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星火 11—修

神話裏說， 人是女娲用黃土捏的。她作為先祖，可能得為我們所有人做事的虎頭蛇尾負點責。

造人造得她勞累，所以趕工， 撿起根藤條蘸起泥漿， 噼裏啪啦甩出泥點子， 泥點子一個個滾落， 成了有一點“粗制濫造”的人。

黃土人是純手工勞作，引繩人卻是流水線生産， 因而自古就有“富貴者，黃土人；貧賤者，引繩人”一說。

莫慈覺得這個造人過程聽起來，竟不知道哪裏有些耳熟，莫名其妙感覺到了女娲同款的勞累。

但是這種熟悉感也一樣快速飛掠， 她根本來不及細究，腦子裏一個想法還沒捂熱， 就沒了，所以她沒計較，繼續聽老學究将黃河的各種故事。

周遭黃土坡陳舊，只不知為何草都長得窩窩囊囊， 樹的葉片也不舒展。莫慈認為植被長在北方， 是很可憐的。

他們這次任務申請到一輛公務用車。為了避免像在流浪者世界，儀器被屏蔽引發神經緊張跟生存危機，他們會把這輛車開進星火世界。

靈異部這位口若懸河的老學究家住縣城，黎動在學究家後院， 把七座越野開進空間包。

然後他們将空間包開成單向可視模式， ——他們得見外面，但是外面的人看不到他們。

車上風陵渡黃河大橋， 一路在橋上迤逦飛馳。

黎動跟小陳手表上空間之門的磁場數值已調整完畢。

車行至大橋中央，莫慈感覺車像是撞到一層微微蕩漾的波，輕微晃動了一下，眼前蜿蜒的黃河、大塊的黃土梯田、長橋，一瞬間消失不見。

劉德榮用他新學來的蹩腳英語說：“wee to地獄。”

車直撞進了星火世界。

黎動記得劉德榮說，他那會兒慌不擇路，失足跌進一個叫做萬骨坑的地方，之後不當心穿進本世界。

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他們進來星火世界的地方，也是萬骨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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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一個人力鑿出來的巨坑，小陳心驚膽戰地看着坑底的累累白骨，心想這地要是放在本世界，能開發成一個可容幾千輛車的豪華停車場。

這麽一大片土地，用來裝人骨，也太太浪費資源。

陸巡壓過，一陣令人牙酸的骨頭碎裂聲響起。

黎動指揮空間包，像升降儀一樣，擡着車緩緩向上升起，離開萬骨坑。

升得越高視野越開闊，萬骨坑方現真容。

萬骨坑竟有小片人工湖那麽大，密密麻麻全是人骨，骷髅頭空洞的眼睛全都朝着天，也就是說現在，跟空間包裏的諸位進行眼神接觸。

小陳怪害怕的，死死握着黎動的座椅後背。

黎動說：“不要跟它們對視。”

小陳喊：“你得跟它們說！”

小陳旁邊的劉德榮把他腦袋扭過來，“你別看不就行了？”

“它們吸引我看。”

劉德榮說：“萬骨身上全是死人的怨氣，它們會用極度誘惑的眼神盯着你看，一直到你腦海中出現幻覺，被徹底吸引，恨不得跳進去跟它們海枯石爛永不分離。但是一進去，身上的血肉即刻被吸幹，成了跟它們一樣的東西。”

怨氣沖撞，失去善惡判斷。本來的受害者，開始主動加害人。

死人的怨氣這種話擱在本世界黎動是不信的，但那是由于本世界有陰間專門疏導這些能量，不會讓這些能量異化。

到了異世界，物理規則不一樣，這些詭異的事件要發生，是有可能的。

黎動向下一看，果然那些黑洞洞的眼眶吸住他的眼，他趕快移開眼，說：“都別看了。”

莫慈卻還把臉貼玻璃窗上朝下看，她不知道自己看到的跟他們看到的是不是一樣。

總之她看見一層绀碧色的濃霧把地坑全部籠罩着，濃霧之中熙熙攘攘許多鬼影。

莫慈說：“你們冷靜冷靜，別這麽吵鬧。”

“你說什麽？”黎動問。

莫慈說：“我說叫它們別亂動啊。”

