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被碎片紮破的地方不多,但血跡已經滲出,在灰色的布料上蔓延開來,像幾朵形狀不規則的花。

孟奕恺怕打橫抱起她會不小心碰到傷口,于是拽着她兩條手臂一拉,将她拖了起來,自己屈膝半蹲。

銳痛的刺激下,迎冬雖然站不穩,酒還是醒了大半,身子撲在他的背上,疼得眼淚不斷,卻不說話了。

孟奕恺手掌托住她的雙腿,沖出門去,在街邊攔的士。

燒烤店老板娘見狀,忙走過來,扯着孟奕恺襯衫衣袖:“你敢打人!給我站住!老張,快出來!這人打小冬!”老板娘一揮手,圓臉老板從店裏沖出來,朝孟奕恺憤怒地揮着手裏兩串生茄子。

“沒看見傷成這樣了嗎?先送醫院!”孟奕恺怒吼道,眼裏噴出的火比店門口碳烤爐上的還要旺。

老板娘看着迎冬背上的傷,皺着眉搖搖頭,松開了手。老板已經攔下一輛的士,跑過去将後座車門打開,孟奕恺彎腰放下迎冬,燒烤店夫婦左右扶着她,讓她慢慢趴在後座上。

“等等。”

孟奕恺聽見她微弱卻冷靜的聲音,打開即将關上的車門,探頭進去:“怎麽?”

“包還在店裏,裏面有鑰匙,麻煩張哥他們幫我鎖下店門。”任何一個細小的動作都會加劇後背的疼痛,迎冬不敢大聲說話,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氣息。

“先去醫院。”孟奕恺看着她背上的血印,眉心緊擰,聲音柔和下來。

“別,先鎖店門,鑰匙在包外側,推拉門和卷簾門那兩把都在那兒。”迎冬半邊臉貼在座位上,憋着嘴,一副馬上又要哭的模樣。

孟奕恺沒辦法,“砰”地關上車門,走回店裏,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包和鑰匙,鎖好門,走到車邊。

燒烤店夫婦本來還想埋怨他幾句,卻都被他鐵青的棺材臉和一觸即發的強大氣場鎮住了,呆呆站在路邊。

孟奕恺拉開車門,突然轉過臉對他們說:“謝了。”

“嗯......你們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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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老板娘口中的話還沒問完,車門就關上了。

司機将兩人載到離飯館最近的醫院。孟奕恺小心扶着迎冬出來,像之前一樣背起她走進醫院,挂了急診。

傷成這樣,裙子不好脫,醫生只能将後背那塊布料剪開。清洗,消毒,取出紮進肉裏的碎瓶碴子,用棉紗布包紮好傷口,一系列措施弄完後,迎冬趴在病床上,兩只通紅的眼睛瞪着他:“我要回去。”

孟奕恺不知從哪兒弄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擡起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回哪兒?”

“回家。”連日裏受的委屈迎冬都不當回事,可今晚實在又丢人又倒黴,她鼻子一酸,聲音裏帶着哭腔。

她看着孟奕恺的眼神可憐巴巴,他瞥了她一眼,起身走出病房。

走廊盡頭沒有燈光,黑暗中只有一點紅紅的火星,孟奕恺深吸一口煙,長長吐了口白霧。

他無法準确描述聽到顧迎冬說出那些話時自己內心的感受,只是從那一刻起,腦子裏忽然多了另一種聲音,多了從來不曾想過,也無論如何不會想到的,另一種可能性。

一根煙的功夫,孟奕恺做出個決定——最後信她一次。

回到病房,孟奕恺發現她已經坐了起來,額頭上全是細汗,正皺着眉咬着牙緩緩站起。

孟奕恺幾步走了過去,扶着她的手臂,沉聲道:“慢點。”

迎冬抽開手,低頭看着腳下,既怕摔跤又怕與他目光相對,語氣硬起來:“我自己走。”

“你別走了,用滾的比較快。”孟奕恺雙手插.進西褲口袋,冷眼看着她較勁。

明明受傷的是後背,但腳下每走一步都疼得她多冒一滴汗,快移到門邊時,孟奕恺快步走來擋在她面前,彎着腰,輕聲說了句,“別鬧”。

他就那樣弓着背等着,後面一直沒有動靜,轉過頭一看,迎冬正用手抹淚。

直起身,孟奕恺轉過來,扒開她的手,自己的手拂過她的臉,抹去淚水,又轉過身彎下腰。

迎冬趴上他後背,手臂摟住他的脖子,隐隐聞到他身上清爽的味道。

背着她穿過走廊,走出醫院,兩人沒再說一句話。上了出租車,孟奕恺對司機說:“天星酒店”。

迎冬還是趴在後座,有氣無力地沖着副駕駛位的人輕呼:“我要回家。”

司機沒有啓動,不知該聽誰的。孟奕恺頭也不回,還是那兩個字:“別鬧。”

他看着司機,重複一遍:“天星酒店。”

迎冬雙拳緊握。今晚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沒想到的是,曾經對自己母親和孟奕恺母親許下的誓言被打破,迎冬心裏,竟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

回到酒店房間的過程中,她沒有哭,沒有鬧,靜靜地趴在孟奕恺背上,聞着那淡淡的香皂味道。

迎冬記得,他洗澡不愛用沐浴露。

他說沐浴露黏黏膩膩,總有種洗不幹淨的感覺。香皂就不一樣,一沖就幹淨。他總愛用些奇奇怪怪的比喻來形容她。一會兒說她像栀子花,模樣好看味道好聞,關鍵是不費事,泡在水裏都能開花。一會兒說她像香皂,不黏不膩,清清爽爽。

迎冬覺得這兩個比方好笑,問他:“意思就是我好打發呗?”

