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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姝,我想幫你。”◎

【058】。

竹屋內熏着鎮痛的靜神香。

菀音看向玉姝, 沉默片刻後,垂目說:

“此事是我們在那附近的暗樁禀報回來的。雍都失守,大火燒了城中三日, 金人推開城門時, 屍橫遍野,竟……一個活口也沒剩下……”

玉姝睫羽微翕, 她抿着唇, 指尖用力攥着裙裾, 虛聲問:“他呢?”

“我先給你處理眼下這件事,再耽誤會出事的。”

衣祍被她的力道攥住, 菀音回首看向玉姝霧蒙蒙的那雙眼睛,心滞了滞, 皺眉後答道:“我當真不知他們行蹤,但, 你知道的, 那樣兇險的時刻, 他既沒守住雍都,恐怕……兇多吉少。”

玉姝一時間覺得腦中一陣嗡嚨, 眼睫顫動間,瞥過菀音此刻手中拿着的東西, 眸光在瞬間震縮,她阖上眼眸,沉甸甸的一顆心在往下墜落。

銀針晃過眼簾,一點點地靠近腹中生命。

指尖微蜷微緊,玉姝只覺額間汗霧如雨, 好似滴進了她幹澀的眼眶。

兇多吉少, 兇多吉少……

恍然間, 她想起了那個人望着她的眼神,帶着幾分認真地問她:“你可願随孤前往?”

那夜,燭火交映下,他眸底浮着淺淺笑意,同她說:“此行兇險無疑,孤若帶你去,你我夫妻二人或許還能同葬一處。”

還有那時他以遺憾的口吻,對她說:“那夜孤沒來得及與你放燈。”

然後呢,他走前的那一夜,放了滿城的花燈,火光輝煌,一點點照亮二人交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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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此,玉姝虛力握住菀音的手腕,終是搖了搖頭。

“菀音,請你……保住這個孩子罷。”

菀音動作猛滞,擡眼不解地看她:“二娘子,你可做好決定了?”

窗牖探入的天光映着她瓷白姣美的面容,見她扯動唇角,眸色柔靜,重重颔首。

她總歸要離開這座如囚籠般的皇城。

多一分牽挂,便,多一分罷。

無論那人生死,只是此刻她想要留下這個孩子。

玉姝深凜一口氣,而後道:“我想留下它。”

“二娘子,若是留下此子,從此以後,你的路恐會艱難許多……”菀音實在不舍看她如此,複而多言:“況且,你若回宮,你姐姐不會允許這個孩子存在的。”

不為旁的,僅僅為這是蕭淮止的種。

這世間,沒有哪個帝王,會留下一顆隐雷在身旁的。

二人僵持幾息下,玉姝心若磐石,再無可逆。

她目色靜篤道:“留下,我……自會帶着孩子離開上京,天下之大,總會有我母子容身之地。”

見她已下決定,菀音再無勸說,只道盡力而為。

屋中靜神香萦繞彌漫着,不知過了多久,玉姝腹中的疼痛漸漸散去,她垂下沉重的眼皮,意識在流逝,緊蜷的指尖一點點松開。

待她緩緩睜眸之時,眼前卻是一座焚燒中的城池。

通天烈火中夾雜着令人心顫的哀嚎陣陣。

滿城的人在被烈火活活燒死。

她看見那些身着皮袍,發髯濃密,身形高大粗礦的金人一次又一次地朝着那座煉獄般的城池,投射飛矛。

雍都那扇巍峨的城門滲出鮮血,一寸寸地浸濕城外泥土。

這當真是戰場嗎?

玉姝心間猛顫,她轉身看向為首的金兵,想要叫他停手,可是嗓子像被封住,喚不出一聲,想要挪步,腳下似被凝住,邁不開一步。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烈焰焚城,耳中哀嚎痛吟一聲比一聲弱,直至消弭。

眼底閃過一道白光,她擡手擋住刺目的光,緩過來後,眼前便成了一處極深的山崖。

崖口處,她看見狂沙驟風中一道颀長挺拔的影子,他的袍角玄甲上沾着些許血跡,他高踞馬背上,側顏輪廓鋒銳至極。

然後呢?