黎動從自己那一側望下去，嗯？能不能好了？？？

剛才還齊刷刷向天上看着的骷髅頭，被訓斥了一般，羞愧地低下頭。

黑洞洞的眼眶全都不見。

劉德榮這才發現莫慈竟不是徒有心機，本領也還是有那麽一點點的。

也是，沒有金剛鑽，也攬不起阿動這尊瓷器活啊。

他在車座的掩護下偷眼瞟莫慈，小姑娘給骷髅頭下了指令，不讓它們繼續發射那充滿渴望的目光，然後她表情很平靜，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炫技！這就是炫技！

黎動本來心裏就疙瘩着莫慈的身份，這會兒見她竟毫無障礙地跟白骨堆都交流上了，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芒刺發展壯大，愈發彰顯存在感，已經不能再置若罔聞。

車離開萬骨坑，開上一條土路，黎動根據劉德榮給他手繪的地圖，朝赤焰城開去。

因為黎動要探測星火世界的地形，回去補充《平行世界百科全書》相關詞條，所以這一次他們選擇用普通人的方法丈量世界，而不是用瞬移器點對點閃現。

黎動問劉德榮：“你當時跌進萬骨坑之後，怎麽逃開的？”

“誰知道？說不準我根本沒逃開，而是被吸成了一把骨頭，”劉德榮自嘲地一笑，“說不準地底下所有那些白骨，都另外有一具身體在你們世界呢。”

“你這個腦洞可以，我喜歡，”小陳真心實意捧場，“感覺像科幻靈異小說。”

劉德榮苦笑，“你們這些人啊，成天叫嚷着生活太無趣。但當生活真跟小說一樣有趣的時候，你只想要跪下來求生活別他媽玩了。”

文似看山不喜平，但實打實的生活，還是平平淡淡好一些。

小陳覺得是這個道理，他又問：“這些白骨都是死去的人？為什麽不下葬？”

“這裏面，有三千三百六十二個人，是一次性被殺了的。差不多二十多年，第一次爆發起義變革，當時的聖上将所有反叛軍一網打盡，全部丢進這個坑。無人生還。”

小陳一個激靈，過度腦補除了血肉橫飛，人成非人的場景。

劉德榮本來也是略慫的一個人，但他一看小陳這毛發悚立的樣子，啧，一慫還有一慫高。

每個人都能從小陳身上得到自信。

劉德榮壓低聲音，神色古怪，說：“說起來你們可能都不信……我們現在的統治者嶺武，就是從萬骨坑裏爬出來的。”

“……”小陳被他的語氣吓了吓，“你剛才不是說無人生還？”

“你覺得從萬骨坑裏爬出來的，那還是人嗎？”劉德榮不在意自己故事小小的矛盾處，“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反正據說他是一個叛将的後人，那叛将和臨盆的妻子一塊被推進了萬骨坑。裏面的人餓得狠了，互相抱着咔咔啃，這畫面你也能想象。”

小陳不想想象。

莫慈接口：“我能！”

劉德榮不搭理莫慈，繼續說：“總之叛将跟妻子都被咬死了，那孩子卻生了下來。那能是正常人嗎？天生就是怪胎啊……一個才生下來的孩子，自己爬出萬骨坑，這就更不可思議了。當然也有理論說這孩子是死人的怨氣凝結成的，大煞之人。因為煞氣加持，後來他還是實現了變革，推翻了上一朝統治，改弦更張，統治全世界。”

“按照你這麽說，上一朝的統治就夠殘暴了，能把幾千人扔在這裏自生自滅，”小陳不甚理解，“但你又說現在星火世界是地獄……”

“我一年多不在了，希望就算是地獄，現在也從最底層最深淵向上升了幾層。”

劉德榮目光遙遠，不寒而栗。

“嶺武繼位之後，人民迎來最黑暗最壞最腐爛的統治。他比所有暴君加起來還殘暴，嶺武政。權所做的惡，比世界上所有的惡加起來還要惡。他不是人啊你們曉得伐，才不到兩三年，已經是百鬼夜行，民不聊生！”

車在驿道上前行，劉德榮看着道路上疾馳的馬匹，還有驿站之上把守的軍隊，心像沉進了一潭失望的冰湖，透心涼。

他的激憤沉作失望：“果然沒那麽容易。”

