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歲月空寂(3)

3.因噎廢食。

我坐在床邊,陸子煜坐在我對面窗下的椅子上,低頭用棉簽蘸了藥水,小心翼翼的幫我處理膝蓋以下的燙傷。

他的眉心蹙的極緊,好像在忍痛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我不敢亂動,他又仔細檢查一遍,直到把所有細碎的小傷口和不知何時撞傷的淤青都上了一遍藥水和藥膏,又把比較嚴重的幾處貼上了透氣的紗布,才長出一口氣。

他大概是怕我會痛,一直跟我閑聊試圖轉移我的注意力。

其實,我早就對痛徹心扉習以為常,生理上的病痛根本毫無所覺。

陸子煜挑了幾個我不避諱的話題,跟我談論起我的社交賬號,道:“我是你的粉絲呢。看到你拍的第一張照片是乞力馬紮羅山下,天際處的落日。”

我有些錯愕:“你怎麽知道我的賬號?”

他笑笑:“你注冊用的郵箱地址是你工作時的郵箱,我們曾經加過好友,會有推薦列表。”

我點點頭,說:“謝謝你把我的作品推薦給Abel,讓我有了嶄露頭角的機會。”

陸子煜抿着唇角笑了笑。

我又說:“謝謝你,真心的。”

他有些不高興的叫我一句:“微微——”

我突然問他:“推薦不是雙向的嗎?我這裏并沒有看到對你注冊賬號的推薦。”

陸子煜似乎沒有立刻反應過來我問的依舊是上個遺留問題,怔了片刻,無奈解釋道:“是我患得患失,我換了一個新的郵箱注冊的賬號關注你,我怕給你造成不必要的壓力。我想給你一點時間。”

我沒有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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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頗為自嘲,道:“我覺得我可能是瘋了。像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一樣,每天都在網上給你留言,又怕你誤會我的狂熱,會厭煩,于是就換一種誠懇的語氣給你寫郵件,每封郵件都設置已讀回執,看到你的回複,哪怕只有一兩個字,都會心跳加速。”

我有點難過。

陸子煜說:“微微,你扪心自問,如果有個人能證明他是愛你的,你會愛他嗎?”

我的心情很難以描述,固執的搖搖頭。

他淺淺的嘆一口氣,跟我說:“微微,生活最重要的是要向前看,不要再裹足不前了。”

我說:“我知道。”

我知道,我懂得,但是我做不到像顧嘉言強調的那樣,放下心頭的包袱,不為任何人或者事沉淪,我做不到move on.

陸子煜沒有辦法,只好不再多說。

我有點累了,偏過頭掩飾着打了個困倦的哈欠,不知是不是突然的神經松弛,這幾個月以來一直失眠嚴重的我竟然感到久違的睡意侵襲而來。

陸子煜輕聲哄我:“困了?”

我點點頭,拉過被子合衣躺在床上。

陸子煜彎下腰,自然而然的低頭幫我整理了被角,我眨了眨眼皮,疲憊的說:“出去的時候幫我帶上門。”

陸子煜應了,“好,我就住在你隔壁的房間,這就走,你睡吧。”

聽完他的回答,我沉沉的閉上眼睑,意識漸漸模糊混沌。

我常常夢到顧嘉言。

有人說,死亡是青春最好的防腐劑。

我試圖說服我自己,顧嘉言在我心中永遠會是三十歲最好年齡的樣子,他不用再忍受病痛,不用再承受生活的壓力,不用再撐起沉重而現實的人生,這是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地方。或許,這樣的難以割舍只是因為我為失去他而感到悲痛,從此成為心裏抹不掉的傷。

不是抱怨生活的不公平,只是因為太過懷念那些逝去的美好。

我覺得麻木,我會控制不住的放棄自己,蹉跎歲月。

我不相信未來還會遇到愛,我違背了曾經答應過他的那些諾言。

顧嘉言最後住院的那段時間,我曾經保管過他的手機。

鎖屏密碼一直都是我手機號的後四位,收件箱裏整整齊齊的保存了他換手機之後我們之間曾經來往的短信內容,不是山盟海誓,也不牽扯兒女情長,就是一些瑣碎的文字碎片,但是他卻不願意删除任何一條。

可能,他之前的每個手機都是這樣,我并不清楚。

我并不清楚他曾經在我身上付出了怎樣深沉而又無望的感情。

顧嘉言進ICU之後,姑姑曾經囑咐我去商場幫他買衣服。

我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件衣服是他要在自己的葬禮上穿的。我漫無目的的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在露天的廣場上站了半個下午,無視周圍人的目光,發瘋一樣的蹲在原地痛哭了一場,才走進顧嘉言經常穿的那個正裝牌子的門店。

