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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沒附和也沒反駁,忽然見彩霞橫飛,歸雁盤旋,心中竟生出“向晚意不适”之感,不禁呢喃。

“還不如叫老死不相往來橋呢,橋上走一走,不想見的人就再也不用見了。”

話一脫口,我當頭愣怔,怎料胡小鳳竟聽到了,偏過頭來莫名看着我,“闌珊,你不想看到誰。”

我拍拍衣擺上的塵土站起來,語氣霎時變得格外冷漠。

“你聽錯了。”

五年級了,我只道社會地位提高,終于勉強算學校裏的老大姐了。

那陣子沒有MP3,小靈通沒有音樂播放器,如果我很喜歡一首歌,反複地聽,直到有一天閉目就萦繞耳邊,開口便能輕輕吟哦。

如果很喜歡一個人,每天放在心尖,想上一千遍一萬遍,直到輾轉都是他的音容笑貌,連呼吸同一片空氣都會歡喜。

所有藏着小秘密的小女生都會經歷這樣痛并快樂的過程,我以為我也脫不了俗套,可是有句話怎麽說的來着呢:命運就像打噴嚏,心有所感卻還是措手不及。

從地理位置上說,西南小城屬于亞熱帶常綠闊葉林,即便是到了秋天,也沒有多少樹木會落葉。當帝都的人們都爬着香山看紅葉的時候,我們拉拉扯扯,組織了整個小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游。

地點是城南一片低海拔青山上的植物園,打的口號是搜集各類植物做标本,并以此作為一節實踐科學課。對于朱小胖那樣拽着打包疑似搬家的行為嗤之以鼻後,我随後挂了個腰包,塞了點瓜子胡豆面包,便輕裝出發。

早晨乘坐學校的大巴,我倚着窗戶小憩,忽然覺得身邊空位有動靜,于未然站在走道裏,素白的臉,嘴角噏着淺笑,我心中狠狠一翻動,以為他要坐下來,一沖動話未過大腦先從喉嚨裏擠了出來。

“這裏有人!”

他看着我,目光灼熱得似要将我烤熟,但見他嘴角笑容瞬間凍成碎冰,面上眉梢尴尬而落寞,我如坐針氈,艱難地撇過頭,兩眼一凝,才見走道對面的椅子上已經放好了他的書包。

“學校周圍的藥店都比較遠,我早上遲了些,沒來得及買暈車藥,你待會把糖含在嘴裏,将就一下,或者睡一小會……”

他低聲速說,以為我不快,于未然勉力苦笑了一下,将一顆糖放在我手心,就匆匆坐下,我低頭看,是八寶糖,體格在硬糖中算大的吧,含在舌尖上也要許多時間才能融化。

我把頭固執地偏向窗外,一股異常的心酸湧上心來。

“我們兩個人,

陌生又熟悉,

愛似乎來得很小心翼翼……”

腦子裏不停地單曲循環《類似愛情》,怎麽甩也甩不掉,車子在公路上奔馳,我看街景飛速後退,快得如流光一線,怎麽也抓不住,我心中突然莫名恐懼,轉頭不由自主地去看于未然,隔着一個人,我慢慢地挪向空擋,好讓我的視線無所阻礙,可是又小心翼翼,極怕被發現。

見他若無其事,面色平平如常,甚至連優雅如昙的笑容也半分不減,心中便索然無味,又側過頭來看着窗外。隔了一刻,忽然敏銳地察覺有目光粘滞在我身上,我忍了一會,卻終是不住大幅度回頭,然而一切如夢初醒,哪裏是我心頭所想。

我扭過頭,呆呆看着窗外,發誓下車之前再也不做如此癡傻的動作。

心中一時罵自己:“宋闌珊,你就是個膽小鬼,你以為演好了你的好學生,讓所有人滿意了你就能幹了,不過是一輩子脫不開條條框框的可憐蟲。”一時心中又冷笑譏嘲:“我何時需要別人來強加幹預,只是終究不過霧裏看花水中撈月,一切都是徒勞,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植物園依山而辟,怪石嶙峋,堆砌如九曲迷宮,飛瀑連珠,月牙般的清泉環抱,又見蒼木高大挺俊,秋花斑駁潋滟。我脫群而徐行,心全然不在弄花弄草上,只一心想借着美景麻痹自己。

