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朔風如解意。”◎

【074】。

——“郎君……”

——“大哥哥, 你受傷了。”

蕭淮止睜了睜眼,四下白茫茫的一片,他立在此處, 一襲牙白寝衣, 垂目便瞥見袖口鶴紋。

針線收得一般,鶴紋也繡得勉強。

但這是他們成婚後, 玉姝一針一線繡的, 他最常穿。

思此, 蕭淮止擡手去按心口,又猛地想起掌心傷口, 慌亂無措地又挪開,按下去的那處仍是白淨一片, 翻過掌心,他才徹底頓住。

竟沒有一絲傷口裂痕。

他擡眼張望四下, 刺目白光漸漸散去, 轉眼已化身為一片蒼茫雪野。

牙白寝衣轉而變為滿身泥污的褴褛布衣, 背脊一片火辣辣的痛意襲來,他匍匐在地, 黯濁眼珠直直地凝着一輛行過的華蓋富麗馬車。

這是大元三十五年,他竟重回了九年前。

十二月, 凜冬,驟雪紛紛。

他初見她的那日。

蕭淮止瞳孔閃過詫色,而後,他看見那輛馬車于前方停了下來,竹青色車帷翻動。

朔風陣陣, 織錦兔毛披風擦過雪地, 他拖着傷痛的身軀, 雪粒沾滿長睫,他于雪色中窺見面紗下的瓷白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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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你受傷了。”

玉姝小小的身子在他跟前半蹲下,溫熱軟乎的小手擦過他滿是凍瘡的手指。

他張了張唇,凍雪嗆了滿口,這一年,他狼狽至極,卑微至極,偏偏,遇見了玉姝。

“絮娘,他受傷了,救救他罷。”小姑娘那雙烏黑的眼眸直直地盯着他,卻絲毫沒有轉動。

蕭淮止怔了一瞬,心中頓生一個想法,他擡手去拂她的面紗,玉姝忽然開口,他動作停下,心跳極快。

“大哥哥,你很痛嗎?”

小姑娘張唇輕聲低語道。

蕭淮止心下一悵,原來這一年,她的眼睛竟看不見。

于是,他喉間嘶啞道:“痛……”

絮娘急忙走上前冷瞥一眼地上髒污的少年,将小姑娘從雪地裏抱回,蕭淮止只能隐約聽見車帷內的兩道聲音。

半晌之後,絮娘折回,面色不虞的命令侍衛将他帶回府中。

命運又一回重演。

蕭淮止借宿玉府養傷半月,卻始終沒有機會再見她一面,直至他傷快好之時,那位名喚絮娘的女人又帶了一批侍衛前來。

“我家二娘子心善救你一命,如今你傷已養好,也不求你回報一二,你便自行離去罷。”

屋外檐角廊下一片銀裝素裹,接連幾日的大雪未止,他身上傷寒并未痊愈,掌心摩挲着一塊玉珏,沉默很久。

少年背脊筆直如松,目色堅定,“我想再見一回二娘子,與她道謝。”

順道再将她落下的玉還給她。

絮娘眼神驟變,像看髒污且惡心的東西一般盯着少年,冷聲道:“做什麽青天白日夢,你這樣的身上烙了印的罪奴憑何見我家二娘子!趕緊滾!來人,将他拖出去!”

一堆壯碩的奴仆從廊蕪走來,一把托起少年單薄的身軀便往雪地裏甩去。

砰地一聲脆響,少年掌心被雪中碎石劃破,緊緊攥着的玉珏碎成兩塊。

絮娘擰眉走上前查看,蕭淮止拖着疲憊虛弱的身子努力往前爬,可是絮娘還是先他一步拿起那缺了一角的玉珏。

看了好半晌,她似乎并未看出什麽,但眼眸一轉,對上少年那雙令人厭惡的眼睛,絮娘冷冷往雪地裏啐了一口道:“罪奴就是罪奴!好心救你一命,你竟還敢在府中行偷盜之事!”絮娘指向身後奴仆,“你們,将這罪奴拖下去按照家法打二十棍,丢到城外荒郊野嶺去!”