後來,孫一白跟我說,微微,他已經為自己買好了墓地,這些都不用你操心。

再後來,當我鼓起勇氣整理顧嘉言遺物的時候,翻開了他手機的聯絡簿和收件箱,所有的內容不知何時都已經被全部清空,我不再是他聯絡簿的第一個快捷鍵,我們的通訊記錄和短信來往也全都煙消雲散。

仿佛從沒有存在過。

每次夢見顧嘉言因為我的眼淚而模糊的面孔,我的心都猶如被尖銳的鋼錐刺入,抽出又重新刺入,千瘡百孔。我陷入一個水深火熱的爐鼎之中,周圍熟悉的所有人的反應對我都是試煉,我無法再在那座城生活,我選擇離開,一切歸于虛空。

我不能再回憶那段時間的一切。

我沒有勇氣去面對和品嘗這種經歷。

我在睡夢中哭出聲音來。

我不停的喃喃自語:“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我趴在床上,整個人都蜷縮在一起。恍惚之中,有一只溫柔的手掌覆上我冷汗涔涔的額頭,仿佛溺水之人貪戀一根枯枝的救贖,仿佛沙漠中缺水的漫步者對雨的渴求,我不由自主的靠近那汪清冽的甘泉。

我的手腕和手肘處都有幾處不同程度的擦傷和淤青。

我感覺到有人幫我輕柔的擦上了薄荷味的藥膏,涼涼的清爽。然後就感覺到手背上血管的微小痛楚,我努力睜開眼睑,看到室內有穿白大褂的黑人醫生和護士的模糊身影。

我睡了很長時間,真正清醒過來的時候,不知何時。

映入眼簾的是床頭冰冷的金屬制點滴架,管中藥水一滴滴的按照頻率注入我的體內。

窗簾沒有拉開。

牆上亮了一盞昏黃的壁燈,光芒柔和。陸子煜就窩在那盞燈下的圈椅之中,微阖了雙眼,外套搭在膝上,雪白襯衣的領口解開了最上面的那顆紐扣,修長的雙腿交疊在一起,臉色因為疲憊而略顯蕭索。

我相信他是愛我的。

全心全意,一心一意,付出了足夠的耐心去兌現他曾經許下的諾言。

鐘靜握住我的手,說:“微微,我一點都不擔心你的未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孫一白送別我的時候,在機場擁抱了我很久,他拍着我的肩膀,鼓勵我說:“微微,早點回來,廣闊天地,我們還大有可為。”

顧嘉言也曾跟我說過,“微微,你那麽善良,那麽堅強,那麽年輕,那麽漂亮,你會幸福的。未來,一定會有一個真正愛你的人,牽着你的手,走向你想要的生活。”

有時候,能勇敢的走下去,只是因為身邊有一幫願意陪你走下去的人。

我卻做不到,至少目前做不到。

身陷囹圄,因噎廢食。

陸子煜見我清醒過來,終于放下心來。

他走到我的床前,彎下腰将掌心覆上我的額頭,試了試溫度,道:“還好,退燒了。你昨天因為傷口發炎高燒了。”

我很快恢複過來。

我們在樓下餐廳面對面吃一頓早餐。

陸子煜回去做了簡單的梳洗,換了一件潔淨的休閑裝。他就坐在窗外陽光投下的一片陰影之中,側過臉看了一眼外面生機勃勃的熱帶樹木。

相顧無言,陸子煜面前的餐點從頭到尾都幾乎沒動。

我撩起餐巾抹了抹唇角,率先開口:“我們就此別過吧。”

陸子煜默默注視着我,溫和的眸中閃過一抹痛楚神色。

我長出一口氣,“我打算去伯格利湖再看一次火烈鳥,然後出發去耶路撒冷,後面的行程雖然沒有确定,但是我想我應該不會再回重慶了。”

陸子煜蒼白了面孔,說:“不是重慶也沒所謂,紐約,巴黎,倫敦或者你喜歡哪個城市,我們一起生活,好不好?”

他這樣低下姿态,我根本無法惡言相向。

我沉默了一會兒。

陸子煜說:“如果你還想繼續流浪,去見識這個未知的世界,我願意站在原地等你。就像我在外面的那幾年一樣。”

我說:“那些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我們回不去了。”

他誠懇說:“讓我們重新開始。”

我口氣冷淡:“已經熄滅的火頭就不必再去點燃它。”

陸子煜被我的話激到,他搭在餐盤旁的白皙手指緊緊的攥了攥,臉上一陣青白,卻自制的沒有立刻開口。直到我打算從椅子上站起來時,才聽到他說:“如果可以,我也情願用一生交換愛情,但是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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