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流浪者 6—修

十三歲，動媽剛以一種非常別具一格的死法離世，從前每個夜晚，動媽都會給他講故事。

科學家、哲學家、政治家，她把偉大的人的故事裝進黎動的夢中。

葬禮結束，老黎喝得爛醉，黎動一個人在卧室裏，第一次沒有按照動媽一直的要求以最佳睡姿入睡。

而是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以嬰孩在母親子宮裏的姿勢躺着。

已經不哭了，他難以相信，搞不清狀況，不明白發生什麽事。好像一切是個在眼前發展的劇集，而他是局外人。

他睡着之後房燈忽然被打開，迷糊間睜眼，看到一個女人，第一反應看門窗，鎖得死緊。

黎動看着天人一樣的女神，在“見鬼了”和“親眼見到量子隧穿”之間舉棋不定，最後他說：“我操啊……”

女神啧啧，“從小就這麽無恥。”

女神跟他說了幾句話，拍了拍他腦袋說後會有期，送了他一顆白色棋子，穿牆離開，從此再未出現過。

因為回味過千百遍，一切畫面都清晰如昨日。女神穿一套黑色的緊身衣，長長頭發散落，春波在笑眼當中蕩漾。

粉絲濾鏡十倍加持，黎動不接受任何反駁，認為自家女神的臉龐簡直清麗得好似一朵皎潔山茶。

照耀了黎動此後人生的那張明媚面孔，跟此刻兩手握着紗簾，微瞪着眼好奇打量黎動的女人，逐漸重疊。

完全、徹底地重合，嚴絲合縫。

此刻萬裏雪飄，千樹梨花開。

黎動內心有什麽鼓脹開，溢滿了他整個身軀。

這裏是流浪者世界，眼前這個女人，不出意外，是名滿宇宙的暴。政女皇莫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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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曾在他十三歲的時候穿越空間到他家的女神，跟這位莫皇，長了同一張臉。

莫皇看起來要天真、飽滿、爛漫得多。

莫皇看着呆頭呆腦望着自己的黎動，噗嗤一笑，向他招手，說：“過來啊。”

黎動回神，深吸口氣，向莫慈走過去。

情緒太過起伏，導致腦袋宕機，整個人看起來反而比平日裏還要面無表情，頗有種我行我酷之意。

莫慈見過好多男人，見到她有各式反應，黎動這樣不知道是看呆了，還是裝酷的也不少。

黎動失神，一點無法掩飾其迷弟臉。

莫慈穿一件粉白的薄紗衣裙，長發中分披散，花容月貌的。不知怎麽，黎動覺得她的氣質，跟老黎雲養的那個閨女有點像。

甜美和冷淡出現在同一張臉上，乖巧中帶着一種永遠在狀況之外的淡定。

黎動對漂不漂亮沒什麽判斷力，老黎瘋狂的時候他看電視一眼，覺得是挺美的，但也就挺美而已。

什麽四千年來就這麽一張臉之類的，他都覺得：“哈？”

現在看莫慈，他覺得就是四千年來的唯一美人，比她标準的沒她特別，比她特別的沒她好看。

但莫慈跟他十三歲的時候見過的那個黑衣女神，一模一樣的人，是什麽關系，雙胞胎失散在兩個世界？

“你，”莫慈開口了，黎動痛苦一哼，連聲音都一模一樣。

很好，原本來他是無論如何不會對女皇出賣身體的。

現在……黎動內心地動山搖。不過要是求賣身就太沒臉沒皮了，還好莫慈會主動的。

黎動靠近，說：“莫慈？”

“是我啊，”莫慈沖黎動一笑，白虎忽然躍上巨大床鋪，攤趟在莫慈頭上。

莫慈把自己的頭埋進白虎肚子裏，躺得如舒适表情包，眨眨眼看黎動，說：“你該給我講故事了！”

黎動還很少這麽驚訝：“講個故事？”

莫慈又是一笑，眼角眉梢都是逼人青春，她微微嘟起嘴巴說：“對呀，每天都要聽故事。我不聽故事，睡不着覺。大長老說不好好睡覺就長不高……”

黎動又确認了一遍，“講完故事呢？”

“講完故事，那我怎麽會知道！我都睡着了啊，你怎麽傻乎乎的？”莫慈樂了，這個男人，比她自己還傻呢。

黎動沉默，莫慈催：“快講啊……”