“這些都是赤焰軍？”黎動問，赤焰軍相當于星火世界的政府軍，秘密起義軍則相當于沖突方。

如果現在陽關大道還全是橫行霸道的赤焰軍的話，那不就說明，起義軍并沒有成功嗎？

至少沒能夠大幅度成功。

說不定已經被團滅了也不一定。

說不定跟萬骨坑裏的人一個下場。

劉德榮越想越灰心，明知道外面的赤焰軍看不到他們，還是不自覺縮了縮頭。

黎動從後視鏡瞥到了劉德榮的小動作，然後他發現這一路上看到的所有普通人都跟劉德榮一樣，全都是一樣的烏龜式縮頭，背後看簡直整齊劃一，專程訓練都不一定能有此奇效。

“你們這個走路姿勢……”黎動忍了半天，還是問。

劉德榮一聽他這麽說就，了挺胸膛，把脖子給拔起來，說：“大家都感覺這麽走安全，就成了時尚。你聽過‘道路以目’這個詞嗎？在你們世界，周厲王施政暴虐，子民積怨，敢怒不敢言。無處不在的暗哨、告密、處決封住了人民的口，街上相遇他們只敢互相用眼神交流。恐怖嗎？呵呵，我們嶺武，周厲王給他提鞋都不配。”

劉德榮進來星火世界就氣壓低，身上的二逼歡樂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副壓力滅頂的樣子，說不出的畏縮。

這本是他的家鄉，但他絕無久別重逢之喜悅，或者近鄉情更怯之感懷，唯有恐懼，徹頭徹尾。

他給黎動介紹，“你看路上的這些人，他們連‘道路以目’的意識都沒有。他們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無條件服從。少數反抗的人，反倒被當做異類，怪胎，不正常的人。人們争相告密，把異類供出去可以得到賞金。異類被處以極刑，他們當看客圍觀叫好。現在你知道善淵小姐的起義，多麽無限接近于不可能了吧。”

“善淵？”

劉德榮點頭：“‘金湯天。衣，分城現隙，琅琊逐鹿，澤被陵上’，這是天機，我本該看破不說破。卦辭說的人，是善淵。說實在話，我願意跟你們進來，是希望你們能助善淵一臂之力。”

“你認識她？”

劉德榮說：“不認識，但她一定是女人。因為卦辭說：陰勝陽，柔克剛。我只算出她的名字，不知道她在哪也不知道她是誰。現在嶺武要是知道我回來了，抽筋拔骨都要把這個名字從我嘴裏撬出去，動，我一條狗命全在你手上了。”

黎動說：“首先你必須要進來，跟你個人意願沒什麽關系。”

劉德榮一愣，小陳忙趕着給他翻譯，“黎高的意思是管你願不願意，你都得進來。”

劉德榮朝小陳黑臉沉聲，“老子聽得懂漢語。”

“其次你們世界的內政我們不能幹預，我們的任務目标，就是拿了玄冰珠然後關閉兩個世界通道……”

黎動還沒說完劉德榮就叫了起來，“你們不能這樣！怎麽能提上褲子不認人！把我送進來了就得負責到底。”

這個比喻如此辣耳朵，但黎動還是很冷靜，說：“你現在屬于入侵後被強制遣返。”

劉德榮：“……”

劉德榮：“說好的友誼萬歲呢？我看就是塑料花兄弟情。我不管，你們把我送進來，就是把我往死路上推。”

黎動說：“我可以把你送到善淵那去。”

“我都找不見她！動，你真忍心看我死無全屍嗎？”

“你的卦辭不是都說了？善淵會勝。”黎動笑。

“那是她會勝，不代表我會活！我死了她也照樣勝，又不是沒有我她就打不了勝仗！”

黎動一笑，“會的。她活着代表你沒有把她供出去，你沒有把她供出去，意味着你活着。”

“哥們兒，你不要以為你邏輯嚴密哦我跟你說，還有一種可能，善淵知道我知道她的身份，把我給殺了滅口！”劉德榮不管，他打定了主意，死纏爛打。

黎動：“……”

劉德榮說的，沒毛病。黎動看着漠漠然，實則心軟，總不可能真的不理他。

他看着劉德榮一副快要中風的樣子，正色：“我在開玩笑，證人保護程序批下來了，如果可以證明你在這個世界有生命危險，我們必得幫你構造安全生存環境的。”

劉德榮：？

男神跟他開玩笑代表什麽？

四舍五入就是愛。

塑料花一瞬間變成了永垂不朽的永生花。

他得意地看莫慈，想讓莫慈感受到：看見了嗎？看這友誼！看這無微不至的關愛！比你們這些昙花一現的愛情持久多了！

莫慈轉頭，看劉德榮搖擺着肩唱：“如果這都不算愛。”

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