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纏(上)
千歲之前……
——九天之上——
飛廉有了點着急,過了很久的時間了,月欽還沒有回來。在九天殿中新交給他的宮殿裏,一切都是重新開始。說來也奇怪,天帝陛下明明已經有了給某些神靈的職務,可在那些可以說是候選的神靈們沒有變化為人形之前他并沒有将這些職位交給這些神靈們。
仙子們都說,天帝陛下太過于親近人類了呢。
“月欽沒有回來嗎?”
南天門那裏,飛廉差不多是隔一會兒就去問問了。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從昨天到現在了,月欽要是真的就在人間界待着,那時間都過了将近一年了。商量一件事需要一年的時間?還是月欽在等着無射的回答呢?
飛廉的心裏,隐隐地覺得不安。天帝陛下又在沉睡之中,要不是最近很是太平,自己這剛接手的差事還真是難辦呢。
他分不開身,又不知道該找誰幫忙下去看看月欽,也只好不時去南天門轉圈,讓守門的神将們很快就認識到了他這位新上任的上司。
“怎麽了?聽說青龍王殿下很是煩惱啊?”
那不是——
将近一年的時間,月欽從來沒有在人間待過這麽長的時間,他的父王,那位現在在沉睡在鈞天殿中的天帝陛下以前還是經常帶他來人間的。
可是,不是在這樣的地方,也不是在這樣的場所。
杯盞交映的奢侈,酒醉燈迷的糜亂。這和他接觸過的人類,和天上的世界有着很多很多的不同。他很困惑,又找不到誰可以說說。
還是無射看了出來,“不習慣?”
“嗯。”人類和以前很不相同了,到底是神靈們離開他們太久都不了解他們了還是人類變化的速度太快了呢?月欽曾問過身為天帝的父王,可是那位天上地下獨一個的家夥卻沒有給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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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欽坐得很直,一看就知道是有很好的教養的孩子,自小成長,更是活過了同人類短短的一生相比長了不知道多少的歲月,他所看到的,究竟比人類多還是比人類少呢。無射看向他的目光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深沉變得難以理解的呢。小孩子的無射不懂,就會拉着忙碌的月欽去玩,少年時的他開始明白他們的不同卻把所有的疑問藏在心裏,現在呢,可以說出來了嗎,還是……
他把一個小瓷瓶放到了月欽面前,“見過這個嗎?”
很小的瓷瓶,想來裏面就算放了什麽東西只有很少的量,白色的瓷隐約有些透明,裏面的東西看起來就是紅色的粉末,從薄薄的瓷瓶壁間透露出一點顏色來。瓶口用白玉質地的小塞子塞住了。
月欽搖了搖頭。
無射把小瓷瓶放在手掌心把玩着,月欽的目光跟随着,“這種東西叫‘纏絲’,據說可以毒殺鬼神。”
“是嗎。”說不上是疑問,月欽淡淡地應了一聲。
“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無射手掌一翻,小瓷瓶就不知道被他收到哪裏去了,“差不多也到了時間了吧。”
月欽的眼睛慢慢偏向了別的地方。
無射大笑起來,“我怎麽不知道你還是個這麽優柔寡斷的人。”說完他的笑意又加深了。怎麽忘了,月欽還是能用“人”來形容的嗎。還有他的那個養父——
真是有趣。
無射笑得樂不可支。
月欽看着他,一點笑意也沒有。
好一會兒,無射停了下來,“公正點吧……”
恍惚的夜色,恍惚的月色,映在月欽變化作純黑的瞳中,還有,無射略帶疲倦的面容。
