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心思 ◇

◎他的心思不是你麽?賀小姐。◎

明白過來的時候, 賀思今張皇爬起,頭埋得低,離着那人也遠了一丈。

相對無言。

宴朝下意識搓了下指尖背過身去, 再開口, 已是沉穩:“吝惟的事情, 你何時發現的?”

回神,他果然是知道的。

可他知道多少?

“春日宴上,吝公子已然豁出去的架勢。”她道。

“他本就是荒唐的性子, 如果是要幫着誰攪亂宴上賜婚, 當日所為, 也能說過去。”

“吝公子在書院時便就常有感嘆黃小姐才思無雙,倘若是不想陛下賜婚于謙王殿下,吝公子只需直白說出自己的心思便是, 以陛下與皇後娘娘對他的疼愛, 定會思量。”

“吝惟的心思……”宴朝沉吟。

賀思今覺得,他似是一哂。

果然, 緊接着,那人便反問:“他的心思,不是你麽?賀小姐。”

“殿下誤會了。”她本就是謊稱自己是做了一場夢,如今在多一個同為重生的吝公子,叫她怎麽解釋清楚,就是她解釋了,他還會信嗎?

猶豫間,身前人又問:“在你的夢裏,吝惟如何?”

“回殿下, 吝公子原本與現在沒有什麽差別, 只是後來突然惡疾, 救起後口不能言,吝國公一家伴其去了別院,從此遠離京城,一直隐世。”

“苑山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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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繼續。”

繼續什麽?賀思今說不出來:“啊?”

只覺那身影似是重新轉過身來,近了一步:“若真如此,又何來你今日提醒?”

是啊,既然隐世,又何必她特意告知。

見她不答,宴朝不禁就擰了擰眉心,一來小姑娘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理由從一開始就是個意外,可他信了。二來他依着小姑娘所言去探查,順便留意了近年來唯一與恒王有幹系的吝國公府,竟然當真發現了點不得了的事情。

這是大罪,一旦公布于世,必是軒然大波。

他緩緩踱了幾步,若是如她所言,一切源自于一場大夢,而她不過是未雨綢缪才找上他,那麽這麽大的事情,她一個前幾年皆是深居賀府內宅的孩子又怎敢如此篤定?正常如她這般大的女孩,便是不像訾顏那麽沒心沒肺,也該是有所忌憚的,萬不會付諸行動如此。

不說別的,敢入夜赴約,就是個膽大的。

可真的只是膽大嗎?

此間瞧不出她眉眼,憑借之前相處,他能明顯感覺到,她并不似外表那般童稚。

賀思今目光追着那道颀長身影,宴朝似乎并不着急她的回答,不,應該說是,他在做決定。

而這個決定,取決于接下來她說的什麽。

牙關咬了又咬,她終于開口:“是,思今确實前後矛盾了。”

“所以,你該給我一個解釋。”

稍歇,賀思今亦上前一步,這一動作,那人便也停下,兩人不過離了三步的距離。

宴朝聽小姑娘的聲腔已經平靜了許多,她問:“殿下玩過牌九嗎?”

“嗯。”

“我小時候曾經無聊把牌九都排在一列,從一邊輕輕推一下,那牌九便就一張接着一張全數倒下。我覺得有意思,便就又重新排了一次,可是第二次,我換了一張牌的位置,不過只是極其細微的一個變化,這牌,卻推到了一半,就變了,并沒有如上一次那般流暢。”

賀思今說着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我想,那大夢一場,便有如一場牌局。而我,就是這局中的一張牌,我原本是被擺好了位置的,可是一朝夢醒,我來找殿下,這就是變數。物有本末,事有始終。或許,這便是變化。”

“你是說,有些事情因為你,變了?”

“不是我,是殿下。”她吊着膽子,糾正道。

宴朝笑了,只是這一笑,轉瞬即逝。

他還是錯了,她不是膽子大,她是膽子格外大。

有清淺的氣息逼近,賀思今揪緊衣袖。

“吝惟的事情,我會查。可你……”

她壯着膽子去看,适應了屋中的黑暗,隐約可見他眸光探下。

“可你,還得回答我幾個問題。”

“殿下請問。”

宴朝盯緊她:“除了保下賀家,你可還有別的心思?”

“……思今不明白。”

“你明白的。”他的聲音淡淡。

房中靜極了,靜到仿佛時間停滞。

賀思今松開衣袖,半晌,她道:“夢中生死皆是虛幻,今生殿下出手,思今信這結局必然改變,既是改變,便無仇恨。思今亦只記得殿下是賀家恩人。賀家從來只願好好活着,不問過往。”

又是半刻。

“好。”

宴朝說完這一聲好,伸出手。

賀思今下意識擡手,掌心溫熱,她摩挲了一下,是那顆扳指。

“殿下……”

“最後一個問題,春日宴上,為何沒有用它?”

用什麽?她看向手中盈盈一只,有些迷茫:“那般情形,殿下希望我拿出麽?”

“……”

揣摩不出他的意思,賀思今只得複道:“當時,已經惹了聖怒,如果思今再提心儀之人乃是殿下,想以此來拒絕吝公子,想必……想必只會更糟。”

“……罷了,你走吧。”

雖是還有疑惑,賀思今卻也不好再提。

出門前,她心有不忍,回身問那已然與黑暗融為一體的人:“殿下,沒有其他的要問我嗎?”