然後她看見那人攥緊馬缰,被敵軍圍繞着跌向萬丈懸崖下。

玉姝眼瞳猛震,跌跌撞撞地跑向懸崖,她伸手想要抓他一把,卻落了空。

她看見那雙沉沉的漆瞳緩緩阖上,好似——從容赴死。

窒息如潮湧上五髒六腑。

玉姝一手緊緊去攥心口衣襟處,她跌跪在懸崖處,另一只手緊扣住懸崖石沿處,深深地凝着不斷下墜的黑影。

“蕭、淮止———”

她無聲地朝着懸崖喚他,然而,只有崖谷的風拂過她散亂的青絲。

她多想拉他一把,可是她連蕭淮止的袍角都未觸及。

她想告訴那個人,別死。

你不是說,讓我等你回來?

你不是說,夫妻該葬在一處麽?

“蕭淮止,你又騙我……”

屋內靜神香已燼。

榻間女郎緩緩睜開洇紅的眼睫,眸色空洞地望着眼前青色蓬帳。

心跳如雷,稍微消下。

她緩了好一瞬後,才扶着一旁床柱起身,濕漉漉的眼睛張望了一圈屋內,這才注意到,自己已不在竹屋之中了。

綠芙從外間端着煮好的藥盞入內。

剛拂開簾幔,便瞧見玉姝臉色煞白的模樣,心中微驚,趕忙走上前,扶住她道:“少主怎麽了?可是做了噩夢?”

玉姝搖頭,她回握着綠芙,好似尋到一點支撐,而後冷靜道:“阿芙,別再喚少主了。”

綠芙一怔,知曉她與家主之間的不愉快,也便重喚了一聲二娘子。

“這是菀音姑娘給您熬的補身子的藥,吩咐奴婢要讓您連服七日,一日兩盞,還說您如今身子實在不穩,她不敢保證,但會盡力。”

玉姝看向旁側案幾上熱氣氤氲的藥盞,颔首,聲音沙啞道:“好,多謝她了,這是寺中?”

依着她出宮時的借口,這應當是青龍寺給她收拾出的一處禪房。

綠芙點頭,“是的,您已睡了一日,奴婢給您備了膳食,您先用點,再服藥。”

“好。”

她虛聲應下,心中回響起夢中那一切,好似真實發生過般,不住地在錐着她的心間。

待綠芙将一碟清粥小菜端上後,玉姝倚着床欄,舀粥偏頭問:“阿姐派來的侍女呢?”

“少主放心,菀音娘子正與那侍女在外院裏抄寫佛經。”

頓了頓,玉姝擡眸問:“菀音這幾日都會陪着我嗎?”

話音方落,外間便傳來窸窣聲,二人循聲看去,菀音正拂開簾子,走向她道:“自然得看着你,你可不曉得昨日多兇險。”

玉姝用了半碗粥後,凝向她,微微颔首,鄭重道:“多謝你。”

“別與我再談這些了,同為女子,我只覺得你現在的行為,是不妥的,但你不要後悔便是。”她似話裏有話,但最終只深嘆一口氣。

青龍寺的第四日,上京城裏雍都之事,已傳遍了。

四月末,空氣中已浮着淡淡的濕熱感,有孕的女子素來怕熱一些,幸而綠芙給她備的衣裙都是薄紗材質。

玉姝坐在檐下竹椅處曬着日光,手中握着一本梵文佛經,微俯身在一張小竹案臺上注寫。

這幾日聽着寺內梵音萦繞,令她心緒也安寧幾分。

一旁有人為她斟滿茶水,玉姝觑眼看去,正想說不用,擡眸間,便對上一雙風流溢彩的桃花目。

玉姝一時微愕,看向來人,擰了眉梢,道:“謝公子?”

