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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矣,活着的人不必繼續活在痛苦之中,因為這痛苦本就不值得。

你既無心我便休!

皇後殁,舉國哀悼,深宮之內一片蕭索。

李元昊的眼中布滿血絲,眼窩凹陷,下颌處有胡茬鑽出,烏青一片。這位曾經嚣張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看上去分外憔悴,高大的身軀立在一方冰冷的牌位前,已經站了很久。

白苓站在他身後,忽然說道:“原來皇上這麽傷心,她也算有些安慰了。”

李元昊猛地轉身,目光如利刃,一字一字地道:“她是朕的結發妻子,朕當然傷心。”

“可惜她已經死了。”白苓冷冷道,“在她活着的時候你沒有好好關心她,現在人都死了,你再怎麽痛不欲生她也不會知道了。”

“不,她知道。”李元昊十分篤定地道,聲音铿锵有力,似乎這樣就可以讓自己相信,“她一定知道!”

白苓仍是冷冷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愛她嗎?”

“當然。”李元昊毫不猶豫。

白苓搖頭:“我看不出來,至少在她活着的時候我看不出來。”

“知道她和你最大的不同在哪裏嗎?”李元昊看着面前這雙寒冰般的眸子,意味深長地道。

白苓面無表情,等着他說下去。

李元昊的神色有些迷惘:“她的一言一行都在朕的掌握之中,而你,卻是朕無法掌控的。”

白苓冷笑:“那沐師姐呢?你現在還能掌控她嗎?”

李元昊聞言握緊拳,眼中猛地騰起一簇火焰:“那個賤人,朕早晚會殺了她!朕最不喜歡背叛,背叛朕的人絕不會有好下場,所以......”他又盯了白苓一眼,“永遠都不要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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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苓不由嘆息,語音也變得誠懇:“皇上,我勸你別再想着那些無謂的事了。沐師姐也曾經在你的掌握之中,可那又如何?現在呢?你要殺她談何容易!皇上,你醒醒吧,看看你的國家,你的子民,他們才最需要你,看看你身邊還有多少忠心的人,別讓他們對你失望。清虛道長走了,我師父也離開了,這些曾經助你開疆擴土的人一個個離開你,你想把他們都殺掉嗎?”

“夠了!冰妹,不要再說了!”李元昊嘶聲怒吼。

白苓冷哼一聲,又恢複了她一貫的冰冷:“皇上,知道為什麽你可以掌控沒藏依雲,卻無法掌控我嗎?你想知道嗎?”

“為什麽?”李元昊本能地問道。

“因為她愛你,而我,對你只有恨。”說罷雪袖一拂,轉身就走。

“站住!”

白苓不理,足下不停。

“給朕站住!”

白苓完全無視李元昊的憤怒,更沒有停下的打算。

将到門口的時候,背後疾風驟起,白苓蹙眉,旋身揮袖,五根細長手指鉗住李元昊肩頭往後一甩,高大身軀踉跄跌出丈許才勉強站穩。

李元昊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你......朕......”

白苓牽了牽嘴角,冷笑道:“發現了是嗎?憑你的聰明睿智不是應該早就發現嗎?皇上,你太疏忽了,想想自己多久沒有用過內功了?”

李元昊驚駭莫名:“你敢對朕下毒?”

“是我做的。”白苓點頭。

“你......冰妹......”高大的身軀晃了晃,顫聲道,“說,是什麽毒?解藥呢?”

白苓搖搖頭,清晰說道:“毒浸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

李元昊眼神渙散,好像一瞬間被人抽空了魂魄,半晌,只輕聲問出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你問我為什麽。”白苓語含譏诮,“難道你不知道嗎皇上?”

因為我恨你。恨你害了展昭,恨你對我的侮辱,恨你殺死我的孩子!

可是李元昊要問的不是這些,這些他都知道。他只是想問,為什麽朕始終掌控不了你?掌控得了天下卻掌控不了你!朕不甘心!!

