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橫塘的春天,總有下不完的雨。
才是驚蟄時分,天上的雲層裏裹着悶雷,老天爺偶爾清清嗓子,四面八方便回蕩起一片轟鳴,滾動着,浩浩從大地上席卷而過。
清圓坐在穿堂裏煎藥,藥吊子裏的藥“咕咚咕咚”沸騰,蒸汽頂動蓋子,咔嚓作響。她扭過頭看外面,屋檐上齊整的白線傾瀉而下,澆在青石的地磚上,和着煎藥的響動,共同組成了一個熱鬧的人間。
小丫頭還在誠惶誠恐,因為清圓搶了她的活兒,不住地哀告着:“四姑娘,您上屋子裏歇着去吧,等藥煎好了奴婢叫您。”
清圓手裏的蒲扇打得不慌不忙,并不應她的話,吩咐邊上的抱弦,取藥盞子來。
抱弦道是,轉身去了,她個子高,人一走,後面的小丫頭子才露出身形來。她微屈着腿,眼裏裝着楚楚的神情,就那樣望住清圓。清圓笑了笑道:“我是為盡孝心,想必大家都能體諒。若有人問起,我自會分辯,絕不連累你。”
于是小丫頭不再聒噪了,臉上呆呆的,依舊望着她。十來歲的孩子,還不懂掩飾自己的欽慕,她只覺得四姑娘生得那樣好看,從她回來的第一天,就覺得她好看。
姑娘的美大體分兩種,一種是流動的,一種是靜物式的,四姑娘屬于第二種。她像一塊打磨得極其光滑的玉璧,立在那裏便有她本身的紋理。像現在正煮着藥,天還寒浸浸的,但爐子邊上分外熱。爐膛裏的火光投了她滿懷,她的頰上透出恬淡的一層粉,被汗水浸過,臉色愈發細膩如緞帛。那是一種不着急的美,是從骨頭上生出來的,摔跤也摔不掉。尤其她笑的時候,唇角有淺淺的靥,一口銀牙齊整雪白。她們這些小丫頭子,湊在一起也愛比較,當然不是比她們自己,人下之人有甚可比,比的是地位相當的姑娘們。
姐妹多了,也成江湖,各人有各人的地頭,各人有各人的勢力。就像她們這些下人,歸屬各房,除了徹底做雜役的由幾個管事嬷嬷指派,其他人都有來處。給人做奴才,要緊一宗認清主子,各方面維護主子是她們的分內。尋常各房之間互不相讓,但要是攀比姑娘們的相貌,大抵也沒有人違心。謝家原來有三位姑娘,裏頭數二姑娘最美,後來來了個四姑娘,二姑娘就變成了第二美。
“隐約是四姑娘漂亮一點嚜。”眼睛最尖,眼光最挑剔的姜嬷嬷說。她雖稱作嬷嬷,論年紀不過三十七八,嬷嬷裏最年輕就數她。人很精幹,也擅長打扮,抹着頭油,一個髻兒梳得锃亮,南方話說蒼蠅停上去都要打滑的。愛美的人,對美的鑒賞當然也高人一等,能從她口中聽見這句話,可見四姑娘是真的美。
然而老天爺總是公平的,這裏多得一些,那裏就欠缺一些。四姑娘并不是府裏長大的,确切來說,她流落在外十四年,直到上月才回到謝家。
因為沒有根基,難免遭受輕視,到這裏美就成了帶累人的身外物。有人嗤地一笑,“四姑娘和靳姨娘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面孔生得好看,無外乎兩種可能,要麽禍害人,要麽被人禍害。據說當年府裏出了大事,四姑娘的生母靳姨娘下毒毒死了老爺的另一位寵妾,老爺關起門來處置,原夠得上一死,最後還是太太求情,把人攆出了府。
那時候的情景,府裏老人都記得,只準靳姨娘帶貼身的兩件衣裳,首飾細軟一概沒入公中。兩個嬷嬷把人架到大街上,砰地關上了大門,靳姨娘娘家凋敝,無處可去,趴在大門上喊冤,那嗓音凄厲,半夜裏聽上去瘆得慌。
後來聽說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婦收留了她,隔了幾月産下一女,就是現在的四姑娘。靳姨娘命苦得很,不久就死了,至于為什麽不把四姑娘接回來,主子自有主子們的考慮。謝家是鐘鳴鼎食之家,祖上幾輩子都當大官,老爺時任劍南道節度使,官運亨通的當口,不想多添麻煩。照蓮姨娘的話說,“誰知道是不是老爺的骨肉”,畢竟孩子是在外面生的,即便時間對得上,萬一要是弄錯了,謝家就成了整個升州的笑柄,所以情願含糊着,按下不提。
如今為什麽又接回來呢,是因為家宅不寧。府裏修道做神仙的老太爺忽然病故,兩個月後大爺墜馬摔得背過氣去,一天一夜才醒轉過來。不久老太太又病了,咳嗽、作頭疼,三個月不見好。有人說聽見靳姨娘以前住的院子裏有哭聲,八成是姨娘心裏不甘,要四姑娘認祖歸宗。
老太太是信這個的,請人算了四姑娘的生辰八字,算命的說這樣命格,對府裏興旺大有助益,這才派人登門讨人。養大四姑娘的老夫妻門戶雖不高,卻也是好人家,起先不願放手,謝家費盡氣力幾乎要報官,最後才忍痛割愛讓四姑娘回來。
小丫頭子們對那段辛辣的歲月興趣極大,追着問:“那個短命姨娘,當真是靳姨娘毒死的嗎?”
