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完了,我老爸讓你娶我

北地邊陲霍城外,茫茫草原邊緣

一處處火堆噼啪作響,時不時竄上來的火苗映亮了幾張疲憊染血的面容,身穿殘破甲胄的士兵或端着粗糙的瓷碗喝酒,或拿着刀一刀刀切着剛烤好的牛羊吃肉,間或說幾句粗話,互相調笑,遠處城裏燈火全熄,看起來恬靜安寧。

忽然一個臉上有猙獰刀疤的漢子踉跄着站起來,端着手裏的濁酒全灑在地上,他面向草原,悲怆道:“這一碗酒,敬,死在這草原上的兄弟們!下輩子還一起喝酒!”

他扔了碗,緩緩坐回去,涕泗橫流。

隊伍中的人也次第将酒灑在地上,對着遠處抹淚,互相之間捶肩安慰。

原都是常年在軍中的人,見慣生死,此次卻難以自抑,不過是因為此戰慘烈,十不存一。

一月前狄人進攻長華,昭帝調兵遣将,任當朝沈貴妃兄長沈昱為元帥,點忠武将軍鐘寒江為将,鐘寒江之子鐘朔為先鋒,又撥三萬人馬,大軍即刻拔營出征。

本是冬日慣常的狄人擾邊,隊伍裏的士兵都盼着盡快得勝可回家過個好年。

誰料五日前,狄人頹勢已顯,萌生退意,沈昱鐘寒江乘勝追擊,深入草原,另撥三千人着鐘朔帶領掃清狄人餘部,然情報有誤,本應逃進草原的狄人大部人馬竟憑空出現在鐘先鋒帶隊的方位,鐘朔少年英才,于軍事上頗有天賦,十五歲便随父上戰場,現今業已三年,也算經驗老道,奈何兵力有限,狄人又兇狠反撲,鐘朔竭力而戰,堪堪撐了五日方等到鐘寒江帶人回援,此戰,雖艱難斬殺半數狄人,可鐘朔所帶人馬,只剩不到一百人。

所幸外敵已退,明日大軍集合,便可啓程回京,論功行賞。

篝火旁,鐘朔拿一塊染血的戰袍緩緩擦着自己的劍,連戰五日,他早已力竭,此刻拿劍的手微微顫抖,冬日寒冷,劍上的血污結成冰碴,一擦就是一塊刺目的血痕,怎麽也擦不幹淨。

身旁哭嚎震天,鐘朔取了酒倒在劍上,沖洗血水,繼續擦拭。

鐘朔從軍三年,向來穩重,在軍中略有威望,旁人見他不言不語,怕他悶着,便有膽大平素與他交好的士兵過來遞給他一塊肉,道:“這五日多虧先鋒全力護持,先鋒定然累壞了,不若先去休息?”

鐘朔接了肉,咬了一口道:“不必,防禦之事還需戒備。”

士兵見他堅持便不再勸,撓了撓頭,半晌又道:“說起來先鋒也有十八了吧,這次又立了這樣的功,回京當可議親了,先鋒可有中意的姑娘了?”

“先鋒家裏可給安排了?”

哭嚎聲漸漸低下來,只聞偶爾一兩聲啜泣,有人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恍然道:“是了!轉眼先鋒竟已到成婚的年紀了!”

這些人都是平常便跟着鐘朔的,也算是看着鐘朔長到現在,鐘寒江對自己的嫡長子并無優待,鐘朔自入伍從小兵做起,到現在都是自己實打實拼出來的,這五日的苦苦支撐,全憑鐘朔才不至于全軍覆沒,他身邊的士兵知道他重情,嘴上不說但心裏一定難過,是打心眼兒裏心疼這個孩子,如今要議親的年紀了,也是真心替他高興有個人照顧他。

鐘朔又咬了一口肉,悶悶回答問題。

“是,十八了”

“回京再議“

“沒有中意的”

“全聽父母安排”

氣氛漸漸圍繞鐘朔的婚事熱烈起來,但沒有人會忘記,隆德二十三年的冬天,近三千的弟兄死在這片冰冷的草原上。

馬革裹屍,魂歸天地。

次日拔營回京。

鐘朔與鐘寒江策馬并行,他慢慢靠近鐘寒江低聲道:“父親,此戰事有蹊跷。“

鐘寒江面容嚴肅道:“為父知道,此刻不宜談論,回京再議。”

鐘朔放緩了馬速,跟在鐘寒江馬後,擡頭去看前方的帥旗,“沈”字在空中恣意翻飛。

大軍急行回京,堪堪趕上了年節,城中處處張燈結彩,好不熱鬧,素來空曠輝煌的紫宸殿也沾了些煙火氣,莫名有些喜慶。

鐘朔跪在鐘寒江身後,聽着殿上大太監尖細的嗓音念到自己的姓名,

“……鐘寒江之子鐘朔,領三千人斬殺狄人上萬,有功,賜黃金百兩,自即日起,擢升正四品下懷化中郎将,尚雍穆帝姬,培戎校尉王勇……”

鐘朔:“?!”他耳朵是否有疾?

剛升了歸德将軍的鐘寒江未來得及享受擢升之喜,就被兒子的恩寵砸的暈頭轉向,一霎想到雍穆帝姬是個何等人物便滿心惶恐,心思百轉千回。

待太監念完功賞,上方隆德帝循例道:“衆卿若無異議,退下領賞即可。”

鐘寒江忙道:“啓禀陛下,臣鐘家何德何能,不敢委屈帝姬,懇請陛下三思!”