“沒有。”

他應得果斷,賀思今便沒了後話。

見人已經走進了夜色中,屋中人才緩緩張開手。

手指拂過滿是塵埃的桌椅,一步一步,他行至床榻邊。

她應是想問他,為何不問賀家究竟知道什麽吧?

問如何,不問又如何。

既然早知結局,何必叫她擔上禍事。

賀家想活下去,那就,一直沉默吧。

廿五掠進屋子:“賀小姐已經安然回了偏殿。”

“嗯。”

“賀小姐真傻。”

“???”

“殿下的扳指哪裏是随便會給的?那可是禦賜的扳指,倘若是在春日宴上拿出來,那陛下定是明白殿下與賀小姐是兩情相悅,以陛下對殿下的在意,必不會輕易為難了賀小姐,更不會答應吝公子的求娶,便就是陛下心中不樂意,也會私下裏與殿下說的,”廿五道,“沒想到,賀小姐竟然以為殿下是要讓她獨自承受聖怒呢。”

“……”

“我們殿下哪裏是那麽沒有擔當的?”

“說夠了?”

“咳……嗯,夠了。”廿五讪讪住嘴。

“叫廿七繼續盯着吝國公府,不,盯着吝惟。”

“是!”

賀思今這一路回來都是戰戰兢兢的,生怕被發現了。

沒想到竟是平穩無他,前頭引路的公公很是盡責,将她送回才退下。

訾顏已經在案前等得瞌睡,聽見聲一縱,定睛一看才回神:“解開了?”

“啊?”想起來她問的是九連環,賀思今才忙不疊應,“還沒,五公主寬容,放我先回來了。”

“啧,那你吃了沒?”

“沒。”但是沒有胃口。

訾顏已經開始張羅:“快快快,我也沒吃呢,餓死我了!”

“姐姐怎麽還沒吃?”

“等你麽不是。”訾顏笑,“是不是很感動?”

“感動。”

是真的很感動。

看着扒飯的訾大小姐,賀思今心中複雜。

一開始走近她,她就是存了心思的,雖說沒有刻意,卻也算不上無辜。

如今,她與宴朝所提,又事關她所在意的人。

吝國公府會不會與恒王起事有關,她不能确定。

可吝惟回來,勢必不打算善了。

他拉扯賀家,又與她攤牌。

無論吝家選不選擇恒王,其劍都是直逼帝後。

爹爹說,七殿下,仍是七殿下。

宴朝是皇子,這一點不會變。

她選擇了宴朝,便是站在了吝家對面。

訾顏吃得歡,吃相算不得好。

訾将軍是今上的鎮國将軍,訾顏是訾家的女兒。

賀思今想,如果有朝一日,訾大小姐知道自己屬意的人,是在與整個訾家為敵,與她朝哥哥為敵,與她為敵——

她會怎麽樣?

眼前似又浮現起上輩子她摔劍而去的背影。

那是怎樣的一輩子啊。

她仍是一身銀紅,可是那個也愛着銀紅的少年已經入了苑山別院,再不現于人前。

她的朝哥哥,也冷漠丢棄了她。

那日她離去的時候,心中該也是苦透了吧。

原來,那麽糟糕的一輩子,對誰人,都是一樣的。

“你怎麽不吃啊?你看我做什麽?”訾顏敲碗。

“看你好看。”

“噗!”

“……”賀思今就這麽被噴了一臉,臉都快青了。

“對不住對不住!素櫻!快!水!帕子!”訾顏放了碗,一面還罵人,“哎呀,你說你好好的,學什麽登徒子啊!叫你不好好說話吧,非要逗我笑。”

認命被阿錦和素櫻拿濕帕子擦着臉,惆悵呼呦就散了。

訾顏嘴裏說着說着,仍是止不住地看着她的狼狽樣子笑。

咬咬牙,賀思今也很不厚道地提醒:“誰叫你敲碗?我娘說的,敲碗做乞丐!”

“好你個賀思今!報仇是吧?!”

偏殿裏一時間淨是歡鬧,兩個丫鬟剛處理幹淨了一個的臉,那墨汁也開始灑開了。

親娘哎,這哪裏是小姐們幹的事兒!

好容易這場追逐游戲結束了,賀思今已經跑出了一身的汗。

等着阿錦準備沐浴物什的時候,她問一邊已經洗漱完擦着濕發的人:“訾姐姐,吝公子知道你喜歡他嗎?”

“廢話,我能叫他曉得?!”

“那……那姐姐沒有後邊的打算嗎?”

訾顏觑她,拿起梳子:“你心悅朝哥哥,你不也沒有打算嗎?”

“……我們不一樣。”賀思今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扭過身不再問。

不想,邊上向來嬉笑怒罵的訾大小姐突然嘆了一口氣。

“其實一樣的。”她說,“我知道,你與朝哥哥身份懸殊,所以你應是不敢想。而我——我也不敢想。”

沒有糾正她關于自己和宴朝的胡想,賀思今只問:“為什麽?”

“因為,吝惟會喜歡很多女孩,可以是黃婧,也可以是你,但是,不可能是我。”

“為什麽?”

訾顏笑了笑:“傻子,聽不明白吧?”

“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你只需要明白,我,訾顏,訾家說一不二的大小姐,絕對不會為任何人改變。”她郎朗道,“哪怕,我喜歡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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