一陣沉默後,竈房裏的商嬷嬷走出來,大聲咳嗽大聲吐痰,發狠般喊雙喜,“什麽時候了?還不淘米!仔細鞭子上身來!”
衆人一驚,忙都散了,這個問題懸而未決,直到今天也沒有再提起。不過對于四姑娘,小丫頭子們仍折服于她的美,只要有機會,都願多看上兩眼。
四姑娘脾氣很好,發覺了便半眯起眼問:“你在瞧什麽?”
小丫頭支支吾吾的,忽然靈光一閃,“四姑娘頭上的絨花真好看。”
她便哦一聲,“回頭我教你打。”眨了眨眼,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這一眨眼,就是粗手大腳的丫頭心裏也跳躍出歡喜來,見抱弦端着藥盞子過來,立刻殷勤道:“仔細燙了姑娘的手,奴婢來吧。”
清圓說不必,那麽重的藥吊子,半大孩子端起來總顯得吃力。她放下蒲扇,自己縛起袖子倒了一碗,蓬蓬的熱氣順着盞壁升騰上來,苦香熏了滿臉。
托盤上另放着一只手掌大的琺琅盒子,她揭開看了看,重又蓋回去。踅身往上房走,南方的屋子一片連着一片,有精巧的回廊連接,陰雨天腳下的青磚吃了水,蜿蜒出一種烏沉沉的色澤來。
謝家和所有望族一樣,十分講究長幼尊卑,因此老太太住的屋子是阖府最大最氣派的。但屋子這種死物,連着人的氣運,人是什麽樣的,屋子就是什麽樣的。老太太的上房,青瓦白牆,有幽深的天井,從底下往上看,人真像在井底一樣。加之天氣和紅木家俬的緣故,愈發顯得屋子裏又深又暗,老舊腐朽的氣息從各個角落裏扭動着,鑽出來,網子似的把人網住。
老太太的丫頭月鑒上來迎接,客氣道:“又勞煩四姑娘。”一面嗔怪,“煎藥的丫頭是愈發懶了。”
清圓說不是,“原是我自己要做的。先前郎中重開了方子,吩咐湯藥煎至一半再加川貝,我怕丫頭拿捏不準,誤了時候,還是我親自看着的好。”邊說邊往裏間走,“祖母這會子醒着麽?”
月鑒說才醒,高高打起青竹簾子,裏面站班的丫頭接過托盤,細聲回禀:“老太太,四姑娘送藥來了。”
大床上傳出一聲咳嗽,紗帳輕輕動了動,老太太歪在床頭,只有一個模糊的側影。
清圓上前來,示意丫頭往上呈藥,溫聲道:“祖母,郎中說老太太上年病了一冬,如今天暖和起來,該大安啦。今兒新開了方子,又換了幾味藥,再吃兩劑,且看看療效。”說罷親自端了藥盞子登上腳踏,待老太太接了,抽出帕子墊在被上,一手又取琺琅盒子過來。
謝老太太是極有威嚴的老太太,老太爺由來不問家事,阖家上下都憑老太太做主。老太太年輕時強勢,到老了微微剎了火性,但餘威猶在,家裏媳婦孫子女們都有些怕她。她的院子,不是晨昏定省,很難看見兒孫們的影子,身上靈便時不見便不見,一旦有了病,便也生出許多惆悵來。
倒只有這個中途收回來的孫女,還貼心些,老太太垂着眼皮想。又苦又澀的藥,喝起來像這不如意的人生般割嗓子。她帶出來的丫頭都是中規中矩的人,太規矩了沒有創造力,只知喝了藥不要喝水,沒的沖淡藥性,任那酸苦在她舌根蔓延,然後咽下去。老太太好面子,自然不會說什麽,不過自從清圓來後,喝完藥都有一顆她自己腌制的梅子,恰到好處的清甜,能撫平味蕾上生出的倒刺。
老太太放下藥碗就有了期待,看清圓揭開琺琅盒蓋,把梅子喂過來。
天色昏沉,屋裏四角燃着角燈,一雙素手,一張秀面,人在波光裏站着,分外清秀可人。老太太看見這張臉,才隐約想起她的生母,當初的靳姨娘并不是個喜歡出頭冒尖的人。謝纾的官越做越大,姬妾也越來越多,老太太自他成婚後就不太管他房裏事,只知最後死的死攆的攆,到底只剩一妻二妾。
清圓的母親,是争寵大戰中的失敗者,一個背着罪名的還妾。有這樣一位母親,可見這孩子的命也薄得很。
老太太調開了視線,“往後這種活計不必你親自做,只管養着罷。大家小姐,就要有大家小姐的做派。”
清圓聽了道是,略一頓複道:“孫女自幼未在祖母跟前盡孝,如今回來了,更當侍奉祖母床前才是。只是我粗手笨腳,怕不得祖母歡心,既然祖母發話,往後我更留神行止就是了。”
她欠了欠身,從裏間退出來,像這樣的冷遇不是一朝兩朝,咬碎了牙也得忍住。
抱弦上來迎她,她笑了笑,“回去吧。”
才繞過落地罩,迎面一個管事嬷嬷進來,匆忙朝她一福身,往裏間去了。
那嬷嬷嗓門大,說話的聲音直飄到門前,說知州家的夫人來了,求見老太太和太太一面,有要緊事同老太太商議。
抱弦擡眼瞧瞧她主子,清圓臉上淡淡的,腳下步履未減,提裙邁出了門檻。
同類推薦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