千算萬算，黎動沒有算到，所以給女皇侍寝，是一個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莫慈的大眼忽閃忽閃，睫毛微微抖動。黎動怎麽看，躺在老虎肚皮上叫他講故事的少女，怎麽是個小姑娘。

她還有個老虎的毛絨玩具，抱起來沖黎動一舉，說：“再不講老虎咬你！”

這就是那個不知心慈手軟為何物的莫皇……黎動覺得自己的那些先入為主的偏見都碎了，世界觀有必要用502膠水粘一下。

她看起來比本世界十歲的小孩子還心機匮乏，簡單純粹到了極致。甚至懵懂太過，看起來智商堪憂。

黎動內心悄然柔軟，想起送他白棋子的黑衣女神，雖然只跟他交談三言兩語，但是黎動确認，她身上帶着某種經年的安定沉穩，非時間歷練不能得。

如果她們真的是同一個人，那麽此刻的莫慈一定較為年輕。而黑衣莫慈，是将來的她。

也許因為那個未來的莫慈點亮了時間旅行的技能，回到了過去，見了十三歲小青年黎動。

黎動做出這個猜想，一瞬間覺得有點驚心動魄。

未來的莫慈，過得好嗎？是什麽給這麽一張純白的紙塗上了如此陳厚濃重的顏色？

莫慈見黎動發呆，只好認為他有點傻，便提議：“那我來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她講了一個女孩子從小就呆在冰山宮裏的故事，她過得無憂無慮，可是有一天，突然沒了太陽。女孩子很想要太陽出來，這樣其他人就不會老皺着眉頭，而且要住在地下了。

這一聽就是自傳。

黎動在她想故事的間歇問：“莫慈女皇，請問你有沒有一個雙胞胎姐妹？”

黎動猜想一：莫慈有一位雙胞胎姐妹，性格與她天壤之別。

黎動猜想二：本世界有另一個莫慈。

會有這樣的情況：兩個平行世界如同複制粘貼，但在不同的世界，同一個人的人生軌跡中從細節開始偏離，逐漸分岔，到最後徹底迥然。

黎動猜想三：他十三歲時曾驚鴻一瞥的那黑衣女人，是未來的莫慈。

莫慈皺巴着小臉問：“什麽是雙胞胎？”

黎動解釋：“就是跟你長得一樣的人。”

莫慈瞪大眼說：“沒有啊，大家都不一樣的。會有一模一樣的人嗎？”

看來流浪者世界基因跟本世界一樣，萬花筒，不給重樣。黎動告訴她，他曾經到過一個平行世界，所有人都長得一模一樣。

要分辨他們，其痛苦程度，跟看《百年孤獨》（主人公的子孫名字都一樣）好有一比。

莫慈聽得興奮，叫黎動繼續講。

黎動硬着頭皮，講本世界：“嗯……從前有個神奇的世界。”

科學家講故事有口皆碑：味同嚼蠟。然而這麽不生動，莫慈還是聽得津津有味，越聽越精神。

還不時發問：“手機？是什麽？”

黎動壓制住自己對手機工作原理根究的沖動，僅從功用處科普：“就是手掌這麽大的一個小盒子，即使我們離得很遠，不在身邊，你對着手機說話，我也能聽到。”

莫慈陷入思考，團眉：“為什麽你不在我身邊？”

黎動：“……”

這要是別人問，他會一板一眼解釋，但在莫慈面前，令人欣慰的，大齡男青年醍醐開竅，七情六欲終于正常。

他無師自通，低聲說：“我會在你身邊。”

莫慈滿意了，她是整個流浪者世界的吉祥物啊，從小長到大，她要什麽有什麽，任何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會第一時間得到滿足。

她要聽睡前故事，一大堆人上趕着過來，夜夜講。

她現在決定自己挺喜歡黎動，黎動所說的那個高樓大廈，有小汽車有飛機的世界，像比流浪者世界好玩。

如果她去玩，她要指定黎動作為地接，二十四小時陪着。

黎動給莫慈秒描繪與她智力水平接軌的本世界，游樂場的旋轉木馬、快餐店的冰淇淋……扭蛋機、卡通片……

說着自己都覺得不對，多像怪叔叔引誘小姑娘啊。

莫慈困了，還是不肯睡，黎動哄她：“那你閉上眼，我繼續跟你說。”