人在幽靜中獨處時,最易胡思亂想,在孤獨中徘徊時,最易勾起穿腸回憶。

我随手撥弄了一根草往前走,于未然就在前方十米處,背對着,似乎并沒有發現我,他走一步,我擡腳跟一步,他停下,我也停下。

我跟着他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裏,但卻貪戀這種漫無目的。我心存僥幸,他始終沒有發現我。我跟了一路,連步伐都幾乎一模一樣,每走一刻,他就會停一下,眼光在白球鞋附近打轉,卻從不回頭。

幾次下來我也摸清楚了規律,但不知他究竟在找什麽。

在我幾乎又以為他是短暫停留之後,于未然忽然在意料之外地轉身,我手腳一剎麻木,醒悟過來轉身就走,幹脆利落得近乎冷漠無情。

“宋闌珊!”

我聽到他在後面大聲叫我,然而我只當沒聽見,腳下的步伐更快,穿過草地帶起窸窣的碎響。有個人影更快的攔在了我的面前。

“你跑什麽?”于未然問。

我淡淡地說:“這地方那麽偏僻,誰知道會不會有吃人的怪物,我已經找到了要找的植物,自然要歸隊咯!”

于未然的目光落在我手上握着的狗尾巴草,表情一僵。

我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揉揉我的頭發,然後嗔怪“你又發什麽神經!”可是他什麽都沒做,只是簡單與我并肩而行。

“你最近怎麽了?”隔了好久,我才聽到他用溫和的嗓音問。

那一刻我的心裏竟然有點害怕,從來沒有那麽害怕看到他,人類是矛盾綜合體果然不假,不但患得患失,并且口是心非。

未等我回答,他已伸手将一簇花遞到我的面前,微笑,“你送我薰衣草,我送你小雛菊。”

我努力讓自己保持平常自如,當下冷笑:“這野花就把我打發啦,薰衣草我可是足足種了三個月。”說完我就後悔了。

看着我的身影飛快消失在樹林間,于未然心中一咯噔,忙追上來。植物園後面是未開發的山林,有許多荒坡,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跑出了允許活動範圍。

沒留意,腳下一滑,我整個人栽了下去,驚恐間,忽然一雙手伸到了我面前,那一剎那,我腦子裏突然沖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要是我放手,會怎樣?年少的固執與血氣瞬間将我吞沒,我沒有再握上那雙手。

我順着斜坡滑下去,葛藤荊棘很快劃破了我的皮膚,熱辣辣地疼一陣一陣傳來,我卻咬着牙齒,一聲不叫。我坐在地上,突然很痛恨自己的幼稚,自己的無能,自己的小氣。

于未然竟然從上面滑了下來,坐在我旁邊,也沒有慌亂,倒反生平和,出口第一句話竟然是:“好了,現在讓我們看看這裏有沒有武功秘籍。”

我瞪了他一眼,他竟莫名的欣喜,伸手要來拍我的頭,我大喊:“別拍,別拍!我又不是皮球!”

“于未然,有沒有人說你笑起來其實很可惡,很欠扁!不許笑,不許笑!”

他話說得更欠扁,“能扁我的還沒生出來。”

“聽說薰衣草的花語是等待愛情,你猜猜我剛剛給的雛菊是什麽意思?”

我賭氣,“不猜!死都不猜!”

出乎意料的,于未然轉移了話題,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會話,他忽然嘆了口氣,“現在手沒那麽疼了吧。”我這才驚覺,自從注意力被轉移,倒真沒疼得嘶嘶倒吸涼氣。

不争氣,鼻頭忽然一酸,才覺得聲音低沉得可怕,“于未然,我很想念,我想念文音,想念風婉,想念秦老師,想念過去的大家。如果給你機會,你願意回到去過麽?”