他慢慢地開口了,“那麽,我想要是……”
爆裂的青色閃電劃過了整片天空,地上的人們擡頭來看,不見那青色的透明流動着的風蜿蜒着在他們身邊盤旋。穿過人間的繁華,也穿過人間的悲苦,在這世界上,那是無處不在的流動的力量。
出現在無射面前的青龍王盡管面帶微笑,那氣息卻淩厲。
不久前,在人間界的三青鳥特地來報信,說是月欽殿下在人間感到不适,要他去前去探望。下來之後才發現月欽還是在無射那裏,也就是說,在月欽那個可以說是名義上的兄長那裏。
天帝陛下給無射在人間安排的位置是一個閑閑的王侯,每天裏只要顧着自己吃喝玩樂不惹麻煩就成,這位出了名的無所事事的王侯也就非常地配合天帝陛下的安排,整天地花天酒地,正經事一點也不做。人間的帝王雖然對他多有不滿,可看在他是世襲的王侯,又對他們沒有絲毫威脅也就不去管他了。
青龍王看到他,眉頭就皺了起來。
無射身上的氣,有了明顯的變化。裏面摻雜了一些飛廉最不想看到的東西。
“要是想知道來龍去脈的話,您最好還是去問月欽吧。”無射簡單地行了個禮,轉身就告辭了,“我還有事要去忙,就不陪您了,青龍王殿下。”
飛廉看得明明白白,在走出去的那人的手掌間扣着一枚晶瑩剔透的東西。
那是龍族的鱗片,而且看形态還是——
“月欽。”飛廉推門進去。
屋子裏沒有點燈,只有推開的窗子裏射進來的天光。房間裏的家具都已經很陳舊了,被打掃的人擦洗得幹幹淨淨,月欽本來變化為黑色的長發此時已經變回了銀白色。
白色的龍王,天帝陛下的嫡子。
這個身份即使是現在受封為天帝長子,青龍王的飛廉也比不上。
完美的身份,完美的力量,完美的外表,完美的性格,月欽就是下一任的天帝。
和他相處了有一段時間的飛廉卻很無奈。在他的眼中,月欽還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他在月欽的床頭坐了下來,“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靠在床頭的白龍王張開了眼睛。
銀色的瞳在深處帶着一點淺淺的藍,這雙眼睛,好像找不到焦距。
“……我還是第一次這麽任性……”
飛廉不說話,這個時候的月欽需要他去聽,而不是提問題。
“……到底,決定自己以外的人的命運是不是正确的呢……”他的眼睛轉了過來,望向飛廉。
他需要答案。
“等吧。”青龍王這麽說着,“等到那個能讓你明白是否正确的時候……”
……
千歲之後……
上到酒樓的士兵起先的時候還很是胸挺得高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到了二樓那兒,一個照面腰就彎了眼就彎了,連那嘴角都能看出來獻媚的樣子來。
“末将不知道震王殿下大駕在此,冒犯冒犯。”
“無妨。”琉巽淡淡地問了聲,“不知道将軍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上了二樓,自然看到了琉巽身邊站着的兩個人,小将領的眼珠子在他們身上轉了轉,又回到了琉巽那裏。
“震王有所不知,末将這次前來是聽說三月前竹郡一樁案子的疑犯在這裏出現,所以前來察看。”
“疑犯?”琉巽聽出來他話音中所指,卻記不得三月前竹郡出過什麽案子,“是什麽案子值得動用本城的衛士?”
要說他這個震王這樣詢問也沒有什麽不妥,而且依他的地位來說也全然可以知道事情的經過,可是那位将領愣是給推了出去。
“不是小将不說,這實在是太子殿下特意囑咐過不可說出去的,還望震王殿下諒解。”
琉漓?
這不在任何計劃的事件讓琉巽怔了怔。
“那麽你說的疑犯有什麽特征沒有?”
就等着他的這句話似地,小将領手指一定,“就是他們,飛天虎傅青,禪霹靂了無和尚。拿下!”
