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歧路亡羊(4)

4.人從生來就是個死局。

鐘靜最近一直在生我的氣。

在我厚着臉皮拽着她去北城天街新開的味藏日料那裏狠狠吃了一頓大餐之後,她終于決定跟我一笑泯恩仇。有些朋友就是這樣,三秋不見如隔一日,你得意的時候嘲諷你,你失意的時候幫助你,她從來也不是真正想跟我絕交。

我們一向是無話不談,我跟他分享關于陸子煜的秘密——

我說起他家樓梯旁的牆上挂着的那幅我的畫,說起我們曾經在大學時候的舊時光,說起我的潛意識總是十分抗拒想起關于他的事情。

她聽完之後愣了半天,評價道:“這也太誇張了,你真的不記得他了?”

我搖搖頭,“沒見到陸子煜之前,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最近幾天雖然想起來一些,但是都很零碎。或許因為我忘記的本來就是一些碎片化的東西,我只是忘了跟他有關的那些。”

鐘靜沉默片刻,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來了興致,也顧不上吃她最愛的天婦羅,突然說道:“顧嘉言那個冷面神不是心理醫生嘛,我記得你說過他的研究領域就是催眠與記憶。好多電影裏都演過這樣的橋段,通過催眠治療可以找回曾經失去的記憶。你去找顧嘉言咨詢一下,反正他又不會收你的錢。”

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突然想起那天早上我在顧嘉言家的露臺上看到的那本書,還有他告訴我的話——

已經有臨床案例證明,催眠确實可以封存一個人特定的記憶。我還毫無所覺的跟他說,這種治标不治本的辦法,只要你再遇見那個人,重新經歷之前的點點滴滴,你的記憶一定會回來。

但是,我恰恰不能去找顧嘉言證實我的猜想。

如果他願意告訴我,從一開始他就不會對陸子煜的事情諱莫如深。如果他不願意告訴我,我心機翻覆也不過是白費力氣,徒勞而已。

我重新投入熱火朝天的工作之中。

市博物館投标活動進行到最後一個階段。期間,我跟随趙院長和陸子煜去見了招标單位和市委的幾位領導,相談甚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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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也很清楚究竟會花落誰家。

陸子煜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工作狀态才會特別好,這是他那幾年嚴重失眠養成的習慣。建築師是藝術與科學完美結合的典範,所以成功如陸子煜,總是會具備感性和理性兩方面的精神。在專業上的這種要求,慢慢滲透到骨子裏,表現在待人接物方面尤其明顯。

比如,陸子煜不下班,我們幾個同組的助理就只能等在一邊。

他會跟我們說,完成各自的工作就可以随意離開,不用耗時間在這裏。我知道這不是虛僞的客套,但是沒有一個人先走。

他不是那種典型的傳統意義上的溫和,并不會因此就覺得抱歉。

實際上,陸子煜一旦開始工作,就會十分沉浸其中,周圍的一切都被自動隔離在外。

那種認真的樣子讓我有些難以言喻,總而言之是很讓人沉迷的一種感覺。

大致是這樣的。

夜色已經很深了,窗外又在落雨。

設計院複古的圓形玫瑰落地窗玻璃上已經被淅淅瀝瀝的雨滴打濕,我隐約聽見江面上傳來采砂船嗡嗡的馬達聲。

陸子煜正跟兩個工程師趴在寬大的原木工作臺上做建築模型。

我從電腦屏幕上擡起頭,摘掉眼鏡隔着一段距離看他——

陸子煜對于空間的分割與美的營造的感覺幾乎是天生的,他在做木頭模型,各種厚薄木板都要親自徒手切割,左手按板右手持刀,來回交錯,好像鋼琴家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跳舞一樣行雲流水般利落。

他穿一件淨色襯衣,棗紅色圓領羊絨線衣,領口一絲不茍的露出襯衫的尖領。他的身量修長,眼角微紅,白皙側臉在明亮柔和燈光的照射下愈發棱角分明。

似乎是因為覺得礙事,他暫停手中的工作,順勢解開襯衫的袖扣,将之挽起至手肘以上。動作轉換之間,我看到他右手小臂上有一片十分明顯的陳年疤痕,傷疤線突出,比正常膚色顯得更加蒼白。

我又戴上眼鏡仔細看,那片傷疤就更加細碎狹長,可以想見受傷時的痛楚。

白璧微瑕。

我直覺上認為那個陳年舊傷應該是跟我有關系的。

但是此刻,我的腦中卻一片空白,心亂如麻,根本什麽都想不起來。越是努力回想,就越難過,額上冷汗涔涔。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覺得無所适從,突然從位子上站起來。

鐘靜被我吓了一跳,不滿叫道:“微微,你這麽激動幹什麽?”

陸子煜被她的聲音打斷思路,不高興的擡頭皺眉向我們望過來。

鐘靜連忙扶着我的肩膀打圓場,“那個,大家都餓了吧?我們出去買宵夜,微微請客,想吃什麽?”