我的話音一落,只見他的目光變得遼遠透明,語氣裏充滿了淡漠,“回到過去又能怎樣,闌珊你想過麽?過去再美好,人也不可能一直留在記憶;過去再不美好,也無法改變記憶。”

我微微一笑,揚起下巴挺起身板,心中卻想無論怎樣在他面前,都要留住最樂觀的一面,如果有一天你也遇上那麽一個人,你只願意與他分享快樂,而不願意他替你承受悲苦,那你的心裏一定很在乎他,想要呵護他。

“我也不願意回去!因為我知道,未來會比過去那一分一秒要好,除非……”

就這樣靜靜坐着,偶爾有驚風掠葉,偶爾有鳥鳴過耳,越往後,連這樣無語靜坐,相互依賴的時光都會變成奢侈,無怪乎如此讓人貪戀。我也真的明白了,為何古人會有“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

“呀。”

我從夢中醒來,驚坐起,天色已經昏昏,我下意識尋找于未然的身影,見他靠着老樹根打盹,心中就像吃了定心丸。

盯着他才看了一會,他似有察覺般睜開眼睛,迷離懵懂,我轉過臉,雙手雙腳并用開始爬坡,得益于以往東奔西竄的好身手,坡陡,但只要穩健上行,也并非難事。于未然要來幫忙,我固執地推開他,嚷嚷着:“我自己可以,不用你幫忙!”

一上了坡,我低眉淡淡開口:“你先走吧!”眼見着已然過了老師定下的時間,一起出現難免會有閑言碎語,但我萬萬沒想到自己心下一亂語速過快,于未然壓根沒聽清,而我只當他心有猶豫,頓時一陣歡喜,又一陣煩悶。

本想語氣柔和,多添一份解釋,可是我生來不夠嘴甜,脾氣十足頑固,話到嘴邊竟成了“你不走那我先走了。”

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我見他又沒動,轉身決然就走。

還未至植物園大門,便遠遠見葉老師健步如飛,我已經做好了她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的準備,誰料她近來面色難看,甚為焦急,耳上發際還汗水淋漓。

“宋闌珊,你跑到哪裏去了……”

我低下頭,心中抱歉。

她卻接着說,語氣柔和得出奇,“你聽我說,你父親打了好幾個電話找你,你現在回一個給他,他……他應該有很重要的事情……”

葉老師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已經搶過手機,我猶自記得我的手如何顫抖,父親如此穩重的一個人,若非天塌下來,是不會十萬火急地找我。

我把電話扣在耳邊,明明已經面如土色,卻竟然還在舉手投足一如常态,葉老師驚詫地看我。

“我想回家。”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日暈裏,但見于未然遙遙走來,陰影交織,離我已如此遙遠。

噼裏啪啦,鞭炮聲在我耳邊震得嗡嗡直響,外邊道士念着我聽不懂的唱詞,伴随着細小的嗚咽抽泣聲。

我站在靈堂裏,呆呆看着爺爺的遺像,不覺間早已淚流滿面。

因為難過,因為愧疚,人會不斷找各種理由來自責,我心中如滾湯翻沸,越發痛恨自己——若非悄然萌生的情意,若非我的任性我的倔強,若非我四處亂跑,我就不會滑落坡下,不會錯過第一個電話,錯過最後無緣一面,終成遺憾。

“闌珊,你到哪裏去了,你爺爺他……他……去了。”

“爺爺他最後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就心心念念想見你最後一面,如此牽挂,最終還是百般無奈。”

不知何時,奶奶已站在我的背後,我心中失落不敢面對她,她卻出離地伸出雙手将我摟住,明明還是一副肅然深沉的模樣,但語氣卻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溫柔。

“想哭就哭出聲吧,那麽多個孩子,也沒見他對誰如此擱不下。”

我咬着下嘴唇,直到生生咬出血來,也沒哭出聲音,我怕我的傷悲會使他更放不下。我們就這樣相擁,單薄的身影彼此相互扶持,賽過幾個世紀。

忽然外面傳來騷動,我跟奶奶走出去,遠遠進來幾個人,為首的老人須發盡白,目光矍铄,十分犀利,俨然有一種上位者的氣勢。

大伯已經耐不住上前,眉頭攢着,“夏司令,你這是做什麽?”

老人大步進來,每一步都似千鈞鐵鑄,望定遺像,臉上肌肉抽搐,這種悲戚是做不了假的。我躲在奶奶身後,只聽他悲聲說道:“過去幾十年,我不求原諒,但逝者為大,還請容許我為老同學上柱香。”

大伯上前一步嘴唇動了動,“還不是因為你……若不是十幾年前……”小姑一把拉住情緒激動的他,礙于前來祭奠的人多,有些話不好出口,悻悻住嘴。

後面跟來的幾個人臉色也不佳,大概是這個夏司令的家眷,我擡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後的少年,夏戎也望着我,還是平日裏的江湖浪子,頭發顏色卻染回了墨黑。