身體上的疼痛使他說不出話,只能匍匐着身子大口地喘息。

未被尋到的玉珏碎片,被他悄悄藏入身體迸裂的傷口血肉中。

他沒能還給那位小娘子,一直到了後來,被他嵌入指環中,作為扳指,佩戴數年。

玉氏家法是有講究的,以寸粗荊條為杖,二十棍足矣令他皮開肉綻。

他在城外亂葬崗醒來時,已是夤夜時分,林中一片死寂,他躺在腐爛發臭的死人堆裏,擡頭望着虬結盤錯的樹枝外。

雲皎皎,白雪亂。

刺骨的寒。

蕭淮止阖了阖眼,回望他這十五年,三歲時差點埋骨屍山中,幸有師父李祁年所救,授業于他,卻也同樣在他腦中貫穿罪惡的種子。

李祁年教他弱肉強食的規則,鍛造他一身文武兼備,于他有恩,少年如何懂得辨明是非黑白,他只記得他的命是李祁年所救。

他想起十三歲那一年,他第一次殺人時,徹夜難安,行至李祁年屋前時,男人與他對坐檐下,聽了一夜雨聲。

“為師待你一如親子,淮止吾徒,你要記得這世間,水至清則無魚,萬物法則如此,你雖要了他的命,但你若不動手,遲早有一日他也會先取你的命。”

“淮兒,你沒錯,為師不願你做那至清至善之人,那樣的人保不住自身。”

後來李祁年詐死,他當時被李祁年的仇家追殺,混跡于江左流放的罪奴中,烙上奴印,後又九死一生逃出生天,一路颠沛流離,輾轉至今。

這樣多要他性命的時刻,他都活了下來。

今時此刻,他又怎甘死于此地?

