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聞秋

“印桐?”

“小印同學?”

童書遙的聲音穿過模糊的意識傳來,印桐從思緒中回過神,擡頭看向他那張寫滿了困倦的臉。

“你到底在想什麽啊,”童庸醫一頭卷毛蓬得亂七八糟,挂着黑眼圈的娃娃臉上扯出了一個無語的表情,“就這一會你都發了幾次呆了?你是上了年紀總是不自覺地懷念過去的老年人,還是剛談上戀愛/一不留神就思想抛錨的初中生啊?”

“我是你爸爸。”印桐附上了一個标準的18°微笑。

童書遙翻了個白眼:“別搞笑了,我爸你又不是不認識,這估計都涼透了。”

印桐不知道自己原來認不認識童書遙他爸,但他清楚,自己現在肯定誰都不認識。從童老師晉職為童庸醫的童書遙先生只會跟他插科打诨,這小子從來沒提過自己的爸是個什麽樣的人,甚至沒提過對方已經“英年早逝”。

他是知道印桐已經失憶了的,知道印桐現在連自己的親爹都不認識。

好在當前副本裏的童老師并沒有深究這個問題的意思,他拎着手中被畫得亂七八糟的書甩了甩,翻了個白眼嘲諷道:“扯淡呢,你敢說這只醜了吧唧的鳥不是董天天畫的?”

印桐花了五秒鐘回憶了一下,他上一句話說的應該是:“不是我們幹的。”

他反駁了童書遙一棒子打翻一群人的“欺負論”,強調了一下這書上的鬼畫符跟“他們”沒關系。

然而童書遙似乎并不贊同他的看法。

他說:“你看看這鳥的模樣,你好意思說它長得跟夜莺的标志不像?這破學校閉塞得跟監獄似的,除了咱們幾個誰還見過這牛逼的玩意?還畫的這麽醜,也就董天天那假小子幹得出來。”

夜莺?

印桐在這個出鏡率極高的組織名稱上愣了一下,極快地掩去臉上的詫異,搖頭道:“董天天畫這個做什麽?”

他學着童書遙的語氣感慨了一下:“欺負小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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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書遙被他逗笑了。

衆所周知董天天小同志盤靓條順模樣俏,因為從小飽受各方“邪惡勢力”的“欺壓”,年紀輕輕就被迫“懲惡揚善”幹掉了各方“霸主”,榮登了中央城的婦女之友。他是不可能欺負小女生的,除非被人抽魂奪舍了,然而新紀元後連動物都不允許成精了,邪魔歪道簡直是天方夜譚。

童書遙拎着那本書塞回印桐懷裏,他說:“這問題你就不能問我了,你得問董天天去,這雞不雞鳥不鳥的破畫也就他畫得出來,你們一會不是還開會嗎?你可以去問問他為什麽欺負小女生。”

印桐被塞了滿懷,眼見着童書遙拎着他的書包往外走,也不糾結畫不畫的問題了,拔腿追着他往外跑。凜冬的夕陽凍得像小姑娘下午茶裏的草莓果凍,透過玻璃窗也落不下多少光亮,空蕩蕩的走廊上冷清就像座冰窖,凍得印桐無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向後瞅了一眼,再一回頭,就撞到了童書遙後背上。

童書遙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下了,擡頭沖前方來人露出了一副過分陽光的假笑,他說:“聞老師這麽晚還沒下班,語文組要忙的事情很多嗎?”

印桐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走廊邊的樓梯間裏上來了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對方和他對上視線的一瞬間笑了一下,胸前的名牌落入陰沉的夕陽下,映出一個熟悉的名字。

“聞秋”

印桐隐約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見過這個名字。

語文組的聞秋聞老師看上去并不急着回家,他甩了甩手中的鑰匙,沖童書遙打了個招呼:“學生打不開活動室的門了,我下樓去門衛室給他們取了把鑰匙。童老師不也沒下班?您這是要去哪?”

