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流浪者 21—修

欺騙梅月,大長老也同樣痛苦,他因此發誓,一生都不會再使用幻術。

梅月、他對梅月的所作所為,成為他一生的污點,怎麽洗都洗不幹淨。就好像幽谷蘭花,濺上了一滴泥點子。

芝蘭生于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

他的高潔德行,他不因為沒有人就不發出幽香的高貴,再也不存在了。

兩個月之前,梅月從幻術中醒了過來。她發現自己的一生竟然枯死在了這樣一個懦弱的男人手裏。

大長老為了保護自己的虛幻名節,賜給她一生虛幻。她要把真實剖開給他看!所以她走到大長老房屋裏,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大長老被這變故砸得措手不及,趁夜把她背回了自己的家。她早已神志不清多年,自殺是那麽容易僞裝。

大長老才發現,最可怕的不是他無論如何僞裝都不可能抹去的泥點子,最可怕的是他愛她。

流浪者世界進來過一個小道士,給莫慈講了故事之後又萍蹤俠影地離開了。

莫慈覺得那個故事有意思,轉述給了大長老。

一個本世界通俗小說至高成就者書寫的故事,講的是一個無腦刁蠻的女人半生跟男主人公作對,末了,結局,才終于發現原來自己竟愛着他。

可大長老對梅林母親,不是郭芙在千軍萬馬之中了悟的對楊過那種愛,而是從一開始,他的愛就清清楚楚,不然也不會開始。

這愛淩遲他。

他愛她,卻親手将她推下深淵。欲孽化成醜陋根系盤根錯節,裹住他心裏的蘭花,吮吸走全部養分,将花瓣拉進泥淖中,成為一團破抹布。

她如果死了,他也許能夠不動聲色讓往事消散如煙。

凡是果從來跳不出因,而這個因,是他一手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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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梅林的地獄是由自己一手建成,他就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流淌的不是血,是罪孽。

剛才他親眼看到梅林心底對這世界的最後一絲善念被吸入黑洞,再也沒有逃逸的可能。

大長老自己的不堪全由自己的昏盲造成,半點由不得人。所以他能在死前讓梅林與梅月反目,給莫慈争取一點勝算,就是他能做的全部了。

莫慈一瞬之間看完了或者聽完了大長老講給她的唯一故事。

從前她聽的都是童話故事,從來沒有想過,故事也可以是說給成年人的。而在成年人的故事裏,人事和關系,沒有美妙的外衣覆裹。

只要輕輕一剖,就能剖出一地殘忍來。

如果不是大長老,也許不會有今天的悲劇。而大長老被梅月控制,抓了莫慈,到底為虎作了伥。

大長老把諸人腦海之中有關他的記憶全部吸走,像一枚磁鐵,所有與他相關的記憶碎屑,消失于虛空,他雁過無痕。

莫慈看着跪在自己旁邊,脊背直挺的老爺爺,感覺一陣難言的、混雜的情緒襲來。

她已不記得這個胡須長長的老人是誰,可是她确信自己與他有某種聯系。

如同我們都不記得嬰孩時承接我們的第一雙手,但是溫度卻永遠留存。

梅月處決了大長老,所有人不知所措地看着大長老的屍體,忽然他們發現自己想不起來大長老是誰。

美美長老擡起手指,抹掉眼角一顆淚。

大長老死了,帶走了所有人腦海中與他相關的記憶。

他相信沒有人記得他,他才是真正的死亡。

這是他最後一次用他的幻術,這是他對自己最高的懲罰。

梅月悄聲對莫慈說:“小姑娘,現在是時候告訴所有人,你身上的神性已經轉移到我身上了,快點。”

梅月身形陡轉,雪繩在她身側,形成了一陣強烈的龍卷風,突然學生像九尾狐一樣,分裂成數條細長的觸手,靈敏的裹住黎動的空間包。

她原來發現了他們!

梅月作繭縛了空間包,他們當下什麽都看不見,只能聽着。

黎動依舊沒什麽表示,懷安受不了了,說:“我要出去。”

“再等等。”

“來懷安過來,他是我們組織最優秀的行動員,之一。你放心如果真的這特麽就是絕處,我比你先出去反抗。”卓靜篤笑着哄懷安,懷安輕蔑地瞥他一眼,攥着拳頭沒說話。

莫慈眼睛裏流過綠光,她低頭,沉聲開始說話:“有人告訴我,這世上,很多個世界上,有一些東西是大過眼睛,乃至大過探測儀的。我們都相信我們的世界所有的法則和秩序都是由神建立的,但是神是不是有必要無時無刻随時随地關懷着我們呢?神休假了呢?或者神隐了呢?”

“不可能的,這些話不可能是莫慈說出來的,我賭一包辣條這些話是梅月借她的口說出來的。”卓靜篤聽着這些話,莫慈能說出這些話,他直播吃屎。

黎動嘴角終于隐約起了笑意,他跟小陳對視了一眼。

剛才為了欺騙梅月,曾讓AI與莫慈意識交融,當時為了方便黎動跟莫慈交流,小陳把自己的翻譯對講耳塞給莫慈了。

現在這些話,是黎動跟AI共同辛勤勞動,教給莫慈的。

“覺得神的眼睛一直黏在我們身上,這叫想太多,俗稱自戀。神既然造了我們,不是為了讓我們有事沒事去找他訴苦告狀求助的,是要我們想辦法自己學習征服和利用一切秩序。所以金烏被遮之後,我們早早就開始儲糧,也将城搬到地下,這些都是我們一起完成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我靠,這句也太俗了我動。”AI跟黎動意識交融,把黎動腦中起草的初稿整合,通過引經據典、排比、對稱等手法,用自己的離線引擎系統湊出了莫慈現在說出來的成稿。

