人間生離死別之痛她還尚未真真體會過。

娘親離世的時候,她才三歲。

大約是她記性不好,總之,三歲以前的事情她都沒有什麽印象。只記得滿屋子刺眼的白,以及爹爹哭紅的雙眼。

彼時,她還不知道什麽是死,對死的概念很迷茫,更談不上有多難過。

只是對于悲傷的氣氛很敏感,知道那個時候嬉笑打鬧是不和時宜的。

“你很想念她們?”

趙佖低下頭,笑了笑,語氣溫柔而凄涼。

“其實,我并非天生就看不見。七歲那年,家中失了火,當時是夜裏,我和妹妹正在酣睡,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母親不顧危險,沖進火場裏将我們喚醒。”

“她叫我先走,自己去抱已經昏迷的妹妹。我當時被大火吓壞了,只知道一個勁地逃,好不容易跑出了屋子,我的眼睛卻刺痛得厲害,淚流不止,看東西模糊。”

“後來太醫告訴我,是濃煙熏傷了我的眼睛。”

溫潤如玉的公子眼角發紅,神色悲怆,暗自握緊了拳頭,突然間拔高了音量。

“可不管怎樣,我還活在這個世上,可她們卻......卻再也醒不過來。下人告訴我,娘親和妹妹被燒斷的木梁砸中,葬身在了火海。”

少年忍不住抽泣,背過身去,以袖掩面,不想被人看見他的失态。

松釀安靜地聽着,始終一語不發,眼眶卻微微濕潤。

若非遭遇相近,不能感同身受。他的苦痛與悲傷不是她三言兩語的安慰可以撫平的。

待趙佖平複了情緒,松釀才走到他身邊,笑着伸出手心。趙佖感覺到了她的靠近,卻不知她想做什麽。

“瞧我這腦子,又忘了你看不見,張嘴。”

趙佖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可還是乖乖地按她說的那般做了。

舌尖忽的傳來一陣甘甜,他下意識嚼了嚼,是雲記的一口酥。

“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吃顆糖,這樣即便心裏還是苦的,嘴巴卻是甜的。我爹說的。”

趙佖笑笑,只覺得心裏輕松了很多,能與人說說心裏話,真好!

這些年,他一直生活在愧疚之中,那場火災如鬼魅一般糾纏着他,讓他寝食難安。

若是當時,他可以不那麽膽怯,就不會只顧着自己逃命,而忘了身後的母親和妹妹。

若是他能夠再勇敢一些,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這些年他将自己封閉起來,閉門不出,日日去宗祠跪拜,為母親和妹妹祈福,希望她們的在天之靈可以原諒那時軟弱無能的他。

放任自己的眼疾惡化,以至于最後光亮盡失,他用這種方法來懲罰自己,來贖罪。

直至幾個月前,他才意外得知了當年火災的真相。

原來,那場火不是意外,而是一場蓄意已久的陰謀。

那些奪他親人、給他痛苦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可在複仇之前,他必須要先看見。

所以他雖然不恥于幺叔的行為,卻還是默許了他的建議。

他必須盡快好起來!

這日,松釀正在藥房替鹿叔煎藥,卻聽見外面小厮聚在一處竊竊私語。

剛好在窗沿下面,她遂豎起耳朵,仔細偷聽。

一小厮道:“你們知道章相小公子逛花樓被打那事嗎?”

衆小厮立即回應:“當然啦,人盡皆知了已經。”

那小厮見衆人如此捧場,繼續道:“那你們知道是誰幹的嗎?”

這回,沒人說話。

松釀作為始作俑者,此時也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小厮自問自答。

畢竟,那天的事情确實古怪,若沒有第三人出手,那章之遠怎會□□?

她雖然時常女扮男裝,但好歹還是知道點羞恥。

“據說是鹿家三公子幹的,他在花樓有個相好,結果章小公子硬是要将那小娘子據為己有,那鹿家公子只是區區商人,縱然有錢,也不敢當面與章小公子搶人。”

“但背地裏卻咽不下這口氣,所以就找人趁章小公子喝醉,将他爆揍了一頓,還扒光了他的衣服,讓他整個汴京的人看他笑話。”

衆小厮一陣唏噓,對這個回答沒有半分質疑。

“果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可憐了這鹿家三公子,怎的如此不小心,被查了出來,就他一個商人,可怎麽和章相鬥啊!”