孟奕恺把那張剛洗淨還滴着水的臉湊上來,氣息裏噴着薄荷牙膏的味道:“意思是你用着舒服。”

他含住她的雙唇,舌尖慢慢舔.吮。

迎冬青澀的身體在他的引導下,又一次體驗到了那種難言而極致的快樂。

迎冬的心裏住着一頭張狂的野獸,她管它叫做回憶。它很少有機會被放出來,然而一旦沖開桎梏,又很難再被捕捉回去。每一個無眠的夜裏,它瞪着那雙火紅的眼睛,在迎冬心裏上蹿下跳,狠狠戳着她心底最痛最柔弱的角落。

電視櫃旁邊擺着比外面價格高出兩倍的礦泉水,泡面和薯片。孟奕恺擰開一瓶礦泉水,送到趴在床上的迎冬嘴邊。迎冬仰着脖子,別過頭,換另外半邊臉貼在床上。

孟奕恺撕開一袋薯片,繞到床的另一邊,俯身看着迎冬,兩根手指撚起一片送到她嘴邊。

迎冬看了他半晌,忽然問道:“你信我了?”

話說完,嘴還半張着,孟奕恺把薯片塞進她嘴裏,轉身往洗手間走去。

迎冬知道他信了,不一會兒,見他拿着一張白色毛巾出來,冷笑着說:“難得你會信我。”

孟奕恺沉默着用毛巾給她擦了擦臉,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趴得脖子酸了,迎冬想坐起來,雙手撐在床上,曲起膝蓋,孟奕恺扶了扶她的胳膊,一手摟着她肩膀,一手從她雙腿下橫過,将她抱到床沿邊坐下。

他拿過撕開的那袋薯片,放到她手中。

包裝袋被迎冬捏得咔咔作響。

“吃啊,還要我喂?”孟奕恺斜眼看着她,揚起下巴,眼神愠怒。

迎冬忽然一把那袋薯片拍他臉上。大動作牽扯了後背的傷口,她“嘶”地抽了口氣,眼裏的怒氣比他更重:“你不是不信麽?”

她伸出食指,戳上他的側臉:“跟你的童怡琳結婚去啊?”

孟奕恺一把抓住在臉上亂點的食指。

她想抽出來,一用力,背後忽然一陣劇痛,閉着眼咬着唇,一動不動。緩了一陣,迎冬睜開眼,淚眼朦胧看着他,語氣倒比先前更烈了:“孟奕恺我要去告你。”

“告我什麽?”

“告你不要臉,告你誘.奸未成年,告你血口噴人!”

小孩子心性還是沒丢,孟奕恺看着她那副稚氣的模樣笑了,手掌撫摸着她的腮邊:“我還以為你長大了。”

“長你大爺。”迎冬縮回頭,又忽地伸嘴死咬住他放在半空中的手。

孟奕恺深呼吸,忍着疼由她咬着。他看着她的目光,和十年前的一模一樣。

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讓你快樂,讓你痛苦,讓你成長,讓你學會堅強,也讓你淪陷得猝不及防。

無論是孟奕恺還是顧迎冬,都一樣。

舌尖觸到腥熱的血,迎冬才松口。

孟奕恺收回手,看一眼那兩排深深的牙印和滲出的血珠,挑着眉道:“幹得漂亮。”

捏起她的裙擺,孟奕恺把血蹭在上面,嘴伸到她耳邊,聲音溫柔得不像話:“氣撒完了沒?撒完了趕緊把事情講清楚。”

迎冬耳根癢癢的,縮了縮脖子,看看他,然後垂下頭不作聲了。

“說啊。”孟奕恺握着她的手,拇指揉搓着她的手背。

“說什麽?”迎冬明知故問,喉嚨發苦。

孟奕恺放開她的手,拿出一支煙點燃,抽到一半才開口:“那孩子,怎麽死的?”

迎冬閉上眼,淚水滑落,良久後說:“夭折,剛生下來就沒了。”

白煙從孟奕恺鼻子裏噴出,他攬過她肩,聲音有些疲憊:“兒子還是女兒,長得像誰?”

“生完我就暈了,等醒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就告訴我孩子死了......”迎冬呆呆地望着地板,自言自語般呢喃,“我媽說,是個兒子,像我。”

“當時都有誰在你身邊?”

“我媽和你媽。”

孟奕恺眼睑動了動,起身走到床頭櫃邊,将煙蒂按在煙灰缸裏,慢慢地轉動兩下,然後松手。他轉過身,站在原地,目光複雜地凝視起迎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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