隆德帝看他一眼,不耐道:“你兒尚未婚配,且年少英武,此次功勞甚重,雍穆帝姬賢良淑德,性情溫婉,自然可為良配,稍後自有賜婚聖旨到你府上。”

鐘寒江:“……”陛下,臣子的眼睛不是瞎的。

隆德帝心意已決,鐘寒江無法,只得攜懵懵的長子謝恩。

鐘朔父子二人謝恩回府,前腳回府,果然賜婚的聖旨後腳便到,一番跪拜打賞後,鐘寒江接了聖旨将宣旨的大太監送出門,鐘朔幫忙扶着差點厥過去的母親餘氏。

忙亂過後,鐘朔将餘氏送回內宅又折去了鐘寒江的書房。

鐘朔立于書桌前看着鐘寒江唉聲嘆氣,忍了又忍,最終道:“父親,此事無妨,娶了帝姬以禮相待便是。”

“你懂什麽!”鐘寒江怒道。

“你自幼長于京城,雍穆帝姬何等……何等賢淑你怎會不知!”

鐘寒江看着兒子年輕英俊懵懂無知的面容,恍惚想到,自己此生最得意的孩子竟就要被那帝姬生生磋磨了麽?

他才十八歲!

正是好年紀啊!

他剛立了功啊!

列祖列宗在上,我鐘氏要亡了麽?

鐘朔見父親神情悲憫,只得咳嗽一聲,正色道:“父親也發現此次戰事頗有蹊跷?”

鐘寒江收了心底的痛楚,也道:“正是,那日我随沈昱深入草原腹地追擊戎狄大部,行至一半卻發現事有不對,按理說,若前方逃兵人數衆多,地上丢棄的盔甲不可能連人數的一半都不到,我察覺情報有誤回禀沈昱卻遭他阻攔,我身無虎符無法調兵,只得加快速度追擊。”

“待追上前方逃兵,果然大部兵馬不在,我才得脫身去尋你。”

鐘朔道:“那日,通傳情報之人乃是沈昱親兵,且,我所率兵馬所得幹糧只有三天的分量。”所以那一戰,他險些力竭喪命,戰場上血流成河,手下之人所剩無幾。

鐘朔很确定:“沈昱欲至我于死地。”

鐘寒江一拍桌子,恨道:“沈昱這厮!打的好算盤!假造情報,待你殒命之後再帶領大軍回防,自然能夠殺得狄人片甲不留,到時候只一句有誤便可推得一幹二淨!”

鐘朔無奈安慰道:“父親回援及時,兒子并無大礙。”躲過這次,沈昱便幾乎沒有機會除掉他,在京中他尚算安全。

鐘寒江道:“只是不知我鐘家何處得罪了他,他竟要下此毒手。”

鐘朔道:“我亦不知。”

只是他手下的士兵卻白白枉死,何其悲涼。

“罷了,你先回去看看你母親吧,分離一月,她定然想念你,帝姬之事,看開些吧。”

鐘朔心道我何時看不開了,只是終究沒有說出來。

行禮退下後便徑自去了母親餘氏的院子。

餘氏今年三十有六,嫁與鐘寒江後養的極好,也無妾室通房煩惱,做了小二十年的富貴太太,恍然一個雍穆帝姬砸下來,直叫她暈頭轉向,此刻她側卧在酸枝榻上,頭上綁着抹額,手裏拿着長子傷口還未好全的手,心疼的不行,再一想兒子的婚事,眼淚就砸了下來。

鐘朔趕忙拿着帕子給她擦了眼淚,寬慰道:“母親放心,兒子沒事,只受了這一點皮肉傷。”

餘氏泣道:“你這個小孽障,你叫我怎麽放心?你跟你爹在外打仗,一個月也沒有一封信,我在內宅擔驚受怕,好容易回來了,陛下這一賜婚,這不是生生斷你前程麽?!”

鐘朔握了下她的手道:“母親慎言。”

餘氏回過神來,收斂了聲音,又道:“那雍穆帝姬,今年已然二十,比我兒整整大了兩歲!自小喪母無人管教,不通針線女紅,卻整日混在那校場武場裏,開口閉口要打要殺,名聲已然壞透了!陛下把她許了你,不是害了你嗎?!我原已替你看好了孫尚書家的女兒,比你小一歲,娴靜可人,想必你也喜歡,只差你回來便可提親了,可……唉”

鐘朔怎麽會不明白其中道理,且娶了公主,前途便相當于無,他自十五歲起在軍中摸爬滾打三年,一身榮耀自他娶公主那天起便一夕作廢,這四品的中郎将就算是到頭了。

可聖旨已下,他無法違逆,可雍穆帝姬,一張臉突然出現在記憶裏,眉目豔烈,粲然一笑,是他此生見過最動心的顏色。

他微微紅了耳朵尖,垂頭不語,卻叫餘氏眼尖看着了,餘氏只當他這是在默認她說的話,不由打趣道:“果真叫為娘猜着了?我兒喜歡安靜些的?可惜了那孫家小姐。”

鐘朔擡頭茫然道:“什麽?什麽孫家小姐?”

餘氏氣道:“那你臉紅什麽,你還能真歡喜那雍穆帝姬不成!”

只見鐘朔又把頭低下去吭哧不語……

餘氏:“!”

“你何時竟見過雍穆帝姬!”餘氏不可置信道

“去年,往姜府送年節禮時有幸見過一面。”姜家,即雍穆帝姬已逝的生母姜皇後的母家,近年來鐘姜兩家走的近些,去年便由鐘朔去送了節禮。

“造孽呦!我的兒啊!你命苦啊!”餘氏絕望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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