梅月越聽越不對,她想控制莫慈,卻發現莫慈意識海中是中空的,她像陷入棉花團中,趕快**,莫慈已經又說了一大通了。

“人站在信仰頂點最可怕的事,是造神容易,毀神,更容易。你們看不到我身上的神性,也看不到邪性。但你們會相信,只要是多數人相信的,那就是真實的——

“你們說我是神就是神,你們說我中邪了,我就不得不中邪。這一次我什麽都不做,我要你們自己判斷。”

莫慈眨眨眼,聽着演講詞,繼續當小喇叭:“我聽阿九伯伯講過一個‘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故事。西楚霸王,兵敗垓下,烏江自刎。他明明可以忍辱負重,渡江離開,等待時機東山再起。後來我明白了,他留下是因為他要成全的,是他的尊嚴。”

“跟他一樣,我也有我不惜用生命保全的,那就是神給我們的自由意志。我的、我們的自由。流浪者世界人人生而自由,我們從不規範,從不設限。但我不能空口說給自由,其實還在控制你們的思想,侵占你們的精神。聖神而重要的一直都不是硬想出來借以統治別人的種種方法【1】,聖神而重要的是你們的自由,絕對的自由。

“如果今天是新生的一天,如果今天所有人可以得到新生,那麽我希望我們都可以成為新人,新的人,擁有新的相信。神不會一直都在,可是我一定盡我全力,将你們保護。”

黎動這邊的話說完了,莫慈開始慘不忍睹的自由發揮:“好了你們別感動了,反正今天我跟醜八怪之間你們得自己選擇。相信我還是相信醜八怪?她又醜又壞,殺了大長老,割斷了燈撚,還用刀捅我,壞死了!我認為你們應該相信我,黎動哥哥都快幫我們把金烏召喚回來了,我好想吃秘果……”

“這才是莫慈的正常水平,”美美長老捂着額頭,“颠三倒四,我頭疼。”

卓靜篤狐疑,“剛才那些話也不是梅月的立場,黎高是你在給莫慈配音?”

小陳聽得眼淚汪汪,“黎高你說得太好了……”

黎動:“嗯。”

AI不幹了:“那是我給潤色的!修辭、講故事、情緒遞進,都是我設計的!他哪來的這才華……”

黎動不走心:“你好棒。”

外頭梅月突然仰天狂笑,“我說聖女被邪靈控制了你們可能不信,現在信了吧?她說得這是什麽話?什麽叫神沒時間管我們,那既然如此,我們要聖女何用?要聖書神谕何用?神是不是曾為我們指明了這場災難,神如果不在,誰指的?”

小陳感覺自己出現在了《奇葩手》辯論現場,“她偷換概念!但是說得好像很對……”

黎動來不及準備,莫慈只能自由發揮:“神告訴我的沒錯,可是他也告訴我,要我們自己想辦法度過,如果不是你熄了聖火,我們現在早就見到太陽了!你不就是想要我表演把神性轉給你嗎?你長這麽醜,神是不願意把跟他溝通的職位交給你的。”

黎動禁不住笑,梅月氣炸了,她舉起聖劍,說:“神已與我對話,聖女成邪靈,必得斬于劍下。唯有邪惡聖女死亡,聖火才會重燃!”

黎動瞳孔一縮,梅月被莫慈刺激到了!

他迅速瞬移,梅月早防着他來,雪繩飛起成牆,擋住了他們的空間包,而她喊:“邪靈!還我聖火”。

一聲吼叫過後,聖劍劍尖端正指住莫慈的臉。

下一秒,聖劍雷霆萬鈞地朝莫慈刺來。

黎動墨鏡透視,眼看聖劍就要刺穿莫慈的胸膛,莫慈驚叫一聲,聽到骨肉被刺穿的聲響。所有人眼睜睜看着聖劍刺入一具身軀。聽到了心髒破裂的聲音。

千鈞一發,棍長老突然醒了,拼命轉身,把自己的後背交給了聖劍。

莫慈感覺自己全身的血似被凍結了,地下所有的人屏住呼吸,這才看清,棍長老幫莫慈擋下了這一劍。

“棍長老!”莫慈對着這個矮胖的男人,眼淚立刻下來了。

梅月眼放兇光,抽出長劍,棍長老只剩了一口氣,整個向後倒下去。莫慈聽見他說:“我不叫棍長老,我叫永定……”

他一直稀裏糊塗的,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麽。

一直以來他的人生都游走在一杆稱的兩端,左右搖擺,搖擺不定,因此得名攪屎棍。最後的那一刻,他卻突然做出了選擇。

即使那也是稀裏糊塗的一個選擇,只是本能地要莫慈活下去。Fate元素放大了他的膽怯、無能,可是卻也放大了他要莫慈活下去的本能。

在所有人來不及救莫慈的時候,他這一次,真的,擋下了那一劍。

莫慈眼淚簌簌,淚水在臉上凝結成盈透的冰晶。

棍長老的血從高處落下,像大雨滂沱,凝成一粒一粒的晶瑩冰珠,砸到地面人們手裏。

莫慈傷心,下意識伸手去抓,“永定長老……”永定長老翻身下墜,被地上無數雙手扶住。

因為沒有從沒有自己的觀點,這老頭一直被叫做攪屎棍,棍長老。

但他的名字,叫永定。

山河永定。

作者有話要說:

【1】From《複活》托爾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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