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此生長伴

是時,暮色席卷天地,四野無人,林中只有蟲鳥作響。

法桑取下胸前懸挂的佛珠,目視晉瓊,道:“這佛珠上所缺的十三顆,就連同你的命一齊納來吧。”

“你不是少林方丈嗎,怎能如此乘人之危?”千凝緊着後背的晉瓊,若有所思,“難怪我師父從來不願與少林來往,原來你竟是這種僞君子。”

“哈哈哈,僞君子?”法桑仰天大笑,突然怒瞪千凝,咬牙切齒,“當年她殺了我徒弟,難道我應該毫不在意放過她嗎?”

法桑一步步緊逼,可千凝巍然屹立與他對視,一步也不往後退。

背上的晉瓊有氣無力地趴着,閉目淡淡道:“只怕我殺的不只是你徒弟,釋喬是你兒子吧。”

像是突然刺中了他內心的傷處,法桑怒不可遏,咆哮道:“閉嘴!你這個賤人!你不配說他的名字。”

轉而他又指向千凝,“還有你,我念你是歸海的兒子,你放下她我就饒你一命。”

千凝回頭看了看肩上的晉瓊,溫柔地勾起唇瓣,眼中全是愛惜之意,從容道:“我相信瓊姐決不會無緣無故殺人。”

他信任的話語從她的耳間流向心裏,晉瓊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把臉貼近千凝的玉頸,感受他令人舒适的體溫。

“沒錯,我所殺之人都是該死,問心無悔。法桑你投靠北祯,我本也應該手刃了你,但現在落難栽倒你手上,我也自認倒黴,只是,”她悠悠地擡起頭,眼睛在黑暗中閃動着光芒,好似夜明珠般奪目迷人,“我決不會死在你手裏。”

千凝心中有不好的預感,不等法桑有任何動作,他已運氣奔向林中深處。

缺月高挂枝頭,涼薄的霧氣漸漸将森林籠罩,叢林中時不時傳來野獸的低鳴。他一味地奔跑着,不知該去向哪裏,尖銳的樹枝割破他的皮膚和衣服,只有心中唯一的意識告訴他,不能停不能停下來。

“千凝,和你在一起是我最高興的事,你跟滿身血腥的我不一樣,你的純潔美好是我在無望海上唯一的救贖。”她收緊了環在他肩頭的手。

路很崎岖,他好幾次險些摔倒,但還是牢牢護住她。

“瓊姐,這些話留着日後我們都老了再告訴我,好不好?”沒有回頭,但他能夠清晰地感覺肩上已經被溫熱的液體浸濕了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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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凝,你還願意娶我嗎?”

“嗯,等回了堯雲山我們就成親。”

“千凝,千凝,千凝……”晉瓊的聲音一點一點低了下去,環住他的雙手也一點一點接近于無力。

“瓊姐,你快跟我說話,你不要睡不要睡。”

突然,白須紅袈的和尚出現在他面前,抖動着肩膀,旋起掌中佛珠,猙獰地看着他們:“你以為就憑你那點功夫就逃得出我的掌心嗎,一齊受死吧!”

也好,可以陪她一起了。千凝閉上雙目,握住她已經無力垂下的手,平靜地靠向她擱在自己肩上的額頭。

法桑的佛珠在這肅殺的夜晚中撕裂空氣,密集地向他們飛來。

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會成為天下第一,讓你不用再受一點點傷,不用再獨自承受一切,若來生還能相遇,我一定會保你一世平安,幸福無憂。

林中驚鳥長鳴而起,一樹綠葉各自飄落。

千凝再睜眼時,一雙人影擋在他面前,一把寒氣逼人的長劍挑落了所有佛珠。

男子彎過脖子,朝他嘻嘻笑着:“我不過就是來遲一步,瞧你們狼狽得。”

千凝哪有心情聽他調笑,着急的嗓音幾乎不成調子:“快看看瓊姐,她傷得很重。”

高融偏頭看了眼九儀,“你一個人沒關系吧?”

九儀翻過冥路,劍指法桑,“高融,樓主若有什麽閃失,我第一個斬的就是你。”

高融癟癟嘴,卻早已察看起晉瓊的傷勢,從身上取出許多小紙包,又是擦又是喂。

“法桑,你應該找的人是我,當年樓主殺釋喬,全是為我報仇。”九儀看着法桑的模樣,又好像是看到了那個與他七分像的男人,眼中漸漸浮現出那段從未遺忘過的往事。

彼時,她還只有十歲,卻被釋喬那個人面獸心的假和尚誘拐到山裏,糟蹋了。幾乎将她整個人都撕裂的劇痛,讓她不停掙紮,卻只能換來接連不斷的毒打,她不記得那場罪惡持續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血幾乎染紅了周圍的草地。那個男人惡心的嘴臉,她到現在做夢時都會想起來。

那時,她被打得不能動彈,只能在山裏等死,若不是晉瓊無意中發現了她,她必然成為野獸的盤中餐。

晉瓊把她安置在客棧裏,幾日後風塵仆仆回來的時候,把冥路擺在她面前,告訴她劍鋒上的血跡就是釋喬的脖頸之血。

這麽多年來,晉瓊一直背負着殺害少林弟子的惡名,從來不在人前解釋一個字,寧願自己遭人中傷,也要保護她不受傷害。

現在,到了她出手護她的時候了。

“千凝,你帶她往西走,有人會在林外接應你。”高融站起來,默默走回九儀身邊。

千凝點頭,“你們多加小心。”他毫不遲疑繼續背着晉瓊向西跑去。

晉瓊再次睜眼時,已躺在一廂精致的宿房中,高床軟枕睡得格外舒服。全身上下被纏滿了繃帶,傷口還在隐隐作痛,但并無大礙。其實與賀飛舉打鬥所受的傷都不致命,只是流血過多才讓她差點見了閻王。

簾帳外好像坐了個人影,晉瓊微微爬起來,想要杯水喝。

“溫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千凝呢?”

