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輩行藏(下)
烏黑中帶着軌藍的眼沒有瞳沒有白,無風而動的發,眼角上帶着血紅,尖利的白色利齒生長出了嘴外。這才是魔的真實面目,人類所見的扭曲的面目。
“太子殿下。”魔怪笑着,“你身上的氣實在是讓我感興趣極了。”
他身上的氣?琉漓再後退一步,難道說的是他所練的心法?師傅也曾經說過,他所練的心法是有所特殊性的。
“三弟!你怎麽了?”門外的人大聲地叫着,看起來敲門已經有一陣子了。
魔望了望關着的房門,又看看臉色不佳的琉漓。
“看來太子殿下的‘病’不是‘病’了。”
看着心魔又恢複了人類的外貌,琉漓明白他這是要離開了。
“等一下。”
心魔回過頭來,看着他。
琉漓緩了一口氣,告訴他,“你族人前些日子來找過你。”
“哪個?”心魔在魔界認識的還真不多。
“莫名恩。”
琉漓念出了這個名字後,心魔就好像沒有聽見一樣消失了。同一時間,拴在房門上的木栓子斷裂開來,琉巽撞了進來。
“琉漓!”着急的時候,他就會直呼自家三弟的名字。
琉漓真是讓累着了,對付心魔實在是件勞心勞累的事。
“太子殿下這一段時間的身體情況都不太好……”随行的禦醫喃喃地應對震王的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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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的宴席都被他取消了,原因無它,琉漓又是一病不起。
而太子殿下生病的原因,禦醫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
這次有史以來時間持續最長的巡天禮讓琉巽的頭一個兩個大。他這個震王才剛當上幾天,連那個在金銮殿上的父皇也沒有見過就忙着在照顧他們未來的天子了。早先在江湖上漂泊自在慣了,突然給他加上了這麽個頭銜又突然來了這麽多的家人,他連心情轉換的時間都沒有就看到了一大堆的麻煩在向他招手了。
以前就有朋友說過他這是奔波不停的命,他苦笑以對,現在再想起來這句話,那簡直就是連苦笑的力氣也沒有了。那個他的三弟,堂堂北琉的太子殿下,沒有見過面之前都聽聞太子才華絕世,怎麽在他看來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呢,還是,他這個兄長進入狀态太快了?
“我沒什麽的……”這麽說着的琉漓怎麽看怎麽心虛。
“還沒什麽。”琉巽的目光也嚴厲起來,他不通醫道,卻是紮紮實實的武林高手,要是分辨不出生病和走火入魔,那他以前算是白混了,“你這是怎麽回事。”
屋子裏沒有其他人,他們之間的對話就是單純的兄弟,什麽繁文缛節,統統扔到一邊去。
“就是……就是……出了點小岔子……”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要是可以的話,真想縮到棉被裏去。
握牢了掌心想要逃走的手腕,琉巽的眉頭越來越緊,從脈象來看,琉漓的體內明明有真氣在四肢百骸亂竄,而且這些雜亂的氣冰寒至極,若是普通人甚至是一般的練武之人早就全身冰涼奄奄一息了,可是琉漓除了看起來虛弱一點,說話沒有氣力一點——這點說不定是因為他心虛導致的——沒有什麽不妥的地方。難怪要禦醫來判斷也就能看出個勞累體虛來。
“你練過什麽?”行走江湖多年,琉巽隐約猜到了什麽,還需要琉漓來證實。
睿智過人的琉漓太子這個時候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一個想要保護自己秘密的小孩,“可不可以不說啊?”