膠着。時間膠着,仿佛停滞不前。目光也膠着,所有愛的恨的說不清的,膠着一起,在這一刻。

☆、33.物是人非

? 陰風驟起,燭影搖晃,一道黑影閃電般竄入,這個時候竟然有人偷襲!

白苓怔了一下,見來人直沖李元昊而去,手中匕首寒光湛然,她立刻身形一閃,隐進黑暗中。

這是個殺手,白苓相信自己眼光的精準,這絕對是個受過專門訓練的殺手。論武功,他不是最高的,在江湖上甚至連一流高手都算不上,可論殺人,這個人絕對是一個合格的殺手。武林高手施展武功的目的有很多種,但是殺手的目的只有一種。殺人致死,不留後患!白苓絕對相信,李元昊在這個人手下連三招也支撐不過。

那閃着寒光的匕首宛如毒蛇,一刀劃在李元昊胸口,刷的一下,衣服撕裂,在倉惶疾退的腳步聲裏,刀尖仍然深入寸許,鮮血湧出。第二刀緊接着揮出,向臉上招呼過去。根本談不上躲避,李元昊只憑本能将頭往後一仰,只覺寒風貼臉,鼻端一涼......

啊!!!

慘叫聲已經變了調,李元昊仰面倒在地上,帶着腥味的熱血糊了一臉,嗆進嘴裏,令他呼吸艱難。剛剛還完好的鼻子被貼面削去,一代枭雄至此面目全非。

寒光又閃,殺手一刀下去,準備徹底将人送上西天。忽然手腕一緊,利刃再難前進半分。

殺手心下一沉,疑惑轉臉。清幽月光打在冰白的臉上,美麗不可方物,卻不似生人。殺手只覺渾身每一個毛孔都被凍住,寒氣止不住往外冒。

白苓輕輕松開手,擋在李元昊身前。

李元昊在模糊的視線裏找到血光浸染下那一襲白衣,精神一震,聲音竟有些哽咽:“冰妹,你,你救我?”

白苓顯然不打算理他。一雙冰眸冷靜地看着那個殺手,十分清晰地說道:“你不能殺他,因為他必須死在我的手裏。”

細長手指微曲成爪,宛如森森白骨,一爪扣在殺手的天靈蓋上。

有細細的血流從手掌邊緣湧出,慢慢滑下,白苓手一松,殺手僵直的身體也漸漸松弛,最終軟倒,砰地一聲摔在地上。

就這樣,在沒藏皇後死後不到半個月的日子裏,風雨飄搖的西夏皇朝又發生了一件驚天血案。李元昊夜間于寝宮遭殺手行刺,被削去鼻子,急怒攻心,從此一病不起。

而關于這起血案的幕後黑手,卻沒有一個肯定的說法,坊間議論中嫌疑最大的無外乎兩個人。一個是那位神秘的冰妃娘娘,如果她真是銀冰公主的話,為驸馬報仇便是動機,憑着恩寵再加上九幽宮的手段,行刺皇帝倒也不難。只可惜冰妃在李元昊遇刺後就跟着失蹤,想要追查也毫無線索。另一個嫌疑者是二皇子寧令哥,他的行刺動機說出來會令整個西夏皇室蒙羞。為了女人,一個叫沐凝雪的女人。曾經是父親的情人,如今卻睡在兒子的身邊,這種女人通常被叫做狐貍精或者妖女,是傾國的禍水。

此時此刻,狐貍精正與二皇子殿下推杯換盞,風月無邊。二皇子殿下早已渾身懶洋洋,眼神色眯眯,狐貍精這邊卻沒幾分醉意,像是有些不高興。

寧令哥又喝了一口酒,很自然地調笑道:“我的美人兒,怎麽不高興了?”

