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各人之惱

夜幕低垂，悠悠夜色彌漫于長街，沉沉月色躺卧于窗下，除鬧市地段及花街柳巷外，人界的晚上一片寂寥。

九天之上的天界以天宮為首，萬裏黃土的人界卻以皇宮為尊，适逢人間唐朝一統天下，定都長安，并設有東都洛陽及北都晉陽等陪都，唐朝鼎盛，文治武功俱是歷代之最，軍力強盛多次擊敗外族，在文才上文學更是興盛，連街上随随便便一個黃口小兒都能吟頒出幾句詩來。

能作為如此盛世的帝王，唐帝李氏是相當驕傲的，每日直嚷嚷着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雲雲。

然而凡人畢竟不如屏除欲念修道的仙人，多念則多欲，多欲則多煩惱，盡管是意氣風發如李帝也不例外。

唐帝李氏此刻有一個煩惱。

盡管後宮佳麗三千，可是李帝只情傾某姓女官一人，然而某姓女官……

然而某姓女官，卻死纏爛打着外頭的煩人谏官。

“皇上……這……這中書省的蕭拾遺就在外頭候着說有事要禀報，這拾遺是谏官，陛下你怎麽也得先見見啊。”大內總管無奈看着喜孜孜地只顧替佳人作畫的皇上，很是頭痛。

李帝瞪他一眼，倨傲地道: “別的谏官也就算了，就這蕭慕雲蕭拾遺朕偏偏不見，他這麽小小小小的一個言官，居然一天到晚在皇宮裏晃來晃去的，最重要的是……”龍顏大怒，拍桌洩憤。”最重要的是他這個迂腐的書恺子滿嘴花言巧語，經常迷惑朕的……朕的女官……”

迂腐的書恺子與滿嘴的花言巧語……這前後能相符嗎？大內總管一陣無言，明明整個皇宮都知道是女官整天追着右拾遺到處跑的，可這事大大地掃了這□□皇帝的面子，大內總管不敢多言。

這在外面候着的蕭拾遺在外面聽到天子拍桌，倒也毫不畏懼，看來不是高風亮節到了極致，便是迂腐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竟然還膽敢在外頭捋虎須朗聲報着:”陛下！這南方大旱，農作物盡皆失收，百姓颠沛流離，民不聊生，天佑我朝，正所謂民為國之本，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栥盛既潔，祭祖以時，然而旱幹水溢……”

當真好迂腐啊，大內總管都聽得耳朵長繭了，這蕭拾遺還在外頭喋喋不休不已，偷偷瞧了皇上一眼，只見龍顏上青筋跳動，顯然巴不得想親自動手把來人給攆出去。

“皇上，想要這蕭拾遺走也不難，只要把女官給請過來，這……”大內總管含蓄地說着，實在不好意思說這蕭拾遺只要看到女官就掉頭走。

“你這甚麽意思！朕的女官美貌如花，一枝獨秀，才不想讓這姓蕭的小子給看！”外頭那人頌詩頌詞如頌經文一樣，阿彌陀佛的沒完沒了，可他情願一個人火冒三丈，也不會讓這小子有機會勾引他的女官的！不會！

***

唐朝最受寵的小公主李元樂有一個煩惱。

唐朝文風較開放，女子本不必養在深閨，更何況是人中之鳳的小公主，月下柳峭頭，人約黃昏後這種風流韻事正是這種金枝玉葉最绮麗的夢，前題是，那個人肯。

“混帳東西！混帳！”

皇宮中的另一隅，盛怒的女聲平地轟出，雷響之下，鳳階前一衆女官齊齊跪下，個個俯首以待。

宮室中東置黃花梨繡花棚子，西側紫檀木雕花彩繪太師桌上置諸葛筆征州李廷珪墨澄心堂紙龍尾碩墨等文房四寶，後方月牙凳置以紅金線繡成的鳳紋坐墊并以彩穗垂墜裝飾，一派華麗潤妍的閨房之貌。

閨房的主人此刻正火冒三丈地瞪着身前齊刷刷地跪下的女官們，後宮仿照前朝六部設六局統領後宮事宜，六局首席女官合稱六尚，相當于六部尚書，統領二十四司皆為正六品，此際這地位祟高的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寝尚功盡皆俯首跪在地上，聽着上頭金枝玉葉的主子數落。

“本宮不是說過了嗎？傾盡六局全部之力，都要替本宮的宮殿布好一個天衣無縫的陣勢讓蕭拾遺對本宮傾心！可這陣布了幾個月了蕭拾遺連正眼都不看本宮一眼，本宮是先皇最寵愛的元樂公主！你們這些奴才膽敢不盡心盡力的做事？嗄？嗄？嗄？”