“不行。”很想笑,可是琉巽還是強忍着拒絕了。
琉漓的雙眉攏了攏,看向稱為他兄長沒有多少天的人。兩個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交着了一會兒,然後琉漓認輸似地轉開了目光。
“是冰雪九重天。”
果然如他所料。琉巽在心裏嘆氣,天知道他都在心裏嘆過多少口氣了,而且依照這個趨勢,頻率還有明顯上升的空間。
冰雪九重天,又明霜雪訣,相傳為玄教創教人所創,此功共有九重,每上一重之前都會功力散盡體質虛弱,這就是一個關口,熬過了就能更上一層樓,熬不過的話……
“你到哪一重了?”越向上,過關越難。
“……第五……”他最近容易生病容易體虛有絕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練了這功的原因,到了第五重向第六重沖擊的關口,他能夠采取的好辦法其實就是盡量休息調息,可是他這個太子的身份擺在那裏,那麽多的事難道就擱下不管,不要說這不是他的性格,列帝能答應嗎,滿朝文武能答應嗎。
“你這個……”看琉漓委屈的樣子,琉巽只好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勉強說出一句,“……小笨蛋。”
就是一個小笨蛋,一個不知道愛惜自己的小笨蛋,都到了過關的關口了,也不知道要多休息休息,還在青樓那麽鬧,就為了……
“我只想能夠順利……”琉漓更委屈了。
“我知道。”琉巽扶他坐了起來,自己也上了床坐到他身後,雙手抵到他的背心上幫他調理真氣,第五重的霜雪訣已經很霸道了,要糾正真氣的逆流很困難,不過稍微疏導一下也能讓琉漓舒服一些。
“不必……”疏導也不能解決本原的問題,還會耗費琉巽的真力。
“你別忘了,我是你兄長。”照顧小孩子不是大人的職責嗎。
知道說也說不過,琉漓只好閉嘴接受。
琉巽的真力慢慢透進體內,那種力量一點也不霸道,反而讓人覺得如春風拂面,帶着點溫暖,帶着點挺秀。讓他體內橫沖直撞的冰寒之力緩和了下來,冰涼的四肢也逐漸回暖。
很舒服,他好困……
等到琉巽收功,琉漓已經睡着了。琉漓慢慢收手,一邊爬下了床,讓琉漓在床上躺好了,再幫他蓋好被子,仔細地掖好被角,關上門出去了。
霜雪訣霜雪訣,你怎麽就練了這種功夫,琉巽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琉漓是玄教門下,可這又稍微出乎所料了一點,養尊處優的太子殿下竟然也有江湖背景,是改天好好談談的時候了。琉巽的唇角又挂上了一絲微笑,習練霜雪訣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練到五重以上就不能停止,否則寒氣內噬練功者必死無疑。到目前為止,江湖上有傳聞的練此功的人也都是停滞在第五重,此功難練,但練成後即能大大提升功力,缺點就是每上一重都會有一個關口,而停止後每年都會有一月時間武功甚至體力大大虛弱。這一月,就是那些練功者最大的罩門。
究竟有什麽辦法避免,好似只能是繼續練,可是到達了五重以上,需要忍受的冰寒之氣就遠遠超過了所能承受的範圍,除非是——
琉巽在院中慢慢踱步思考,此際突然想明白了,停下了腳步望向灰蒙蒙的天。
除非是體質先天特殊。
“此子雖天賦聰穎,卻也是天賦異禀啊。”
琉漓記得,在很小很小的時候聽到過師傅這樣說,照道理來說,還在那麽小的年紀的他是沒有什麽記憶力的,可他就是記住了。
天賦異禀,好像那之後他就被父皇送去學藝了。師傅對他很好,聽說自己還有一個沒有見過面的師兄,他們兩個所練的,就是玄教的創始人所獨創的兩門心法武功。
霜雪訣,滅字訣。
師傅曾要他在練到第五重的時候做出一個是否繼續的選擇,現在,選擇的時間到了……
琉巽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打攪琉漓一下問問清楚。
還來不及推門,風聲就從腦後傳了過來,他轉身,想到了這是在琉漓的房門口,手中的力道一轉,氣流射了出去,把偷襲的燕子镖悄無聲息地攔截了下來。
有刺客?!