奶奶向一旁讓開,話語冷漠,俨然是一家之主的霸氣,“故舊交情,盡于這一炷香,過往恩怨,入了土便也一筆勾銷,從今以後,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夏司令,燒完香還請自便,我不留你。”

夏司令也是個見慣了濁浪滔天的,幾句話也面不改色,他點頭首肯,當真燒完香就走,短短幾分鐘,奶奶看着他們來去的身影,長長嘆了口氣,我卻知道她心中其實有氣的。

我慢慢走在牆角跟下,但聞秋風蕭瑟,落葉索然,心中無半分味道,盡是疲憊無奈。我想念爺爺教我習字,想念而是避風港般的厚重背影,想念讀書闊談的心心相惜,無奈相差的一面。

這時候電話又震動起來,我一直将它拿在手上,兩眼直愣愣盯着屏幕上于未然三個字,我已了然微笑,拇指一按直接關機。

“你爺爺最後念着一句話。”

“他說:闌珊,不要做陸小鳳,也不要做西門吹雪,要做,就做花滿樓。”

我心中肝腸糾結,百般難受,忍不住蹲下來,瑟縮在樹下。心中想着,口中絮絮叨叨念着那句話。

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小不點,你沒事吧!”

我擡頭一看,果然是夏戎,站在大石頭上格外顯眼。我雖不知他們夏家與我們家究竟有何糾葛,但從今日的事看來,大致也不是什麽好關系,心中又加之煩悶,于是惡感膽中生,出言不善。

“你走遠點,我爺爺不想看到你們!”

夏戎冷哼一聲,“小丫頭知道多少,就這樣義憤填膺。”

我嘲他大吼:“你走開!走開!走開啊!”一想到爺爺,又鼻頭一酸,我偏倔着,不哭不喊,一個人默然哀傷。

夏戎看我,猶豫了一刻,忍不住出聲:“喂,小丫頭沒事吧。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你想想,你爺爺那麽愛你,也希望你能快樂安然,遠離悲痛困苦。”

他的話忽然令我醍醐灌頂。

不做陸小鳳處處留情,刀光裏來,劍影裏去;不做西門吹雪孤傲一世,寂寥一生;惟願如花滿樓,遇舛厄而不怨,謙和而博大,永遠不放棄對生命的熱愛,對生活的追求。

爺爺,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麽?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宋開始糾結啦,距離感外加醋,頓時覺得越來越狗血的感覺。。。

前面的章節會有一些小伏筆,往後會有小驚喜。

昨天看到收藏加一,感動得我TAT

☆、Episode 15

當初過不去,到如今,總覺癡迷。

內疚,自責,遺憾,也許都有,但是,卻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已明白爺爺的用心良苦,明白他的希冀,可是我還是關上心門,為青春期的迷茫找了個最好的借口來規避,我比想象中的自己更懦弱,更害怕。

盡管我在人前還是一如既往,但有些東西實際上已然改變。五年級整整一年,十二個月,我與未然若即若離。那一年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最可怕的分離不是驟然截止,而是日漸蠶食。就好比你一天與他少說一句話,少見一面,累積下來,漸漸就不相見不相談,不察覺不懷念。

母親說:闌珊,你慢慢就是大孩子了,要好好學習,給媽媽争口氣。

我抿着唇心中冰涼,想着:這算什麽,古代宅門争寵麽?我雖然苦笑,卻無法抗拒,還有什麽比親情束縛更好的理由。我選擇埋藏我所有的小秘密,誰都對得起,至于自己,那又算什麽。

無事就飛快過去了半年,半年來我心情糾結,每天都繞遠路,在街上巷子裏徘徊很久才回家,奶奶總是罵我,螞蟻都踩死了,我也只是笑笑,不解釋,我總忍不住回頭,可希冀,又失望,失望又平靜,平靜又煩自己不夠堅定,可堅定了又傷心。

隔兩天朱家念神神秘秘帶個奶油蛋糕給我,說這是某班某某某送給我的,那時大家都在,小鳳和班長還不住起哄,我只擡眼偷偷瞧了瞧于未然,可他連頭都沒擡,一個勁就寫字,心中說不出的味道,一放學,我轉手将蛋糕扔進了垃圾桶。

這天我回家又故意繞遠,拐了兩條街,有個高個的男子戴着墨鏡從我身邊大步走過,一副眼睛長在頭頂的模樣,我忍不住瞟了兩眼。過了會他身影轉過巷口,步子過快,不多時傳來一聲悶響,一句方言腔的呵罵。

“哎喲,哪個不長眼睛!”