沐凝雪目光飄過,看了寧令哥一眼,她看人自然而然帶上三分魅惑神采,這時雖然心情不佳,也看得寧令哥心神一蕩。

“沒不高興,就是覺得……沒意思。”

“沒意思?跟我在一起也沒意思?”寧令哥長臂一伸,攬過美人纖腰,順勢在她頸側吹了口氣。

沐凝雪微側首躲開,伸手把人推遠一些,皺眉道:“這是做什麽!”

寧令哥以為她在撒嬌,于是腆臉膩上去,十分輕挑地道:“讓我親親。”

沐凝雪一掙躲開,臉便沉了下來。

“美人兒,你究竟在別扭什麽?是你說的,只要我敢殺死李元昊,你就天天和我在一塊兒。現在人雖然沒死,不過既已病入膏肓,那還不是早晚的事兒。”寧令哥莫名其妙遭人臉色,面子上便有些挂不住,盡量收斂心中不悅,口氣仍有些急切。

哪知沐凝雪不以為然地道:“我随便說說罷了,又沒讓你真的殺人,說得好像你這買兇弑父之行全是為了我似的。”

“什麽?!”寧令哥心中憤怒的火苗一下竄起來,“我為你背上罵名,你現在翻臉不認賬!”

“算了吧。”沐凝雪面露譏诮之色,“李元昊死了,皇帝的位子就是你的,此等司馬昭之心當我看不出來?”

寧令哥聽了不由幹笑兩聲:“真是個聰明的美人兒。這樣說也不無道理,我做了皇帝,你就是皇後,難道不好嗎?”

“不好。”

沐凝雪回答得十分幹脆,倒讓寧令哥一愣。

“不會吧美人兒,不想當皇後?不想當皇後,你從前為何跟我父皇打得火熱?我父皇只拿你當玩物,你又去勾引寧明,寧明出家做了道士,你現在又與我攪到一塊兒,這些都是為了什麽呢?”寧令哥笑得猥亵而惡劣。

若是換個人聽到這話多半會翻臉,然而沐凝雪沒有。她不僅沒有翻臉,而且居然笑了,是那種一貫的魅惑撩人的笑容。

“那是從前,現在不會了。”沐凝雪淡淡地道。

“為什麽?”寧令哥不解。

“因為覺得沒意思。”沐凝雪的眼色仿佛要滴出水來,突然欺近身擡手挑起寧令哥的下巴,緩慢而清晰地道,“我對小孩子沒興趣。再來糾纏,小心你的命!”

一瞬間,寧令哥臉色鐵青,全身每一個毛孔都豎了起來,心中又是憤怒又是恐懼。直到今天他才忽然感覺到這個女人的可怕,外表是天仙似的美人兒,內裏其實是一條毒蛇。

寧令哥一點點癱坐到地上,眼睜睜看着那窈窕身影拂袖轉身,越去越遠,留下一路放肆的笑聲。

寂寞深山中,風雪幾春秋。故人今何在,往事思悠悠。

黎明時分,沐凝雪經過長途跋涉來到建于山腹之中的一座小小道觀門前。這裏香火不盛,由于年久失修顯得有些破敗。

雪剛停,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小小的觀門已經打開,卻沒有道士迎出來。沐凝雪輕輕走過鋪着石板的山路,穿過積滿雪的松林。松樹萬古長青,白雪覆蓋其上,風景壯闊,透着凝重而莊嚴的氣息。沐凝雪深吸了幾口冷冽的空氣,頭腦便愈發清醒。

沿途只有一條小路,走到盡頭便看見正殿。說是正殿,其實也不大,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道緩緩走出來,竟是清虛道長。“你終于來了。”

沐凝雪深施一禮:“晚輩冒昧,打擾道長清修。”

清虛道長嘆了口氣道:“他等你很久了。”

沐凝雪跟在清虛道長身後,繞過正殿便是幾間平房。清虛道長朝其中一間指了一下道:“你自己進去吧。”沐凝雪便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極其普通的房間。進得屋來看見臨窗站着一人,着淺灰色道袍,這人不是很高,背影十分瘦削。察覺有人進屋他便轉過身來,靜靜看着沐凝雪。