他沒有出聲,這種擲飛镖的力道的角度實在是太熟悉了。
一個黑色的人影從頭頂上的屋頂落到了他面前,一張笑嘻嘻的面孔,一雙看起來老是眯着的眼睛。
琉巽的太陽穴又開始抽抽地痛了。
“傅青,你怎麽在這兒。”他昔日的好友,目前正以他最頭痛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
“哎呀!真的是你。”傅青上上下下打量着好友,一臉沒有想到沒有想到的模樣,“我就是想來看看最近最出名的震王殿下是個什麽人物,聽說和你一個名字的,就過來看看,沒想到啊沒想到,我傅青有一天也會和皇家人物扯上關系。”
不是扯不扯得上關系的問題吧……琉巽想起了另一個向來和傅青孟不離焦的人物,左右看看卻不見人影,該不會是——
咔嚓——哄——
房頂無法承受巨大的重量,猛地塌陷了下去。
傅青的同伴那肥胖的身子重重地摔到了琉漓房間的地板上,把剛入睡不久的太子殿下給硬生生吵醒了。
琉漓不禁慶幸他沒有從自己床榻的上面摔下來,要不然他真不知道這麽一壓之下自己還有沒有命在。
摔進他屋裏的了無和尚身高和琉巽相仿,這重量卻足足比三個琉巽加起來還厲害。和傅青同時埋伏在屋頂上的他在傅青下去确認了下面的人就是他們的朋友之後也想跟着下來,可是他這外功內功厲害的高手礙于這些年來持續增長的體重,在輕功方面不得不退步尤多,一個掌握不好就壓塌了房頂。好在他皮草肉厚,這麽摔一下竟然也是蒙了一會兒後什麽事也沒有地站了起來。
一擡眼,就看見了床上坐起來看着他發呆的琉漓。
該死!摔進人家女眷的內室了。
他嘿嘿笑着撓撓頭,飛一般沖了出去。
房門還是關上的,他一頭就撞了出去——
“傅——”青字還沒出口,一排銀光閃閃的搶頭就指到了鼻子尖上。
他那麽大的動靜,真當這些侍衛是吃幹飯的。
“沒事沒事。”琉巽揮揮手,“都是我以前的朋友,不懂規矩。”
侍衛們疑惑着相互看了看。震王殿下這麽說,可這屋子裏的太子殿下是他們保護的重點。
“沒事了。”屋子裏傳出了聲音,“你們都先下去吧,我要休息一會兒。”
琉漓的聲音很平穩,侍衛們立刻就退了下去。
琉巽可聽出來了,那聲音分明就帶着笑話的顫線。琉漓大概是在裏面開心得樂不可支了。
了無和尚直到侍衛們都走光了才把示意他沒有惡意高高舉着的雙手放了下來。
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琉巽再度關好的房門,“這是哪家的姑娘啊,好大的威風。”
琉巽連白他的力氣也沒有了,“那是我三弟。”
“恭喜你找回家人了。”了無和尚一句話脫口,突然想起了一個關鍵問題,“你現在是震王,那麽你三弟不是——”
太子?剛才那個漂亮的孩子就是那麽只應天上有的琉漓太子。
了無和尚哎呀一聲,又往回竄。被琉巽一把拉了回來。
這個和尚!這體型險些把他的手臂拉脫臼了。
“你幹什麽去?”
“回去看看清楚。”大名鼎鼎的琉漓太子,他剛剛都沒有好意思看仔細了。
“你算了吧!”琉巽手臂用力把他拽了回來,“還嫌笑話鬧得不夠啊。”
再回去琉漓還不得笑死。
傅青在邊上已經是笑得直不起腰來了,冷不防琉巽把了無和尚往他那裏一推,“老傅,你也給我看着點他,這裏不是外面可以随便。”
是啊,這裏是什麽地方,太子的駐地,有那麽多的眼睛在看着,琉巽這身份又是新得到的,做事都要小心一些,了無和尚是個不明白的粗人,傅青卻是出自書香門第,對規矩和場合還能分清楚些。
他大笑着拉過了無和尚的一只手臂,“是了是了,就顧得上看見你高興,都忘了這是什麽地方了,咱們好久沒有碰面了吧,也該找個地方好好敘敘了。”
就在他們離開之後,一直待在院落中假山後的一個人影走了出來,到了琉漓的房門口,恭謹地叫了聲太子殿下。
琉漓的聲音隔着門板很輕地傳了出來,“都走了?”
“是。震王殿下看來是把他們帶到留香閣去了。”
“恩。”琉漓應了一聲,又問了一句,“竹郡那邊三個月前的劫案有消息了嗎?”