我在心裏念了句“活該!”卻聽見墨鏡男高喊,“喂,小子你書不要了?”

我心頭一跳,冥冥中有種力量灌注在我腳上,登時追了過去,巷子裏空落落只有墨鏡男,悻悻地踩了兩腳地上的書洩憤,便施施然走了。我撿起書一看,是一本數學練習冊,我若有所思,将它拎起來,準備扔進路邊的垃圾箱,可手懸在半空又猶豫了,想了想還是抖了抖灰收了起來。

隔天懷着忐忑的心情求證,我自告奮勇幫數學課代表收作業,走過于未然桌旁敲了敲桌面,他慢條斯理從書桌裏抽出一本,我頓時洩了氣,一下子對收作業失去了耐心。

正這時一邊的林廣拉了拉我的袖子,漲紅着臉看着我,“那個,我,我的練習冊,可以晚一點再交麽?”

我瞪了他一眼,想起了爛俗的借口,“怎麽,你是想說沒帶呢?還是想說不見了啊?”

“不見了,”林廣倒是個老實孩子,一臉吃驚樣,磕磕巴巴的說,“宋……宋闌珊,你怎麽知道?”

索性我這些年下來,掩飾倒是學了個精通,隔了一會又恢複淡然樣子,忽然想起包裏的多的那一本練習冊,便拿出來走到林廣面前,遞給他,“這裏多了一本,沒寫名字的,你寫個名字,把這個交上去。”

林廣一聽眉開眼笑,立刻屁颠屁颠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了封面上,還順手翻了翻裏面的內容,我已經麻利地從他手中抽了過來,交了上去。

“這本來就是我的練習冊啊。”林廣嘀嘀咕咕一句,可惜我走得太快,根本沒聽到。

明明知道不可能,我還是習慣了回頭看看,也許哪一天就真成了驀然回首。

又過了大概一個月,那天下課有些晚了,我走過新民街,幾個熊孩子在背後撿着石子上蹿下跳。新民街兩旁都是民居,法國梧桐有密又壯,枝葉遮蔽街道,日光只漏下些許。這條街不長,但是很直,除了行道樹,幾乎沒有其他的蔽點。我習慣性回頭的時候,有熟悉的身形匆匆晃過,我想也沒想便折身追了回去。

忽然一道黑影在眼前急劇放大,石子落在我腳邊,我怔怔站着,忽然覺得臉上粘稠,我擡起手下意識要摸,斜地裏一個聲音冷不丁冒出來。

“別碰!”

于未然沖出來,沖到我面前,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已經抓起我的手往前跑。“快點!快點!我們去醫院。”

所有優雅,所有穩重,所有矜持全都不要了,我從沒見過他如此狼狽,汗水粘着頭發,耷拉在臉上。我被他帶着重心不穩,又氣喘籲籲,好在學校附近就有一家醫院。

進急診室之前,我一直乖乖沒有用手去碰額頭,但我看到衣服上沾染的血跡,後知後覺的疼痛,也知道發生了什麽。我笑不出來,同樣也哭不出來,隔了一會,過分平靜的我終于憋出了一句話。

“哎,我都已經這麽醜了,現在恐怕更醜了。”

于未然忽然春風一笑,“你覺得醜有什麽關系,我覺得漂亮就行。”

我被推進了急診室,大門掩上的一剎那,于未然臉上血色迅速退卻,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

有人看着他臉色不對好心過來詢問,他卻只是扶着牆,“不用。”

爸媽為此事急瘋了,我在家裏的待遇頓時連升幾級,母親每天都愁容不展,生怕我一個不小心就毀容了,我看着她的樣子,有點難過,如果非要是這樣的方法,才可以看出一個人對你的深切關心,那麽我寧願一輩子都不知曉。

好在傷口位置在額頭,又比較偏,加上年齡不大,縫了幾針,擦了膏藥,漸漸随着年月也就消逝了。

如果人生的疤痕也能像這樣,終有一天消失就好了。

但是傷疤終究是傷疤,就算被抹去,也曾疼得刻骨銘心。

我得了極好的待遇,每天啥事不幹,又是雞湯又是魚湯,直往膘上養。

坐在陽臺上就着畫板畫了一棵水仙,渲染到一半,就丢下筆跑開了,那麽好的陽光不能白白浪費。院外的回廊茶館又幾個大媽在搓麻将,我靠着柱子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拿出包裏的彩線,開始編手鏈。