沐凝雪一改往日妖魅之态,面現愧色,叫道:“太子殿下。”

寧明平靜地道:“這裏沒有什麽太子殿下。”

沐凝雪道:“沒想到你真的會出家。”

“我是一個罪人,在這裏只為贖罪,用我的後半生替父皇贖罪。鐵蹄一出,硝煙四起,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我常常會夢到那些死去的人,他們追着我跑,叫我片刻不得安寧。”寧明年輕的臉上一片滄桑。

沐凝雪看了他一眼道:“心中抑郁不去,怎能得到安寧。僅有一顆仁慈之心是不夠的,這些年你身為太子又為百姓做了什麽?你現在所做的和從前所做的在我眼裏沒什麽不同,你一直在逃避。”

寧明聽了這話仿佛被針紮到,肩膀抖了一下,他慢慢低下頭。“你說得對,可我沒勇氣,我做不來。對我來說,這裏才是淨土。”

沐凝雪輕笑了一聲:“何謂淨土?連我這個妖女都知道淨土在心裏,可是你的心裏在想什麽!”

寧明嘆了口氣:“我也想看天下歸心,百姓安康,那樣的淨土我給不了,便只有待在這裏。”

沐凝雪凝望窗外雪景,說道:“也罷,紅塵萬丈,大雪一下,也不過白茫茫一片純淨無塵。你有你的去處,我自有我的去處,這次來是為了道別,還有......道歉。”

寧明一陣沉默,半晌方道:“不需要道歉,沒有誰是錯的,沒有。前世因是今世果,一切都是命裏注定。”

沐凝雪從道觀裏出來,沿來時路往回走,山路白茫茫一片,積雪盈尺,她辨了辨方向,加快腳步。

她以前不是一個喜歡憧憬未來的人,因為看不到未來。真要細想,也不過如此刻這般,身處深山雪景之中,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出去,都是白茫茫一片,望不到邊際。

可是現在卻不得不去想,她的未來,她的後半生。難道繼續在血雨腥風的江湖中混日子,整天打打殺殺嗎?還是糾纏于幾個男人之間,被人叫做妖女?......她倦了,真的倦了。

鉛灰色的雲層漸漸裂開一線縫隙,一縷淡金色的陽光忽然穿透下來,落在了鋪滿厚厚積雪的山路上。

不刺眼,卻很明亮。

整個世界異常安靜。

......

午夜,郊外。

一襲白衣的沐凝雪凝立在蒼白的月光下,這一刻她感到空虛。很多年了,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的,她一直與師妹不睦,處處為難,想要一争高下。要說二人真有什麽深仇大恨,根本沒有,無非是因為白苓天資過人,處處比她強,又得師父器重,她心裏嫉妒罷了。可是争了這麽多年,也沒争出個結果。沐凝雪扪心自問,我得到了什麽?沒有,什麽都沒有!

她有時喜歡扮成白苓的樣子,模仿白苓的衣着,結果怎麽扮都不像,她還是沐凝雪,白苓還是白苓。她經常把白苓當成假想敵,試圖超越試圖做得更好。初衷本不壞,終究用錯了方法,以致走入歧途。而現在這個假想敵不在了,曾經費勁心機想要得到想要證明的一切都在一夕間實現了,她卻忽然感到空虛。如同一個人在路上行走,忽然失去了目标和方向,那種彷徨的空虛感。原來夢想成真有時也不是那麽美好。

曠野空寂,風在嘶吼,尖厲的嘯音,宛如鬼魂在哭泣。明月在雲層中穿行,一個個身姿窈窕的黑影陸續向這邊飄過來,越聚越多,聚集在沐凝雪身後。年輕而慘白的臉,目光一眨不眨直直凝住主人的方向,虔誠而詭異,黑色夜行服在濃濃夜色裏看來似乎只是些虛幻缥缈的影子,與沐凝雪的一襲白衣形成鮮明反差。

“主人。”她們恭聲呼喚,宛如信徒仰望神祗。

沐凝雪轉身,勾魂攝魄的眼神拂過每一個魅影殺手的臉,年輕的臉。她突然笑了一下,唇邊溢出聲冰涼嘆息。師父走了,師妹死了,現在九幽宮完完全全掌握在她一人手中,她是她們唯一的主人!