蕭淮止再一次從屍山爬出,回到人間,然而,那一夜,他再一次遇見了仇家。

他被溫棟梁所救躲了過去,但一對夫婦卻替他殒命山崖,那名奴仆被他們暗中救下,哭得撕心裂肺。

直至後來,他手中握住一些權柄,将仇人反殺,高挂其頭顱于城牆十日十夜,也算替李祁年與那對夫婦報仇。

也是他複仇開始的那一年,他率三千騎兵埋伏函谷關外,鏖戰數日終将其攻破。

奪下江左土地那一日,正逢燈節,鬼使神差的,他帶着傷率副将溫棟梁與霍铮一并縱馬進城。

上元燈節,華燈千盞耀耀不絕。

那一年,他錦袍玉冠,怒馬而來。

曲江河畔,恰逢一輪畫舫游過,舫上貴女們倚着欄杆,搖扇羞赧,不知是誰起了哄,女郎們紛紛将目光投向對岸,掠過一名高壯的武夫,而後目光定在姿容清貴的兩名青年身上。

耳邊女郎們笑音婉轉如莺,蕭淮止不耐地蹙眉,只覺嘈雜。

直至船帷拂開,楹窗緩緩推開。

靠窗而坐的小女郎螓首低垂,素手握着一柄畫扇,細眉微緊,只得見半張嬌靥,略傅粉黛,已是姿容清絕。

她垂着眼眸,紅唇翕張着,似在小聲啜泣。

而另一旁,窗框中出現另一道纖麗影子,背對着他們,只隐約可看出是那名小女郎正被訓斥。

再度重逢這一年,玉姝十四歲,豆蔻年華,蕭淮止已過及冠兩年有餘,無妻無妾,風華正茂。

說不清是曲江河畔的風拂過幾縷酒香,醉了人心,還是那張靡麗勻膩的臉龐迷了心竅。

一時間胸膛處的傷口好似破了,異樣的感受流了出來。

他一眼便已認出了她,掠奪心思根深蒂固。

月光如練,眼前華燈一盞盞地熄滅。

蕭淮止立于江岸,心猛地下沉,所有畫面如燃盡的燭臺,頃刻散去。

帷帳遽然搖晃起來,蕭淮止從夢中睜眼,發怔地看着眼前黑沉沉的一片。

恍惚半晌,他才反應過來,這是重華殿,這是他們寝殿的那張床。

蕭淮止慣性地側身展臂去撈身側的人,撈了一手空,一片涼。

他豁然想起,人沒了。

他的妻子不在了。

轉醒的痛楚襲來,蕭淮止緩慢弓身,一點一點地開始蜷縮起來,原本高大挺拔的男人,一時間竟與孱弱的孩童無異。

滿心瘡痍再難愈。

窗外驟雨未歇,重重帷帳随着飄搖的風雨般浮沉而晃。

雨聲隆隆,隐約夾雜着帳內壓抑至極的聲音。

雨歇時,已是三更天。

錦帳拂開,男人沉默地起身坐在榻間,一直靜靜地坐着,像是在等什麽。

及至窗外亮起一縷微茫的光,天終于亮了。

蕭淮止平靜地下床,更衣盥洗,溫棟梁在殿外守了他一夜,殿門生了微末動靜,溫棟梁猛地回身,便見他已恢複往日肅容,身姿修勁筆挺地站在自己面前。

霎時間,溫棟梁松了一口氣。

“主公!”

蕭淮止眸色微沉地瞥過廊外陰雲密布,複而掠了溫棟梁一眼,道:“将她的婢女銀珰帶過來。”

溫棟梁一怔,思及牢中關押的幾名宮人,動作頓住,踯躅幾息後,剛要開口與他說,王妃若還在世定不希望主公如此之類的話,便聽男人淡聲道:

“孤想問她一些事,将人帶過來。”

溫棟梁這才籲了一口氣,趕忙應下折身尋人。

半盞茶後,銀珰惴惴然地跪在殿內,不敢擡眼去窺案前男人神色。

蕭淮止垂目凝着案前描摹之畫,珠釵鬓影,修眉連娟,美眸秋波,瑰姿豔逸。

每一筆都是她,卻又不是她。

她該是鮮活的,會哭,會笑,會嬌嗔睨他,會紅了雙頰。

攥着畫卷的指尖稍緊,“可有遺漏?若敢隐瞞半字,你也下去陪她。”

“真的沒有了!奴婢所言字字屬實,不敢欺瞞大将軍……”

他撂筆起身,視線如冰掠過匐地顫身的婢女,而後朝外吩咐一聲備車,旋即走出殿門。

馬車辚辚行至城郊青龍寺前。

寺外至山道這一路,皆已圍了重重黑甲士兵,今日青龍寺閉門謝客,身着袈裟的主持早已候在山門處。

車帷掀起,一襲錦袍玉冠的男人自馬車而下,面容冷峻,周身氣度沉戾。

主持惶恐地去将他迎入寺內。

眼前這位攝政王出身武将,殺伐果決,屢有惡跡傳出,更有傳聞少帝亦是死于他手。

一個連君主、外甥都能斬殺的人,該有多無情。

慧彌不敢揣度他的來意,只畢恭畢敬地躬禮,“貴客前來,慧彌有失遠迎。”

蕭淮止沉默着瞥他一眼,徑直踏入寺門,一路直行至正殿前。

青龍寺中悉數弟子已在院中靜候。

“不知貴客想尋的是哪一位?”慧彌窺不出此人喜怒,額間冷汗連連。

蕭淮止回想銀珰所言,道:“四月十七那日,何人見過畫中女郎。”

他将手中畫卷鋪陳開來。

沉默數刻,蕭淮止眉間已生不耐,身後數名将士紛紛提手摸向胯側兵刃。

铮铮而響。

其間一名和尚見此趕忙走出幾步,于蕭淮止跟前揖手作禮。

“貴客稍安,那一日貧僧曾與這位施主有過寥寥交集。”

蕭淮止與他對視一息,複而揮手,衆兵斂收動作。

“說。”

慧淨松下一口氣,“那日這位女施主曾于主殿禮佛,後于貧僧處寫過祈福牌,”他背身有汗,側身指向庭中一棵蜿蜒盤踞的參天古樹,“阿彌陀佛,女施主挂上的祈福牌就在此神樹之上。”

蕭淮止循望過去,繼而吩咐道:“砍樹。”

話音甫落,一旁剛放心下來的主持慧彌旋即失聲喊道不可!