莫慈閉上眼，把頭埋在老虎肚子，白虎眼睛一眯一眯，也要睡了。黎動的話音越來越遠。

黎動說：“如果在城市外，可以看到星星……”

莫慈忽然睜了睜眼，說：“如果你喜歡，我可以送給你一顆星星。”

一顆星星。

黎動一個望之俨然的性冷淡，一個以自律傲然整個平拆隊的“變态”，忽然感覺身體燥熱，不甚檢點。

莫慈嘴角挂着一抹笑，已在好夢邊緣。黎動低頭，嘴唇在她飽滿的額頭上輕輕一碰。

莫慈輕聲咕哝：“你親我……你完了……”

話音太低，沒有收進翻譯耳塞。黎動只看到她嘴唇微微動，然後感覺自己被揪住衣領，整個人像只麻袋一樣被強力掄出。

落地的一瞬黎動雙手在地上猛拍，借力躍起，望向把他掄出去的人，這是多大仇啊。

一個腰板鐵直的女人站在床前，冷眼看着黎動。她身上穿着厚厚的铠甲，頭綁成髻，一絲碎發都無。

瘦削冷峻的厭世臉，線條清晰，眉骨棱棱，單眼皮。

黎動幾乎立刻認出來，正是把他跟小陳綁票的那位将領。

女人看着黎動，溫暖洞穴似乎被她一個人制冷了，她說：“你好大的膽子。”

黎動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自己的膽子，他只覺得剛才那個晚安吻，是天經地義，是他應得的！

他都惦記着莫慈十五年了。

但後果很嚴重，黎動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了。宛有一只鐵手，死死扼住喉間，一股辣烘烘的燥熱騰滿全身。

黎動捂着喉嚨，感覺全身上下的皮膚像在被一只剛切過小米辣的手撫摸揉擰。

铠甲女人：“你沒事親她做什麽？”

“呃唔嗯……”黎動發出奇奇怪怪的聲音，他看見自己手上布滿了水痘，顯然，本世界的疫苗在這裏不适用。

铠甲女人見黎動竟還挺冷靜，似乎稍有改觀，說：“她是冰山女皇，你觸碰了聖女保護機制。”

聖女保護機制……

必定是莫慈身上塗了什麽，一觸就中招。

黎動倒是不怎麽在乎形象，疹子就疹子吧，問題是他說不出話，怎麽跟铠甲女人交涉啊。

女人繼續冷臉，說：“跟我來。”

她帶着黎動離開莫慈女皇的豪宅，走過一條黑漆漆的甬道，順着旋轉的石梯向下走。

越向下越冷，黎動趁着被凍清醒，繼續他的猜想。好在聖女保護機制沒侵害他的智商。

莫慈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不會是雙胞胎梗。而本世界和流浪者世界，又絕非兩個相對世界。相對世界幾乎相同，一個是另一個的複刻版，那麽流浪者世界也應該有一個黎動才是。

所以只能是猜想三。

莫慈剛才不認識黎動，現在已經認識，未來就更加認識了。

未來的黑衣莫慈回到了黎動十三歲，跟黎動還似挺熟，這一點黎動覺得，令動欣慰。

而黎動因為小時候見過莫慈，現在才能認出她。

時間旅行打破因果律，令時間成為一個圓。

因為黎動現在認識了莫慈，所以之後莫慈才會回到黎動十三歲，推薦《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留下一顆白棋子，給他做物理啓蒙。

正因黎動那白棋子，黎動做了不同世界之間物質交換的研究，這研究成黎動跳板，他二十歲就理學博士畢業，至今已經在平拆隊工作八年了。

所以他才能到流浪者世界來出差，認識莫慈。

這是邏輯完滿的時間圓環。

可是著名的祖父悖論說了，一個人穿越回過去殺了自己的祖父，那麽他就不會出生。既然不會出生，怎麽回去殺死祖父呢？

這是自相矛盾的邏輯環。

其實平行世界的出現早就成為這矛盾的解決方案。

假如一個人回到過去，對已經發生過的事做任何改動，那會立刻剝離出一個新的平行世界。

比如黎動回到過去救了動媽，那麽就出現一個2.0版本世界，裏面所有人的人生都将與1.0本世界全然不同。

蝴蝶效應，牽一發動全身。

然而一旦此2.0世界出現且被發現，平拆隊就要緊急制動，耗費大量時間精力将其整個拆除，因為太亂了。

事實上确實有過一段大混亂時期，還載入史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