衆人七嘴八舌好一陣,待盡興了方才離開。

躲在窗戶後面的松釀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這都什麽啊!

這件事怎麽就扯到鹿叔頭上去了,難道那天是他将章小公子扒了個幹淨?

可他們遠處無冤近處無仇,鹿叔沒有理由這麽做,難道真的是章小公子搶了他的相好?

“聽夠了嗎?”

正當她還在琢磨孰真孰假的時候,窗外又響起腳步聲。

松釀緩緩站起身,探出半個身子,看着來人滿臉堆笑:“嘿嘿嘿,你不在榻上好好躺着?怎麽來這了?”

鹿叔一雙精光潋滟的眸子微眯着,透出幾分慵懶。他倚着牆壁,好整以暇地望着那顆圓溜溜的小腦袋。

“不來這裏,怎麽知道我的光輝事跡?”

松釀眼睛一亮,一臉八卦兮兮地問道:“他們說的可是真的?那天真是你?”

鹿叔一怔,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信息。他本是開玩笑,沒想到松釀卻信以為真。

難道那件事是她幹的?

他不答反問,故意套話:“你覺得是真的嗎?”

松釀正要開口再問問他細節,楚槐卿卻在此時冒了出來。他說,端王找鹿叔有要事相商。

鹿叔只好先去端王那裏複命。本以為要跟着鹿叔一起走的楚槐卿卻留了下來。

他立在那裏,伸手從晾曬的草藥中順了一片三七。

松釀見他這熟練的手法、從容的姿态,出言譏諷道:“怎麽,堂堂尚書家公子要轉行當小偷?”

楚槐卿斜她一眼,朝她慢慢靠近,眸中閃爍着意味不明的神色。

“那也比某人暗地裏行兇強!”

松釀面上的笑容一僵,片刻便恢複了冷靜。她挺直了腰板,盯着楚槐卿,語氣陡然間嚴肅起來。

“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做過什麽,難道要我幫你回憶?”

松釀心裏有些發怵,面上卻依舊從容,不肯服軟。

“那楚公子倒是幫我回憶回憶?看看我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楚槐卿哂笑,盯着面前的少女步步逼近,直到少女的眼眸中映照出他的身影。

“說話就說話,靠這麽近幹什麽?”

松釀下意識向後退,卻被楚槐卿抓住了手腕,耳朵傳來他溫熱的嗓音。

“抽章小公子的手感還好嗎?”

松釀猛地扭頭,直直朝他看去。一雙墨色深沉的眸子驟然呈現在她眼前。

“你......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她抽出自己的手,連連後退幾步,呼吸有些急促。

楚槐卿見她仍不肯承認,勾了勾唇,從懷中掏出半塊玉佩。

那玉佩晶瑩如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看就是上好的藍田玉。

“看看這塊玉佩,是不是就懂了?”

松釀見着這玉,瞬間心如死灰。若沒有真憑實據,無論他怎麽說,只要她打死不認賬,誰又能奈她何?

可現在鐵證如山,她就是再長十張嘴,也說不清。

“你想怎麽樣?”

松釀如霜打的茄子,認命地看向楚槐卿,一副任君處置的模樣。

楚槐卿撫着下巴,眼波流轉,立在太陽下,神采風揚。

“你答應我一個要求,我便将這半塊玉佩還給你。”

松釀見還有商量的餘地,立即點頭道:“好呀好呀,什麽要求?”

楚槐卿颠了颠手中的玉佩,挑了挑眉,笑得狡黠。

“暫時還沒想到,所以這玉佩就先放在我這裏保管,等我什麽想到了再找你,你若是幫我完成,自當完璧歸趙。”

松釀氣結,狠狠瞪了楚槐卿一眼,奈何把柄在他手,不得不低頭。

“那這期間你不會去告發我吧?”

“告發你對我有什麽好處?”

松釀苦着個臉,縱然心中百般不願,可還是嘴裏還是蹦出了個“行”字。

反正現在她也沒有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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