她好不容易從鬼門關掙紮回來,第一眼看見的人居然不是千凝?

“見你沒事,就去接他父親去了。”溫穆坐在圓桌邊,淺淺飲了口茶。

見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晉瓊也就放心了,“你就是這麽照看病人的?快給我口水喝。”

在溫穆瞥視下,整整牛飲完一壺,她才擦嘴問道:“歸海怎麽樣了?”

接回她手中茶壺,放到桌上,溫穆說:“我的人先找到了他,把他帶出來了。”

晉瓊點頭,那就好,末了思索一番,又道:“北祯的人說,要盜的東西關乎國運,你清楚嗎?”

這一問,卻讓溫穆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看着晉瓊,似乎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終于他開口:“你安心養傷照顧好自己,這件事我會解決的。”

晉瓊被他盯得有些莫名其妙,抖抖身上的雞皮疙瘩,“溫穆你不對勁……”

恰巧嘎吱一聲,房門被推開了,千凝走進來,第一件事就是來看她怎樣了,見她已經醒來,激動地坐到枕邊。

“瓊姐,你感覺好點了嗎?”他身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燒已經退了,再喝點藥吧。”

晉瓊順從地“嗯”了一聲,乖乖張開嘴,喝下他一勺一勺喂來湯藥。

溫穆走到門邊,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傷好之後便把人給我送來吧。”

晉瓊歪着腦袋看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他在說什麽。但溫穆卻沒有再解釋,帶上門離開了。

千凝不解地問道:“溫王爺在說什麽?”

晉瓊擺擺頭,細細地想了好一會兒,突然一拍床沿,領悟了:“他說的難道是高融?”

喝完一碗藥,晉瓊已經苦得舌頭都麻了,躺在床上,拉着千凝的袖角,眼巴巴地看着他。

“藥好難喝,嘴巴裏苦苦的。”她癟嘴,現在已經能做到在他面前絲毫不顧形象,反正最狼狽的樣子都見過了,還有什麽好在意的呢。

千凝撲扇着一雙大而明亮的杏眼,溫和道:“想吃什麽,我去給你買?”

她毫不猶豫:“女兒紅!”

千凝的眼神頓時有些微妙,突然把她用被子死死撚住,“傷好之前不許沾酒,給我睡覺去。”

晉瓊啪嗒啪嗒眨着眼,原來他把臉板起來的感覺也很不錯,她一把老骨頭了心跳居然還會加速,真是要認栽了啊。

一年之後。

堯雲山上,雲霞過如千帆,矮草随風而動。背對飛瓊樓,崖邊的躺椅上睡着個人,衣帶從椅逢中漏到地上還毫無察覺,但輕輕颦住的眉頭,似乎是做了什麽噩夢。

長發被卡到縫隙裏,吃痛,她瞬間驚醒了。

撫着天靈,竟然夢見歸海拿刀追着她要她做個三從四德的好媳婦,簡直吓出一身冷汗來。

一年前從蘭陽歸來後,歸海雖然并不多大情願,但還是同意了他們的婚事,見千凝母親的時候,晉瓊差點又昏了,正是武林大會上被高融吃了雞的那位夫人。

還好她穩得主才沒漏了餡。

但是歸海卻有條件,就是晉瓊從此不能再上青樓和花酒,想到從今再也不能見到那些似水溫柔的姐姐妹妹們,她拔腿就跑,氣得千凝堵住她後怒道:“你又想不負責就跑了嗎?以後你上青樓,我陪你就是。”

好吧,這還差不多。歸海就差點又一口血躺回病榻上了,見不得她天天這麽逍遙自在,于是要求千凝必須在家待到及冠。那還得了?乘着夜黑風高殺人夜,不,偷人夜,她拐了千凝就逃回堯雲山享福了。

不過,自從失了功力,她就變得不太愛下山了,每日練練劍,養養雞的生活其實還是挺好的,那幫弟子都是縱橫江湖的老手,也從不用她費心。

天有些冷了,晉瓊伸個懶腰爬起來,打算回屋接着睡。因為不能用輕功,只好讓人從外邊安上幾把梯子共她上下。唉,說來也是丢人,每次她手腳并用爬在木梯上時,那幫小混蛋總在下面調笑,惜得她臉皮夠厚,才不跟他們計較。

忽然,一道天藍色的影子穿過頭頂落到面前。

她大喜,“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離信上說的還有好幾天呢。”

發已過背心的男子,杏目桃花,溫柔地攔她入懷:“瓊姐,我想你了。”

晉瓊閉上眼,她的小菩提什麽時候變得這般肉麻了,跟她相處太久,如今說起這些話來臉也不紅一下。但她嘴角卻在微微上揚,卻是很受用的。

這一年來,千凝發奮習武,一身輕功已能在堯雲山上下自如,月餘前回廣陵探望歸海夫婦。

“父親說,我已束發,可以傳我武藝,便讓我把《天狼刀法》帶回來了。”說着從懷中取出一本刀譜。

晉瓊接過,欣喜若狂,愛武如癡這毛病一點也變不了了。激動之下,抱着千凝脖子就親了一口。

千凝渾身像是觸電般,一把将還沉浸在喜悅中的她橫抱而起,眉眼飛揚,心情大好。

“走,回房。”

兩日後,遠方的飛鳥帶來一封簡短的書信,是高融的字跡。晉瓊揉揉腰,靠在窗杼上展開,霎時間,世界天昏地暗。

“溫穆逼宮失敗,自刎而亡。”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了,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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