可是不一樣了!心境不一樣了。曾經夢寐以求的終于得到手,沒有預想中的歡欣激動,只覺無邊的空虛孤寂。沒有朋友也沒有對手,九幽宮宮主,仿佛高高在上,只一個虛名而已!這就叫高處不勝寒吧,沐凝雪笑得愈發魅惑。

魅影們仍在虔誠地望着她們的主人,沐凝雪揚手抖出一片微塵,輕聲道:“從現在開始,你們自由了。”

微塵漂浮黑暗裏,微光閃閃,宛如夜的精靈,喚回遺失的記憶,拯救靈魂。那些虔誠凝望的眼睛霎時靈動起來,漸漸有了生命的氣息。

從茫然到驚慌失措,魅影們終于流露出正常人該有的情緒,她們瑟瑟發抖,萬分驚恐地望着沐凝雪。

“不用害怕,我說過你們自由了。從這一刻開始世上不再有九幽宮,不再有魅影殺手,你們自由了。”

意識與行動讓別人控制的太久,驟然重獲自由并沒有令女孩們如何喜悅。懵懂,瑟縮,茫然,宛如一群受驚的小獸,不知該何去何從。

沐凝雪向四周看看,仔細聆聽,風太大,感覺不到來人的腳步,但她知道她約的人已經到來。

“既然來了,還請現身一見。”

風不止,一片雲飄過遮住月亮,兩道身影從暗處走出來。

“展大人,丁女俠。”沐凝雪很自然地打招呼,似乎他們已是非常熟稔的朋友。

展昭一笑,有些感慨的語調:“沒想到妖女也有改邪歸正的一天。”

沐凝雪道:“何為邪,何為正,我到今天也不能明白,只不過覺得累了,想換一種生活。”

丁月華笑道:“你變得太快,我們乍一收到消息還以為是詭計。”

“呵,賢伉俪藝高人膽大,即便是詭計也會來的。”沐凝雪篤定地道。

聽到“賢伉俪”三個字,丁月華不由雙頰微紅,雖然這個可以默認,不久之後也必定是如此,可目前他們尚未成親。

沐凝雪掃了一眼那些茫然縮在一處的年輕女孩,又露出那種招牌式的魅惑笑容,用極為誠懇的語氣對面前這“賢伉俪”二人說道:“這些小姑娘們,她們都是尋常百姓家的孩子,被九幽宮擄來做殺人工具,現在想想,太不應該。就麻煩賢伉俪送她們回家吧。”

有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有人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其實這種說法不适合沐凝雪,她只是覺得這樣做能讓自己高興,然後就這麽做了,就這麽簡單。

昭華二人先回陰無雙的客棧将一衆受了驚吓的小姑娘們暫時安頓好,然後去做他們在西夏的最後一件事。天還沒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陰冷的時刻。冷月無聲,照着一方冰冷的墳墓。遠遠看過去,沐凝雪已經在那兒等着了。昭華二人慢慢走到近前。