三月之前,就在竹郡之內發生了發往邊關的軍饷被劫的事件,朝廷為此重新向邊境撥款,九司要求密查此事,關于劫案的消息在朝中也沒有多少人知道。
人影怔了怔,沒有想到太子殿下會突然問起這個,答道,“還沒有。”
“呵呵。”琉漓笑了起來,“飛天虎傅青,禪霹靂了無和尚——這樣吧,去告訴竹郡那邊一聲,這案子轉到我手裏,讓他們不用管了。”
“是。”
人影轉身離開了,琉漓在床上看看地板上的瓦礫碎片,再看看房頂上的大洞,睡意全消了。
“這麽睡也不踏實,還是先找人來把這個洞補好吧。”
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他怕是還要在這裏待上幾天,他可不想讓這個大洞這麽擺着。
留香閣是昆吾城中最著名的酒家,這裏烹制的牛肉一口下去唇齒留香甚得文人贊美,故而學過點墨水的老板便為自己的酒店改名為留香閣,這次改名之後聲名大噪生意更加火爆只樂得老板合不攏嘴。
琉巽他們就點了一些小菜,配上當地的米酒,敘敘分別後的日子。
了無和尚只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傅青卻在注意觀察琉巽的神色。許久不見,琉巽的性格并未改變,可是他究竟是不是能同意他們的大計卻是一個未知數。還是小心試探為妙,他也不想朋友為難。
“現在你可是認了祖宗歸了家了。就不知你對現在這‘家人’的看法如何?”從這一個問題問進去似乎更為妥當些。
“看法啊。”琉巽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面上帶着含蓄的笑容,“廟堂之上的那位我是還沒有見過,不過三弟為人很好,其他的弟弟尚且年幼。”
“巽哥兒,你現在可是皇帝的長子了,就不想自己當當皇帝嗎?”
傅青小心的試探,琉巽小心地回避可讓是個粗人心裏藏不住話的了無和尚一句話給炸得無言以對。
“你們怎麽會這麽認為的?”這來得也太突然了。
“這……”傅青狠狠瞪了了無一眼,了無和尚嘿嘿笑着撓撓頭。
攤上這麽個藏不住事兒的,他也沒辦法。話都挑明了,他也不藏者掖着了。
“實話說給你聽吧。”傅青壓低的聲音,這酒樓裏不是吃飯的時辰,賓客也比較少,剛才了無的大嗓門也沒人聽見,“我們這些家夥可都盼着你能當上皇帝呢。”
“為、為什麽?”這太平盛世,琉漓就是下一任皇帝的情況下還有人會這麽想。
“我們也不是想造反什麽的。”傅青把他們的想法說了出來,“可是你要想想,太子再怎麽愛民那也是生在皇宮長在皇宮的,能了解多少民間疾苦,這些年打仗是沒有,可是那些個貪官污吏還不是在啃咱們老百姓的血肉,你我們可是了解的,咱兄弟來之前一合計,要是這震王就是你,那我們就跟着你幹了。”
見琉巽面露沉吟之色,他再接再厲,“你要想想,以前是因為皇帝不認自己的長子,才把年齡最大的三皇子立為太子,現在你可是皇帝都承認的‘長子’了,怎麽也能輪到你當皇帝吧。”
原來就是這麽一回事,琉巽苦笑不得,“你們想得太簡單了。這當皇帝還要靠着全天上的支持,我這個剛當上去的震王怎麽和三弟比呀。”
傅青環顧了一下四周,沒有人注意他們,要保密的話他還是更加壓低了聲音,“這咱們都考慮過了,自然是有了計劃才來找老弟你的。”
“嗯?計劃?”看起來,他們不是看到他才知道震王原來是他,而是事先得到了消息特地來找他的。
這幫江湖朋友怎麽會突然有這個想法?就因為他成了列帝長子受封震王?
“你們是怎麽知道我就是震王的?”恐怕不是名字相同這麽簡單吧。
傅青面有難色,“這……是朋友所說。”
琉巽看看他,“算了,多年的老朋友了,既然你不想說必然是有難言之隐,我可不想勉強朋友。”他頓了頓,面色一正,“可是這事還是休要再提了。”
傅青事前也想到沒有這麽容易,他低頭倒酒,也似不再說起此事了。
琉巽還想問些什麽,樓下突然喧嘩了起來,琉巽站起身往外看,是一隊官兵正把這酒樓圍起來。
怎麽回事?琉巽走到了窗口,那些官兵明晃晃的槍頭和衣服上的繡字都說明他們是昆吾城內的兵丁。
在他的背後,傅青和了無和尚對視了一眼,雙手漸漸握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