我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聽到陸子煜說,“大家都辛苦了,宵夜我請,下班吧。”

他說完就放下手頭的工作,将所有的工具歸置好,靜靜看了我片刻,轉身走進辦公室去穿外套。

鐘靜伏在我耳邊小聲威脅道,“這麽好的近距離接觸男神的機會我可不想錯過,不許矯情,一起去。”

我們去附近小巷中吃羊肉湯鍋。

西南這裏的冬至日并不是似北方一樣吃餃子,而是吃羊肉湯鍋。

雖然未至這個節氣,但是很多店都已經提前應景的将其上架。這家店掩映在建築物深處,有一段路車子是開不進來的,只能步行。老板與我相熟,每天下午都要跟鄰裏打麻将,所以只在六點之後營業到半夜,法定節假日也會關門休息。

甫一進店,迎面就是一股漾漾熱氣。

我提前打了電話訂餐,所以鍋子裏的乳白色湯已經沸騰,端上來的時候咕嘟嘟的泛着聲響,冒着白氣,用長筷子撚起一片羊肉,還沒入口,心就已經暖了。

設計院裏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居多,深夜飲酒,杯子碰在一起,氣氛十分熱烈。

陸子煜似乎是累了,菜沒吃幾口,就坐在位置上不停變換姿勢,擡起左手揉了揉肩膀,又放下筷子捏了捏手指。

我擡頭看他的時候剛好對上他探尋的目光。

他勾着唇角笑了笑,用口型向我示意——別看我,吃啊。

鍋子上白煙蒸騰,席間熱鬧非常。鐘靜他們早就留意到陸子煜對我特別的偏愛,此刻心照不宣的沒有開口,我慌亂的別開視線。

不知何時,我在他面前漸漸的失去了最初的篤定沉穩。

陸子煜在用一種最溫和的方法等我把以前關于他的事情全部記起來,他用盡拳拳溫情的耐心,他沒有任何的強迫和推助,甚至從來不會主動在我面前提起過去。

這樣細水長流的水磨功夫已經在潛移默化中悄悄改變着我。

我們同乘一輛車回去,在小區門口下車。

雨已經停了,空氣中漂浮着潮濕的寒氣。我裹着外套雙手都抄在兜裏自顧自的往裏面走。陸子煜看我縮着肩膀快速移動的樣子,忍不住問了句:“很冷?”

我的腳步放慢,答非所問:“我記起了一些關于你的事情,但是很零碎。”

陸子煜一窒,沒有說話。

我想繼續往前走,他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指尖寒涼如冰,然而我被他緊握的皮膚,卻莫名的灼燒如滾燙的烙鐵。

我不由自主的擡頭看他——

陸子煜眸光幽暗深邃,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說道:“微微,你跟我說,我們已經回不去了,你不想再記起以前關于我的事情時,說實話,我是有點難過的。但是我這次既然回來,就沒想過要強迫你找回以前的那些時光。對我來說,你記得也好,你忘記也沒關系,你都是沈微,從開始到現在,從來都沒有變過。”

我回到自己的地盤,洗澡吹頭發,然後把自己摔進床鋪,筋疲力盡。

很冷的天,看不到月亮。

眼見終于可以回到周公的懷抱,我仰面酬神。地毯上吃飽喝足的大□□已經熟睡,不停發出嗚嚕嗚嚕的鼾聲。我靠在枕頭上看了一眼時間,還是摸出手機給顧嘉言撥了一個電話。

依舊無人接聽。

我這才發覺有些不對勁。

我十分郁悶,胡思亂想的漸漸失眠,恍惚之中淩晨三點才睡着。我做了十分奇怪的夢,是在媽媽喪禮上的情境,顧嘉言穿一身黑,手腕處露出一截白襯衫的袖子,神色悲憫的看着穿着孝服的我。

我從噩夢中驚醒,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繼續給他打電話。

這次,在單調的嘟嘟聲過後終于接通。

我等不及聽到他的聲音就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哥,你這幾天去哪裏啦?怎麽不接我的電話?我打了好多次都無人接聽,要是我被人綁架了可怎麽辦吶?”

說到最後一句,我的語氣已經不由自主的帶了一絲軟綿綿的撒嬌和責怪的意味。

顧嘉言的聲音比平時略微低沉,隔着電話我都能聽出他似乎情緒不虞,他避重就輕的說,“這幾天手機不在我身邊。”

我不滿的翻了個身,繼續問他,“那你現在在哪裏啊?”

顧嘉言氣音明顯的中氣不足,有些浮薄的虛弱。他沒有回答我,而是問:“微微,你……有什麽事嗎?”

我正想繼續追問,就聽到電話那頭突然傳來一個年輕的女聲——

顧醫生,你身上還帶着監測儀,最好不要打太長時間的電話哦。

我沉默下來。

片刻之後,顧嘉言主動開口對我說,“微微,如果有事需要幫忙就給一白打電話。”

我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住院了?”

他故作輕松的回答,“嗯,前幾天有點不舒服,你也知道的,我這是老毛病了,別擔心。”

我說:“我現在過去看你。”

顧嘉言拒絕,“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你還要上班,不要過來了。”

我堅持:“我現在就過去看你,等我。”

顧嘉言無奈叫我一句,“微微。”

我又接着問,“晚上誰在陪你?姑姑肯定是不在,她身體也不好,你不可能讓他陪床。有人給你送飯嗎?醫院的飯那麽難吃……”

我無比厭煩醫院消毒藥水的味道,平時也是能避則避,能躲則躲——

那裏幹淨又肮髒,每天都充斥着生離死別的人生百态。

其實,很早的時候,顧嘉言就曾經給我打過預防針,他跟我說,微微,你知道的,我的身體不好,不可能會陪你一輩子。

我知道的。

我知道人從生來就是個死局。

我所懼怕的從來都不是死亡,而是突然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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