普通的墓碑,在月色裏泛着清幽的光澤,碑面上一條條粗砺的紋路,宛如水波在流淌。然而,沒有名字,光禿禿的石面上一個字都沒有。

心如飄萍,人似浮萍。濁濁塵世中,萬世千生的輪回裏,每一個人只是滄海一粟,短短數十載宛如流星劃過天際,又有多少人會記得他們的名字呢?所以,不必留名。

該記得的總會記得,記不得的就會忘卻,如此而已。

展昭在墓碑前伫立了很久才能發出聲音。上次見到白苓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不仔細想幾乎都要想不起來。那時候,他被野利延郗的鋼針制住了玄關,被迫随李元昊出征伐宋。千軍萬馬之前,白苓用冰冷冷的眼睛幽幽望他,那冰冷到極致的深刻,似乎一眼能望穿他的胸膛直達心底。

太冰冷太深刻,心裏驀然騰起一團火,灼燒般的痛楚,仿佛聽見她說:“我會等你。”

一瞬間天荒地老,一轉眼物是人非。

“她怎麽死的?”展昭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盤旋,暗啞艱澀。

“自盡。”沐凝雪字字清晰地道。

“為了什麽?”雖是問句,展昭的聲音并無太多起伏,卻更加沙啞。

“因為該做的事都做完了,這個世上再沒有什麽值得她留戀。”

生無可戀?真的是這樣嗎,白苓?展昭無限悲涼的想,是不再留戀,還是無法面對?……還是,你想用這樣一種方式讓我永遠記住你?……

好,我記住了。而且永不忘卻,只因代價太沉重,想忘也忘不了。

最難消受美人恩。

最難消受,卻不得不受。

目光一寸一寸掠過墓碑,仿佛是想要銘刻印記,然而什麽也沒有留下。寒風中,展昭站得筆直,宛如石化的雕像。輪廓清晰深刻,然而不能碰,輕輕一碰就會現出裂痕,一點一點擴大,像蛛網一樣,最終傾軋塌陷,碎成齑粉,然後被狂風卷走,渣子不剩。

過了良久,展昭的喉結微微滾動,擠壓出郁積在肺葉中的氣體,轉頭正對上丁月華的眼睛。平靜如水,隐約湧動着溫柔。丁月華緩緩伸出手,握住了身旁人錯落分明的指節,輕輕用力一捏,傳遞出關切。

有時候,不必言說。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兩顆跳動的心。

你的痛,我都懂。

長夜未央,凄風陣陣,愈發陰冷。然而卻有一絲暖意在指尖傳送,讓傷痕累累的心平靜,讓流落天涯的人找到家的方向。

望着那漸去漸遠的兩道身影,沐凝雪嘴角揚起,勾出一絲魅惑的笑。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該結束了,生命中的一頁已經掀過,而她也會找到新的歸宿。

展昭和丁月華回到客棧時天剛剛亮,本打算向陰無雙道別,這就帶着那些重獲自由的女孩子返回故土。誰知剛一進客棧的門,掌櫃錢三爺就迎了上來,展昭不由一怔,這位掌櫃成天趴在櫃臺後面跟睡不醒似的,叫人幾乎無視他的存在,今天怎的這般有精神?

錢三爺努力睜了睜那雙像是用小刀拉了道縫一樣的眼睛,十分客氣地說道:“展大人,陰先生讓小的把這個交給您。”說着遞上一張薄紙。

展昭接過來,滿心疑惑地打開,雪白紙頁上三行飄逸秀麗的字。陰無雙的字和他的人一樣,蒼勁不足,透着一股陰柔之氣。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他走了?”展昭問。

“是。陰先生說叫展大人不必見外,在這兒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他一時半刻不會再回來了。”

展昭感到有些意外,這人真怪,居然說走就走了。不過也沒什麽,那是別人的事,與他無關,不需要去探聽,他日江湖相見,大家還是朋友。于是他微笑着對錢三爺道:“打擾多日,多謝掌櫃的照顧,正好展某也要走了。”

“呃?.....”錢三爺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這是怎麽了,一個兩個都走了。說走就走,唉!?

