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請問你遇到了什麽?

對上視線的一瞬間,印桐覺得自己要是改了時間,腦袋估計就可以掰下來當球踢。

陳彥這話帶有明顯的誘導性,幾乎可以和賭桌上的“再來一盤呗,再來一盤就不會輸了”齊頭并進。他的眼睛是笑着的,唇角是彎着的,整個人和平日裏的精英範相去甚遠,活像一只成了精的老狐貍。

他為什麽那麽想讓我改時間?改了時間會發生什麽?

印桐轉過身,看向黑板上被當做時鐘的粉筆字。

位于公告牌左上角的時間欄分為兩部分,上方的12:43是當前時間,下方的一行小字裏寫着——“距離主線劇情開始還有1802分鐘”。

也就是說,主線劇情開始的時間是明天下午18:45。

又是18:45。

事實上在陳彥開口之前,印桐确實有“實在不行就随便改個數字的沖動”,如果不是前車之鑒告訴他推理游戲裏動手能力太強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他在看到粉筆的一瞬間就會上手先改個數字看看。

細碎的風聲穿過緊閉玻璃門滲入空曠的一樓大廳,小團體一行人站在被當作公告牌的黑板前,望着不斷變化的時間心思各異。印桐捏着手指間幹澀的粉筆遲疑不定,他實在不想順了陳彥的意,卻也清楚地意識到黑板上的“時間”确實是游戲中的一個機關點。

它寫在這裏,就是為了給玩家一個更改的機會,可改成多少才能準确通關,他根本沒有一點頭緒。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黏膩的“啪嗒”聲。

那是一種輕到會令人忽略的聲音,就像是蛞蝓爬行時留下的粘液,可一旦你注意到了,就很難對其視而不見。印桐垂下眼睑,睨着視線向發出聲音的地方望去,他看到左手邊的地面上出現了兩個清晰的腳印,沾着黏膩的血水,就像有個四五歲的孩子正站在這裏。

站在他旁邊。

可是沒有人,從那兩個腳印落下的地方向上看,依舊是公寓一樓空曠的大廳。然而黏膩的腳步聲并沒有停下,它們甚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啪嗒,啪嗒”

印桐看見那兩個腳印漸次向前,就像那個看不見的孩子已經走到了黑板前面。而後模糊的血手印突然出現在黑板的右下角,就像蛇形動物一樣,漸次攀爬着印在“時間”停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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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啪嗒”

灰白的粉筆印被污濁的血水遮去了一角,他看見“12:45”的“2”上,被一個稚嫩的血紋畫成了“8”的模樣。

應該改成18;45。

那個手指一遍遍摹畫着,就像在無聲地告訴印桐。

應該改成18;45。

為什麽一定要是18:45呢?

他聽見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冒了尖,而後就像編織的蛛網般層層交疊。

18:45的時候發生了什麽?這個時間到底意味着什麽?血手印是誰的?他們都沒有人看見嗎?

他試圖轉過身尋求其他人的答案,握着粉筆的手卻先一步被人拽住。那只手緊貼着他的手背,微涼的指腹輕壓着他的指尖,纖細修長的手指就像一座監獄,鎖着他的手,鎖着他手裏的粉筆,沿着層層疊疊黏膩的血跡,将黑板上的“2”畫成了“8”

18:45

印桐偏過頭,看向身邊那位不請自來的獨裁者。

安祈仰頭看着黑板,細碎的金發下露出那雙煙灰色的眸子。他沒有笑,面無表情得就像做了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空洞的視線在扭曲的粉筆印上停留了幾個呼吸的時間,才艱難地挪開,彙入印桐迷茫的視線。

那一瞬間,印桐突然想起了早上董天天說過的話,他說“起初我根本沒在門牌上看見你們兩人的名字,可當我轉身的時候,安祈就突兀地出現在了我身後的地方。你總是相信他,但你有沒有想過,你面前的這個‘安祈’,到底是不是安祈本人?”

“拟真度到達70%的虛拟游戲,勢必能在你眼前模拟出你的任何一個小夥伴。你覺得你在新手指導裏看到的NPC虛假嗎?他們會在說話的時候出現一絲半毫的停頓嗎?不會的。你只會覺得,自己真的是在玩游戲嗎?”

“如果不是那張寫着歡迎标語的白卡,如果不是這些根本不可能出現的喪屍,你只會覺得:‘我是不是在做夢啊’。”

“現在告訴我,你面前的這個人,真的是‘安祈’嗎?”