随着他的聲音,上來的官兵也不顧着琉巽了,一把把鋼刀架在了兩個人的脖子上。
要不是琉巽的顏色,這兩位在剛才就找個檔施展輕功走了。江湖豪俠的心中本就是來去如風,可現在有琉巽,還有那震王的身份壓在那裏。茶樓酒肆的人們,甚至是先前看到的琉漓太子都知道他們是琉巽的朋友,他們這一走豈不是給琉巽惹來麻煩。那麽他們的大計劃又能如何完成呢。
見自己拿到了重要的人犯,想着将來肯定能官升一級,小将領就在那裏搖頭晃腦地指揮了,“壓下去——”他轉頭又是向琉巽抱拳,“真是讓震王殿下受驚了,小将這就帶他們離開,還望殿下不要被打攪了興致才好。”說完什麽告辭的話也沒有,一轉身就走人了。
這架勢,擺明了就是不把琉巽這個震王放在眼裏。
也是,一開始就說了那是琉漓太子的意思,他又怎麽會把這個很可能因為這件事遭到貶黜的皇子放在眼裏。
琉巽在二樓目送他們押着兩個人走遠了,獨自在窗邊又坐了好一會兒,直到把三人份的茶水都喝完了才在桌子上放上茶前慢慢離開。
回到了住處,想去找琉漓,卻在門口被擋了駕。
“太子殿下身體不适已經休息了,殿下還是明天再來吧。”守在門口的女侍笑容甜美,琉巽看在眼裏可是一點笑意都沒有。
沒有辦法,還是只能回自己的房間了。
天色已暗,今天這一天可真是漫長,還是好好休息休息再做打算的好。
他這樣想着,推開了自己房間的門。
“恩?才回來啊。”
房間裏的聲音吓得他用了最快的身形閃進門內,反身關上了門。
“你不是休息了嗎?”他瞪着這個沒有在自己房間裏好好休息卻跑到他房間裏來休息的“三弟”。
“不都一樣嗎?”躺在他的床上,把他的被子全部弄亂的某太子一點“不一樣”的概念都沒有。
琉巽說不出話來。
“好啦好啦。”琉漓從被窩裏鑽了出來,又是把琉巽吓了一跳,他竟然是一副全然在這裏睡覺的樣子,連外衣和中衣都脫掉了。大概——從他出門開始就已經睡在他房裏了。
琉漓從書案上拿了幾本東西,然後很怕冷似地又鑽回了“他”的被窩,看琉巽沒有反應,還拍拍“自己”的床,“站着幹嘛,快過來啊。”
有事商量的話,也用不着這樣吧……
琉巽的嘴角輕微地抽動了一下,走過去坐到了床上,“你又有什麽打算了?”
以前肯定是他錯看了,不,不光是他,全北琉的人都錯看了,什麽太子殿下恬靜如處子,他這根本就是一刻都不會安分。想想也是,北琉的擔子都在琉漓肩上擔着,他能不多想些事嗎。
琉漓伸手把他的靴子拽掉,然後把他往自己身邊拽了拽,琉巽靠他進了才發現這小孩在被窩裏孵了那麽久還是手腳冰涼。
“你怎麽回事?”他剛想問是不是和他所練的功有關,就被打斷了。
“這是那樁案子的情況,你看看。”琉漓拿過來的,是竹郡官員的秘密奏本。
看他那雙迷蒙的眼睛琉巽就知道他這是要睡着了,于是就接過了奏本看起來。琉漓撐了一會兒,撐不下去了就把人窩到琉巽懷裏把被子蓋好睡了。
那麽冰,簡直就像是懷抱着冰塊。琉巽動了一下,稍稍運運氣,讓自己不覺得那麽冰冷。琉漓這樣壓根就不像是正常的運功狀态,改個日子還是要好好問問。
朦朦胧胧的狀态下,琉漓說了一句讓他心頭一跳的話。
“……今天晚上,我那裏熱鬧了……你這裏清靜,我就睡這兒了……”
熱鬧?
琉巽覺得,這個三弟給自己的“驚喜”還真多。就不知道那些驚喜中有多少是他自己制造的。
外面開始噪雜的時候,琉巽還沒有放下手上的書卷。傳進來的不光是人的喊叫聲,還有搖擺着的光亮。
如果只是驚慌的人群也就罷了,要是再加上火光……
琉巽把書放到了枕邊,正要起身去看——
琉漓伸出手來揪住了他的衣袖,琉巽回頭,自己三弟的目光很是明亮。
“不用去。”他說道,“那裏面沒有人的。”
“你都安排好了?”