☆、34.天作之合

? 展昭雇了輛大車,獲救的姑娘們坐到車裏,趕車的活自然落到哲吉身上。展昭和丁月華、耶律楚三人騎馬,在煙塵滾滾的黃土地上策馬馳騁,在心裏和這片土地說再見。

錢三爺在煙塵裏望天,半晌搖了搖頭,轉身慢慢往回走。穿過鬧市,進了窄巷,回到客棧,他一直走到櫃臺之後,坐到椅子上然後将頭趴在桌上,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都走了,這回徹底清淨了,可以接着打盹兒了。

午後,陽光明媚,驿道邊的土地上冒出嫩綠青草,春天不期而至。路旁,一面酒幌迎風舒展,用茅草簡單搭建的棚子底下,幾個粗豪漢子圍了一桌,一邊喝酒一邊大聲閑聊,醉花生和白斬雞的味道随風飄出很遠。

“這李元昊一死,西夏王朝就徹底落到了寧令哥手中,依我看離亡國也不遠了。”

“寧令哥就是個小人,不值得咱給他賣命,野利大人解散一品堂真乃明智之舉。”

“唉,說得倒是沒錯。不過這樣一來,兄弟們就得漂泊江湖了,到哪兒去混飯吃呢!”

“瞧你那點出息,從前不在一品堂時,也沒見你餓死呀。”

“說得也是,銀子是少了,可人自由了,還是浪跡江湖好啊。”

“哎,我說......”一個漢子似乎想起了什麽,“你們最近有誰看見過陰無雙?”

其他幾人做思索狀,半晌,一齊搖頭。

另一人道:“那小子渾身透着妖氣,整天神秘兮兮的,估計早溜走了。”

這時,旁邊一滿臉橫肉的禿頭男人突然狠狠拍桌抱怨:“喝酒吃飯呢,別提那個假娘們兒成不?惡心死了。想當年大爺我跟那厮一塊辦事兒,那個搔首弄姿的德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哈哈哈....!”幾人聞言瞬間笑翻,一人萬般同情的安撫道:“禿鷹大爺別氣,禿鷹大爺受苦了,咱不提他還不成嘛!哈哈哈......”

“滾!”禿鷹暴喝一聲,仰頭一口酒悶下去。

幾人繼續高談闊論,驿道上不知何時駛來一輛馬車,蹄聲漸近,停在茅棚外。

缰繩,握在細長手指上,長而尖的指甲塗着鮮紅丹蔻,駕車之人一躍而下,走進茅棚。一身做工精巧的繡花綢衫,鬥笠壓得極低,漆黑的長發垂在肩頭,看不請面容,但從身形看來這顯然是個男人。

“店家,半斤花雕,一斤裴翠蹄膀,再來十個燒餅,請快一些!”

“好咧!您稍等!”

店家吆喝一聲,趕緊去忙活,對這人并未過多留意,畢竟對他來講,什麽人都不重要,賺銀子才是重點。可是,正在茅棚中吃喝的幾人反應就完全不同了。

幾人聽見這把熟悉之極細聲細氣的嗓子,霎時間全部擡起頭。驚愕的表情挂在臉上,啪的一聲,禿鷹嘴裏嚼着半截的一塊牛肉掉在桌上。

活見鬼,這也太巧了!禿鷹忍住想罵娘的沖動指着陰無雙道:“你,你你......”“你”了半天不知下文該說什麽。

陰無雙索性把鬥笠一掀,露出濃妝豔抹的臉,輕聲一笑道:“禿鷹哥,好久不見,我想你了。”

“哇”、“咚咚”......幾聲混亂的雜響過後,有人彎腰幹嘔,有人腦袋磕在桌上,哀號聲響成一片。

“陰無雙,你夠了啊,沒見哥幾個吃飯呢嗎!”

“無雙兄弟,我可沒得罪你呀,剛說你壞話的是禿鷹,你饒了我吧......”