轟鳴的鐘聲驟然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夾雜着細碎且淩亂的嘈雜聲,一齊灌入印桐的腦海。他看着眼前那對煙灰色的眸子,看着眸子裏屬于自己的影子,想說的話滾過喉嚨壓過舌尖,卻在問出口的瞬間被突然暴起的巨響打斷。

宿舍樓的正門被冬日的冷風撞開,堅硬的玻璃門板向內折磨着脆弱的合頁,狂風裏的殘葉唏唏嗦嗦着仿若成百上千的住客正在竊竊私語,它們擁擠着彙入大廳,而後不約而同地靜默下來。

印桐聽到董天天倒抽了一口涼氣,從嗓子裏擠出一句:“卧槽。”

他順着董天天的視線看過去,在門外的臺階上看到了幾個模糊的腳印。

它們就像雨天遭難的不速之客,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濕漉漉的印跡,一個,兩個,三個,大敞四開的正門外不斷地湧進更多的腳印,就像有無數看不見的人影正摩肩接踵地擁擠在寒冷的大廳裏,黏膩的攪動聲揉雜着刺耳的寒風,就像大所有的游魂都轉動着眼珠,看向了他們的方向。

它們靜默着,伫立着,目不轉睛地看着黑板前的人。

目不轉睛地看着黑板前的活人。

印桐忍不住向後退了半步。

他聽到夏澤興哆哆嗦嗦地說了一句:“這是,放學了?”渾濁的意識瞬間浸得半刻清明,捕捉到了腦海中一掠而過的畫面。他意識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有人在濕冷的空氣中喊了一聲“跑!”他看着安祈的背影在眼前漸明漸暗,聽到心跳聲震耳欲聾地敲擊着,而後“咚”地一聲。

直墜而下。

他就像從高樓上,從懸崖上,從某些濕冷的狂風作響的高空中跌落,一頭紮進了冰冷的河水裏。

他聽到書頁翻過的“沙沙”聲,聽到水杯碰撞桌面的悶響,聽到有個小姑娘,在輕聲念着他的名字。

“印……桐?”

極盡的距離裏,印桐猛地撞進了少女清澈的眼底。

這是個活潑的小姑娘。

她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模樣一般,但勝在眸子清澈如水,總讓人見之難忘。她正彎着腰湊到印桐身前,圓溜溜的大眼睛清亮得像頭不谙世事的小鹿,纖長的睫羽宛若兩把小扇子,扇動着揚開一抹輕甜的微笑。

印桐被她看得向後躲了一瞬,而後被掌心裏落入的重物驚得一抖。

他低下頭,看到了一顆殷紅的蘋果。

我在哪?

他茫然地游弋着視線。

我不是應該在宿舍樓裏嗎?

他用手指摩擦着冰涼的蘋果,用指腹一點點抹掉果皮上的水痕。他看到那個遞給他蘋果的小姑娘哼着歌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貝齒啃咬果肉發出清脆的“咔嚓”聲,明媚的笑容裏就像淬着盛夏的陽光。

“你趕緊吃啊,一會校長回來你就吃不到了,”小姑娘咬着蘋果嘟嘟囔囔,“老爺子話可多啦,我這是偷偷拿給你的,你可別告狀啊。”

告狀?為什麽要告狀?

印桐眨了下眼睛,視野裏的蘋果由虛到實又漸次模糊了模樣,他隐約聽到自己問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而後一陣熟悉的笑聲傳來,有人嬉笑着答道。

“我叫譚笑,天天開心的那個譚笑。”

……

冬日的冷風灌進印桐的意識,他猛地從噩夢中驚醒,驚魂未定地大口喘息。

視野上方的天花板裂開了一道道斑駁的灰紋,縱橫的水印宛若交織的蛛網般烙刻在他的視網膜上。印桐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哆嗦,冷汗如同膠水般附着着他的後背,他壓着床邊試圖将自己撐起來,沒想到掌心一滑,整個人都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倒。

好在有人反映快,在他緩過神之前,就已經安穩地落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印桐能感覺到有人扶着他坐起來,一下下安撫着他痙攣的背脊。柔順劑的清香一股腦灌進他的鼻腔,他緩了片刻,伸手一把抓住了旁邊人的衣袖。

“我和譚笑是什麽關系,”他擡頭直視着安祈的眼睛,“我和她之前是什麽關系。”

房間裏有人輕咳了一聲。

印桐沒想到還有別人在,被打斷的時候腦海裏一片空白,他不斷地回想着夢裏的譚笑和夢裏的自己,想着視野裏那雙纖細白皙的手,想着那顆凍得人發抖的蘋果。

那是我的記憶。

他聽到腦海裏有個人一字一頓地重複着,這種感覺比當初在新手教學裏遇到妹妹時還要清晰和篤定。

那是被我遺忘的記憶。

他被安祈攬着坐在床邊,腦海裏橫沖直撞着亂成一片。印晴蒼白的影子在他視野的邊緣時隐時現,就像那個小姑娘,還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角。

他想起樓下大廳的黑板前,那個只有他能看到的血手印,想起Christie倒在咖啡店裏時裸露出的素體人型,想起安祈握着他的手壓着粉筆印畫下那個扭曲的“8”。

他仿佛聽到某個人悄聲嬉笑着。

“你跑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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