“嗯。”懶洋洋的聲音,懶洋洋的表情。
琉巽卻覺得,那雙眼睛裏有危險。
琉漓的眼睛和他已經去世的母後的眼睛是一樣的,深深的藍色。這樣的藍色,大概只有北琉唯一的半游離于中央統治之外的西濟洲。琉巽很想問,可是每每都問不出口。
“琉漓?”琉巽沒有稱呼太子,也沒有叫他三弟,他就是叫他琉漓,很自然,也很順口。
“嗯?”被叫得那個看起來又困了,在他的衣服上蹭了蹭,讓琉巽想起了某種動物。
“你該不會想讓人以為那火是我放的吧?”目前最重要的不就是讓外人看到他們兄弟之間的嫌隙嗎。
“沒有啊。”下面傳來有點甜膩的聲音,簡直就像是在撒嬌的小孩子,“我就是讓別人以為是你的朋友放的……”
那沒能有什麽區別。
不,還是有一點的,在這種時候,震王還是可以“不知道”自己的民間的朋友的所作所為的。要是直接在這個時候把矛頭指到琉巽身上,速度太快,也容易讓人疑心。可如果是他的那些重江湖義氣的朋友,加上躲在他們身後的人的“教唆”,出這麽點問題還是可能的。慢慢地,慢慢地把線纏緊,這樣才能讓所有想抓的都抓得牢牢的。
“琉漓你……”琉巽睡意全無,剛才看着看着書卷培養出來的困頓在外面的火光中消失了,“有沒有覺得你不像是你自己?”
琉漓擡起頭來,在他的身上,除了像母親的眼睛的顏色,沒有一個地方和他的父母又相似的地方,不過,列帝身邊也從來沒有出現過和他長相相似的女子,既然去世的皇後殿下都信誓旦旦地說琉漓就是她的親生子,也沒有人會去質疑這點,“為什麽要這麽問?”
琉巽摸摸他柔順的頭發,“沒有什麽,就是問問。”
琉漓有點疑惑,可還是敵不過湧上頭來的困倦,不一會兒就在外面的喧鬧聲中睡去了。
霜雪訣在這個時候的運行非常消耗正氣,琉漓看起來比巡天禮之前要瘦了一些,對外說是因為連續的病痛,真實的原因也就他們兄弟兩個知道。可以想像,等回到宮裏,琉漓有得被他那些以保證他的“體重”為己任的女孩子們鬧騰了。
還是說……他們回去以後會“忙”到沒有空閑去體會先前的輕松生活呢。
琉巽真的很想知道。
那個男人知道他的身份之後的感覺。
他不想傷害別人,可是真實卻注定會傷害別人。
這個時節的昆吾城是多風的季節,琉巽的窗沒有關嚴實,從外界傳來的喧鬧也就特別清楚,還有在喧鬧中間,那一點點流動的氣息……
琉巽側耳傾聽了一會兒,低低地聲音幾乎連自己也聽不到,“我知道了,我會去處理的。”
那天晚上駐地的損失并不大,前一天了無和尚把太子的處所弄出個大洞,晚上大廚的打野食把太子殿下的新居室給點了。好在新房間就是新搬的,除了最簡單的用品以外什麽都沒有。他們的這位太子殿下可不喜歡奢侈的東西。
琉漓睡在了琉巽的房間裏,一夜安眠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太陽照進來的地方很暖和,驅散了夜裏的涼,沒有任何人的打擾,琉漓就睡到了自然醒。醒過來的時候,琉巽不在房裏。
他去哪兒了?
琉漓眨了眨眼睛,躺回床上。
真不舒服,身體就像發過燒一樣渾身酸軟。就算昨天有琉巽幫他調息,還是爬不起床,他知道以後這樣的情況只會越來越嚴重,除非他能過霜雪訣的這一個關口。
還在想着,門口就出現了人影和聲音,“太子殿下您在裏面嗎?”
他是北琉的太子,所要負擔的,不止是他自己的生活。他開始起床,“我馬上就過去……”
琉巽出門的時候,琉漓睡得正香。
外面的火勢并不大,但是為了營造出“氣氛”大家都在忙碌着奔跑着。
混亂的場面。
都沒有人注意到琉巽悄悄離開了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