禿鷹的臉早綠了:“得,假娘們兒,你行,我服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陰無雙見衆人這反應,不禁搖頭嘆氣,表情無辜:“這是怎麽了,我又沒說什麽。”

禿鷹無語凝噎,天哪,你沒說什麽都這樣了,你還想說什麽啊!他腹诽着,忽然目光一轉,轉到那輛馬車之上。禿鷹眼睛微眯,尋思,假娘們兒駕車,那這車裏坐的又是何方神聖?

正想着,車簾一掀,白影一晃,妖魅入骨的聲音傳入耳中:“無雙!”

“雪兒。”陰無雙回首一笑,聲音膩得要命。

衆人定睛瞧去,只覺心頭噴血,眼前一黑。

禿鷹舌頭直打結:“她,她她......怎麽會是她?”

“怎麽不能是她?”陰無雙淡定地說道。

禿鷹舌頭繼續打結:“你,你和她,你們倆.....你們倆......”

“你到底想說什麽?”陰無雙滿臉疑惑。

“我是說,你怎麽和她在一起?”禿鷹終于會正常說話了。

“哦,這個呀,忘了跟各位兄弟交代一件事。”陰無雙一笑,順勢挽住沐凝雪的手,“這位是我娘子,我和雪兒,我們已經成親了。”

“啊?!!!”衆人一齊張大嘴,下巴掉在桌上。

果然只有大家不敢想的,沒有他不敢做的。禿鷹拍着陰無雙的肩膀佩服得五體投地:“兄弟哎,老哥我看走眼了,你不是假娘們兒,你是爺們兒,爺們兒哎,純的!”

陰無雙眨着無辜的眼睛看他,配上一個銷魂微笑,就差再說上一句謝謝了。

玩笑歸玩笑。驚也驚了,吓也吓了,三魂七魄漸漸回到身體裏。老友重逢,不亦樂乎,陰無雙和沐凝雪索性坐到衆人當中,收拾桌子,添酒回燈重開宴。

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酒酣耳熱之極,禿鷹忽然對陰無雙道:“小陰,做哥哥的要奉勸你一句。”他努力想了想措辭,做出極其誠懇的表情:“你這人人性不壞,雖然表面上看上去風騷得叫人惡心,其實心裏重情重義,很有血性。就是,就是以後咱這穿衣做派能不能稍微改改?都成了家的人,好歹有點男子氣概。”

陰無雙很認真地想了想,酒氣上湧使他的臉頰微現紅暈,眼珠水潤亮澤,于是他習慣性地用又輕又軟的嗓音回答道:“好,我盡量改。”頓時惹得禿鷹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沐凝雪卻挑眉笑道:“我覺得不用改,他這樣子就很好。”

禿鷹聞言立刻愣住,目光在這夫妻二人臉上來回逡巡,終于搖頭嘆氣:“算了算了,那就別改了。”心中不由腹诽,你們兩個一丘之貉,從前就總是聯合起來奚落我,現如今又做了夫妻,我,我還是別多話了。而其他人卻不像禿鷹這般幽怨,他們非常默契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約而同露出微笑。此等境界,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唉,妖人配妖女,天作之合,果然絕配啊!

這個傍晚,一群江湖人嬉笑怒罵,把酒言歡。他們大腕喝酒大口吃肉,他們忘卻了恩怨糾葛,追求快意人生,酒過千觞圖一醉。

月上中天,又到別離時,這離別卻并不傷感,意味着嶄新生活的開始。陰無雙夫婦笑着與衆人道別,随後駕車離去。

馬車越走越遠,衆人的歡笑聲漸漸隐沒,終于消失在耳畔。車廂裏,沐凝雪問陰無雙:“小陰,你為什麽喜歡我?”

陰無雙仔細想了想,有點困惑地說道:“沒有為什麽,喜歡就是喜歡。”

魅惑的眼神瞟着陰無雙:“若是一定讓你說出原因呢?”

陰無雙更加仔細地想了想,終于說:“因為跟你在一起覺得開心。”

“就這麽簡單?”

“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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