一閑下來人就開始沒事找事,據說每個星座的編織出來都不一樣,我想看看哪一個最好看,哪兩個最搭配。

周一的早上,我依舊頂着一頭白紗布在教室裏招搖過市,為此得了一個免死金牌,那就是中午放學的時候,葉老師極度不滿意升旗儀式的紀律,一個個留校整肅,念在我是傷員的份上,先放我一馬。

我在一幹熾熱澎湃,羨慕嫉妒恨的目光護送下,臉不紅心不跳地出了教室,在學校門口徘徊了那麽二三四十回,直到人影稀零,才看到于未然出來。我躲在栀子花叢的背後,蹑手蹑腳走近,拿起泡泡水對準他後腦勺,卻沒想到這小子如此敏感,直覺瞬間勘破我的詭計。

“鬼鬼祟祟做什麽呢?”于未然皺了眉,“還不回去吃飯。”

我當然不會承認我想給他個驚喜,話到嘴邊一拐就開始胡扯,“我剛剛買了這個泡泡水,本來想找個人試一下同時從兩邊吹,看看會是什麽情況,結果半天沒看到人,你是第一個,好巧,好巧。”

于未然眼睛裏透着精光,卻偏順着我說還跟着我點頭,“是啊,好巧好巧。”

“喂,試一試嘛。”我把刷子橫在我們之間,“我數一、二……喂,你幹什麽!”

我還沒有數到三,于未然已經率先行動,只感覺一股溫熱的氣息撲面,伴着一個巨大的泡泡鼓起,我因着湊得太近,炸了我一臉的肥皂水。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憤憤然,“你!”我往前跑了兩步,于未然在後面笑得不動聲色,這家夥老是愛拿這樣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迷惑人,實際上一肚子壞水。

忽然想起包裏的東西,我又蹭蹭退了回來,扔給他。

“給你的。”

他的眼角化了一水溫柔,我卻眼瞟着朱家念,向小樂也陸續出來,跑過去,一人扔了一條手鏈,存心氣他。

最好的隐藏不是不說,而是說了等于白說。最好的迷惑,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下擺它好幾個迷魂陣。我以為這樣我會好受一點,既沒有違反自己心中無形的壁壘,又做了我想做的事,殊不知迷魂陣迷惑了所有人,卻唯獨掩耳盜鈴了自己。

于未然眼神俶爾一黯,我背對着他,笑得如此無情又刺眼。

六年級,我們開始真正直面人生。

早上八點不到,我拿着掃帚,跟着他們一起夢游到校報牆附近的公地打掃,那一圈不少的挺立立的樹,掃完一片,風一吹,落葉又呼啦啦蓋下來了,再掃完一圈,呼啦啦又蓋下來了,如此往複,叫人想咬碎一口銀牙。

遠遠看着一個人影有些熟悉,可怎麽努力也看不清,于是倚着掃帚假裝自己是沉思者,過了一會等人走進了,才看清于未然那不熱不冷的笑。我慌忙揮了兩下掃帚,又假裝自己是勤勞的小蜜蜂。

回到教室的時候,剛剛響過預備鈴,第一節數學課,我把書本翻看,用手肘頂了頂朱家念的胳膊,壓低聲音對他說:“老規矩。”

朱家念撇撇嘴,開始抄寫板書,而我則抄他的筆記。彼時我們坐在第六排,語文老師的字大個,我還勉勉強強能看清,可是數學老師的字既潦草又如蚊蠅,還夾雜數字,着實考驗我的眼力。

朱小胖今天不知道怎麽了,磕磕絆絆一副不耐煩,筆記沒抄幾句,忽然扔了筆跟我大眼瞪小眼。

“你這樣不行!”

我不咬着筆頭把臉埋在書本裏,假裝沒聽明白他說的話,隔了會悶悶地說:“哪裏不行,不是還有你麽,學得走就行了。”

朱家念搶過我的書,我怕動靜太大,沒還手,又改為目不轉睛盯着黑板,一副我很認真的模樣。這家夥果然火了,“丫的,誰管你學不學得走,你這樣逞強,眼睛只會更糟糕。你……你要是怕以後行走江湖有人大膽改你外號叫四眼妹,哥罩你,保證丫的一個個閉嘴。”

“閉嘴!”