青年身着一襲皓白鶴紋錦袍,輕擡眉峰,端睨着女郎,眼底浮起一片淡淡笑意,而後袍角一掀,于她旁側的竹凳坐下。

“小美人,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他身上依舊充斥着那股吊兒郎當的氣息,玉姝垂眸間,不由想起宿州,細眉間劃過一絲黯然。

“喂,你怎看見我這般不喜呢?”謝陵沉身子一側,偏要晃入她眼底。

“我與謝公子又并非熟稔。”她擡眸掠過四周,綠芙她們應是被他支開了。

“啧,當真是好傷謝某之心呢,”謝陵沉故作哀傷地搖頭,而後觑她一眼,幽幽道:“可是玉娘子,謝某是給你帶你那情郎的消息的,你也不理麽?”

玉姝聞言擡眸,目色微緊。

見此,他又輕嗤一聲,緩聲道:“瞧,你果真在意蕭淮止,也是,你若不在意,又怎會待在這青龍寺?”

玉姝默然,複又垂眸不願理他。

“好了,同你說便是,雍都一役後,蕭淮止與他的軍馬自望京崖處消失,那崖你可能不知道,萬丈之深,我尋思着,他可能難以活命,只現在朝廷正在尋他屍骸罷了。”

“你這情郎死了,你還要留下它?”謝陵沉說完後,觑了眼她平坦的腹部。

與她那場夢境竟如此相似。

玉姝眸色微沉,攥着狼毫的指尖緊了緊,複而又提筆繼續寫着,清淩淩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答:“這是我的孩子,與他何關?”

謝陵沉聞言勾唇一笑,拂袖遮住她謄抄的佛經,“你既心中沒他,那便跟我好了?我這人呢,雖長得頗令小娘子暗許放心,但實則專一得很,定不會拈花惹草。”

說到這裏,玉姝只淡淡瞥他一眼,去推他擋住的手臂,而下一瞬,卻聽他語氣認真了幾分,繼續道:

“況且,謝某心儀你許久了,玉小姝,我帶你離開上京好不好?”

驀地,玉姝擡睫看向青年認真的眉眼。

密睫翕動,玉姝目色沉靜與他四目相對,問道:“謝公子,我與你不過萍水相逢,你救我,或許是為我長姐,但此刻,你又因何戲弄于我?”

“他是死是活又如何?我說過了,這是我一人的孩子,也是我一人的事,與那人無關。”

玉姝垂下眼簾,面容沉靜如水,提筆繼續謄抄佛經。

楚河漢界被她劃分清明。

謝陵沉默了瞬,複又笑道:“可惜啊,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好在,謝某也沒心思替別人養孩子,玉小娘子,不選我,是你沒福氣呀。”

說罷,他望向玉姝的眼神多了幾分惋惜的意味。

玉姝被他這般眼神,逗得掩唇嗤笑一聲。

灼若芙蕖的嬌靥上笑意粲然,晃過謝陵沉的眸底。

竹案臺上,玉姝一把推開了他擋着的手臂,謝陵沉倏緊眉心,倒吸一口涼氣,好似痛苦的模樣。

玉姝一怔,瞥過他緊折的眉間,“你沒事吧?”

他斂回神色,背手看向她,心中存了幾分自嘲,謝陵沉啊謝陵沉,你堂堂隴西謝氏,要什麽沒有?

竟也會存了幾分這樣不堪的心思。

但甫一對上女郎清淩淩的眸子,謝陵沉輕輕勾起眼梢,尾音泛着輕笑道:“你都撞上謝某的傷口,你覺得呢?”

“把你自己賠給我,才算沒事。”

他極快地說出這句,眼神卻始終窺着眼前女郎神色分毫。

玉姝見他如此模樣,只覺這人又在演戲,便也松下一口氣,起身便要拾起佛經往屋裏走,剛提步繞過他,衣祍便已被他指間一攥。

檐下清風陣陣拂過,院角菩提樹葉沙沙作響,風卷過樹梢浮葉,一圈圈地,飄落檐下石階處。

謝陵沉目色深幽地凝着女郎纖麗的眼睫,語氣頗有幾分無奈道:

“玉姝,我想幫你。”

風聲拂過鬓角青絲,玉姝密睫輕閃,又聞他落下一句:

“讓我幫你這一回,可好?”

作者有話說:

蕭2:趁人之危???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芝士葡萄 6瓶;Doris 4瓶;

非常感謝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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