堂下女官們全是一肚子的苦水無奈，六人互相看着，一陣眼神推讓下尚宮只好硬住頭皮回話道: “這東置繡花棚增公主女紅之功，西置文房四寶添公主文才之氣，這些擺設全都是太史監監象女官提出的，而六局已經配合制作了或是找到了這一應物品，這……”這還沒有姻緣真的不關她們的事啊！

女官們怨恨的目光投向了站在元樂公主身旁的監象女官，前者誠惶誠恐地跪了一地，後者卻清高自傲地站在公主身旁。

這太史監掌管天文歷法，凡日月星辰之變向來均不脫太史監的預測，外人看着素來只知神秘二字，偏生這一代的太史監監令更被說成是神仙一般尊崇，說是有觀星相而預知未來的神能，連帶着這太史監上上下下的官員皆似高人一等，連這一介女官都地位特殊。

太史監女官陸沐冰神色淡然地看着這一應跪倒在地的女官，不卑不亢地道: “太史監的推算絕不會錯，陣勢既不錯，那就是作工的人不誠心了。”

這一句分明是沖打理這一切居室陳設的六局而來的，果不其然公主娘娘又發飙，滿屋子亂走地逐樣物品彈劾: “說甚麽月牙凳設計如同女性體态豐腴，尚寝你是眼睛瞎了嗎？這鴛鴦繡綿娟本公主躺着就不舒坦，尚功局是繡鴛鴦還是怨鵝呀？還有尚宮局……你們六個局幾百人加起來也不能幫本公主找一個驸馬，你們說是不是可以推出去斬了？嗄？”

就憑這個德性就算把全皇宮的女人砍了也找不到半個驸馬的，女官們暗自嘆息一聲，只能敢怒不敢言。

“公主娘娘，聽說……近日宮中有某姓女官一直追着蕭拾遺跑……”宮女缇兒大着膽子禀報。

“呸！甚麽女官？她也配！蕭拾遺是本宮的！本宮的！”

***

中書省從八品言官右拾遺蕭慕雲有一個煩惱。

作為孔聖先師的弟子，蕭慕雲自然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盡管唐朝豐盛，文治武功俱為歷朝之最，但此際南方大旱，民不聊生，蕭慕雲每天跪在太極殿門口盡其言官職責直谏其上。

然而蕭慕雲作為言官，他的任務就是在明知大逆君意的情況下直谏其上，換言之，李帝與他的矛盾是本質上存在的問題，更不要說蕭慕雲與李帝的煩惱并無共通之處，前者系于國事，後者只想佳人。

所以，蕭慕雲的悲劇是注定了的。

“南方大旱，甘露不降，官員庸碌，百姓受苦，寸草不生，民不聊生！天若失德……”

從方才起就一直在頭痛的大內總管掏了掏耳朵，禁不住道: “我說蕭拾遺，你就消停一下吧，你再這樣叫下去，皇上可就不止讓侍衛将你架出去這麽簡單了。”

被兩名侍衛一左一右架着走的蕭慕雲神情一凜，也不知道那來的力氣推開了侍衛的拑制落了地，振了振略嫌狼狽的衣袍一臉正色地說: “慕雲身任拾遺一職，乃朝廷裏的谏官，本就該不畏強權直陳不是，慕雲這一殘軀賤命何足挂齒！若君主犯錯在下身為言官定必須痛斥其非，孔子曰:君君臣臣，又所謂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哇，好迂腐啊，別說是大內總管，連擡了這蕭擡遺才一刻鐘的侍衛們都受不了了，看了看身後的護城河，幹脆扔了算了。

正值蕭拾遺慷慨激昂地發表偉論其間，殿前廣場外一群女官經過，本來正義凜凜不畏強權的蕭拾遺竟然突然像老鼠看到貓一樣，随時準備落荒而逃。

大內總管看在眼內，忍不住道: “不是那位，你不用躲。”

蕭慕雲臉色微赧，登時羞惱地叱道: “一介女官，本應為內廷盡心辦事，卻狐魅惑主，多生事端！簡直是紅顏禍水！禍水！”

真受不了，大內總管嘆氣，那有甚麽狐魅惑主了？這某姓女官明明只跟在蕭拾遺身後窮追猛打的，要是她肯狐魅惑主，陛下想必欣喜得很卻之不恭大快龍心，而他也跟着走運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