他越說越帶勁,我卻心裏沒底,低呼一聲。

你不在乎的人,說我好壞都是過耳風,可是在乎的人,我卻萬般不願。随着年齡的增長,學校裏戴眼鏡的不在少數,甚至可以說陣容可觀,男生還好,對于小女生,圈子裏始終流傳戴了眼鏡,眼睛走形過後人就變醜的傳說,所以不管怎麽倔,怎麽性子強,我依舊符合每個小女生應有的心境,誰願意舍了漂亮。

殊不知書也沒有,黑板也看不清,我還一副鎮定自若,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朱家念一巴掌拍自己臉上的時候,張老師笑眯眯摸了摸小胡子,“宋闌珊,你來說說這個題做得對不對。”

我盯着黑板上白茫茫的一片,腦子裏也白茫茫的一片,閉上眼随口道了句,“不對。”

張老師點了點頭,我瞎貓碰上死耗子,可又聽他接着說,“那你解釋解釋哪裏不對啊。”

“我……我……”我張口啞然,正打算端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子跟他幹耗着,背後忽然傳來個清秀的聲音,就那麽精準地進入了我的耳朵。

“小數點的位置。”

偏偏年少氣盛,不肯雌伏,不屑憐憫,我宋闌珊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再加上我并非不會,只是看不見,脾氣一上來,我竟平靜下來,沖着張老師的國字臉,慢慢暈出笑容。

“張老師,我猜的,我解釋不了。”

于未然正在給鋼筆灌墨水,聽見我這麽一說,他手不由一抖,藍黑色的汁水在白紙上綻開了深沉的花。

一個星期後我去配了副眼睛,卻固執地走路不戴,上課不戴,一個人坐在家裏乖乖地戴。現在回想起,極力英明的我,連唯一的一次愚不可及,都顯得那樣帶淚。可是換了是你,你會後悔麽?

梁深深說,如果那是個渣男,我肯定悔不當初,悔得以頭搶地。

葉滄浪說,小樣,看你在石楠混得如此風生水起,沒想到以前也幹過這樣的傻事。

可傻不傻,只有自己才知道。

後來的怎般放開,就有過去怎般的糾結。

你想知道這件事的終結是怎樣的麽?

兩個星期以後的星期三早上,我擦完黑板走回座位的時候有點走神,迎面撞上了朝我走來的于未然,我默然仰望,他帶着金絲框的眼睛,本來清俊的臉上帶了三分文質彬彬,三分成熟冷靜,三分狡黠妖冶,還有一分更加捉摸不透。不知道為什麽,那個時候就想到了手冢國光。

我驚訝于這樣的對視,直到朱家念一只腳踩在凳子上,帶了個大框墨鏡耍帥,還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我半推半就坐了下來,屁股上好像有針氈,一會功夫,終于忍不住,轉過去搶下他的眼鏡,那根本就是一副平光鏡。

“于未然!于未然!”我連喊了他兩聲。

“嗯,我聽着呢,你說。”

我反倒喉頭哽噎,說不出話來。

他幽幽嘆了口氣,“你要是不想戴,我陪你,要醜也是我先醜。”

他越是這樣無所謂,我越是難受,先前的感動全都化為了心中的激蕩,我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人的幫助,可是唯獨你不行。我希望我與你比肩而看天下,并非你為我屈就,我也從來沒想過要做個小鳥依人的鄰家姑娘。

“你幹嘛要對我這麽好。”

“傻姑娘。”

父輩的愛情我看的很清楚,門第之見讓他們吃盡了苦頭,但能攜手走到今天,那個時候年幼的我想當然以為母親足夠優秀,所以才能力挽狂瀾,于是我不願意怯懦。

午夜我靠在床頭,帶着眼鏡,忽然淚流。

十二歲的我如此尖銳,全無顧及旁人的感受,那麽多年過去了,我在想,于未然當時究竟懷着怎樣的心思和心情呢?

那個少年,一直相守相護的少年,是不是也為我的冰冷拒絕而心寒呢。

所謂驕傲,不過是冷了心,強迫自己飛到更高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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