他滿頭大汗上前幾步道:“貴客不可啊!此樹已活數百年之久,是我青龍寺之神樹,萬物有靈,那位女施主挂祈福牌于神樹上,定然還望神佛還她心願,還望您慈悲為懷啊!”

定然希望神佛還她所願……

蕭淮止心中動搖,她竟盼着神佛賜願,她若肯求一求他,又何須這諸天神佛。

獵獵風動,拂過樹上重重經幡,萬千木牌相撞作響。

他一步步走向神樹,凝向滿目紛揚木牌,而宿命卻像是在捉弄他一般。

擡手握住的第一枚木牌,便是玉姝的字跡。

簪花小楷,字體遒麗。

而木牌所書寥寥一行。

——“朔風如解意。”

四月十七,那時京中應是剛傳回他生死不明的戰報。

他又如何看不懂這其間之意……

原來那樣早,那樣早的時候,她心裏已經有了他。

可是蕭淮止,你發現得這樣遲。

狂風獵獵而起,蕭淮止攥緊了手中木牌,妥善将其藏于心口處,繼而折身,一步步走向那座佛殿。

那座她曾為自己祈福的佛殿。

佛殿金光斜斜灑在男人的輪廓上,他擡首凝望眼前佛像,冷戾的眸光漸漸散去,化為沉靜。

金佛垂目,悲憫衆生。

衆人目色詫異望去,那道修挺落拓的長影于那尊佛像前,撩袍而跪。

蕭淮止半生金戈鐵馬,馳騁沙場越過屍山血海,已是最顯貴的地步了,何曾有過低頭屈膝?

可他偏偏就這樣跪在佛前。

他這般不信神佛之人,竟也會為亡妻,如此虔誠地祈求上蒼。

蕭淮止擡目與佛像對視幾息。

——“孤本不信你,但她信你;你不佑孤,還望佑——她一回。”

——“九天神佛,你若有靈,便請折我壽命,換我能再見她一面。”

這一生他自認罪孽深重,但只求,諸神憐憫,換她再看他一眼。

自佛殿出來時,已至暮霭。

蕭淮止掀袍走下石階,陰雲蔽天,乍起驟風疾雨。

雨聲隆隆作響,蕭淮止平靜地看向這場暴雨,他一時竟覺得可笑至極。

他倏地低嗤一聲,狹冷的鳳眸裏噙滿淚光,他只是擡頭凝望着墜落不止的雨水。

這場雨偏偏此刻下。

他低聲喃喃道:“太遲了……”

當真是太遲了。

溫棟梁急忙走上前,将從寺中取來的竹骨傘為他支起。

雨幕中,他低眉,眼底一片暗色湧動,“下山後,你再去查一件事,将人留一口氣帶到孤跟前來。”

溫棟梁旋即應下。

二人話音甫落,烏壓壓的一支軍隊已行至寺廟門口時,山道忽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滾滾而至。

蕭淮止擡手扶了扶眉骨,便見士兵自馬背疾速翻身而下。

暴雨如注,士兵衣袍濕盡,三兩步跪至他跟前,面色煞白回禀道:

“主公,小娘子……小娘子着了寒,高熱不退,恐有性命之憂!”

作者有話說:

回憶寫完啦!我努力每章多點字,早點重逢吧,狗子瘋狂追妻。

來晚了,抽紅包。

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崔道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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