童書遙側開身體,露出身後的乖學生:“你們班班長,也是來找我要活動室鑰匙的。”

聞秋笑了一下:“印桐大概是忙糊塗了,童老師那裏怎麽可能有鑰匙呢?不過沒事,鑰匙我已經取了,印桐就先跟我一起回活動室吧,童老師您。”

聞秋停頓了一下,童書遙順着他給出的臺階就下,打着哈欠擺擺手:“我就先下班了,小印同學要是有問題就去我辦公室找我,知心好哥哥随時準備着為你答疑解惑。”

童書遙走得頭也不回,只留下印桐和剛登場的聞老師隔着臺階面面相觑。聞秋臉上的笑容還沒撤,看上去人畜無害得就中央城地标上的和平鴿,印桐覺得自己的思緒這一刻發揮了前所未有的高效,它瘋狂地轉動着,就像考場上妄圖作弊的應試生,拼命地試圖找點話題打破當前的僵局。

箱庭online的自由度是當前所有游戲中最高的一個,這意味着玩家不僅要具備超強的觀察力,還要有學會靈活應用所有的場景。

随便的一個話題都有可能是選項支,随便的一個動作都可能通往BadEnding。按照新手指導的獎懲規律,Bad Ending可能會被扣除掉所有提示道具,箱庭online中的提示信息本來就少的可憐,再一扣除,相當于原本只有5的通關難度,瞬間提升為了10。

每回都翻一倍,累積下來早晚有一天會讓他自覺地爬上宿舍樓的天臺。

想到這裏,印桐突然愣了一下。

倘若按照他們的猜想,每一個重複讀檔後被兔子先生砍殺的玩家都會在夜裏十二點爬上宿舍樓的天臺,一個信仰飛躍将腦袋在樓下的草坪裏砸開光,然後被兢兢業業加班加點的兔子先生趁着夜色抱回來,從而衍生為新的喪屍NPC。那麽在他們進入游戲之前,今天早上宿舍門口的那位喪屍,是不是就是昨天晚上的玩家。

它在黑暗中游走,在程明雀打開燈的瞬間撲向他脆弱的脖頸,被絞殺、開瓢、砸得稀巴爛,然後。

印桐忍不住看向窗外。

凜冬的夕陽鋪滿了樓下的花壇和小徑,枯敗的落葉孤零零地搭在石臺上,被風一吹,就一頭栽進了污濁的泥水裏。

樓下沒有一個人。

甚至沒有一個屬于學生的泥腳印。

平整的路面上遍布着斑駁的泥點,污濁的水窪中落滿了殷紅的夕陽,印桐聽見聞秋的聲音從身前傳來,回蕩在狹長的樓梯間裏,帶着奇怪的,令人遍體生寒的笑意。

“學生們早就放學了。這裏的放學時間一直都是18:10,老師總結完一天的課程,等孩子們離開教學樓時差不多就已經18:20了。按照不同的擁擠程度來算,從教學樓走到宿舍大概需要10~20分鐘,這期間還有小朋友想去趟超市啊,食堂啊什麽的,所以學生普遍回到宿舍的時間,大概在18:45左右。”

“你在想這個對嗎?”聞秋笑了一下,“好奇怪啊,我從剛剛就在想,印桐的眼神為什麽這麽陌生呢?印桐為什麽要思考這些常識性的問題呢?印桐到底在計算什麽呢?”

“我想了很長時間,只得出了一個結論。”

“印桐是在玩游戲嗎?比如,一個架構在‘回憶’基礎上的推理游戲?”

……

在一個高拟真度且高自由度的游戲中,倘若一個NPC的智商爆表宛若實體bug,将會為玩家的游戲過程帶來怎樣的影響?

印桐向後退了兩步,在跑與不跑之間徘徊不定。

聞秋站在他下方的樓梯上,距離他還有兩個臺階一小段走廊,統共不到三米的距離。他在笑,眉眼彎彎面容恬靜,模樣看上去就像樓下老大媽最喜歡的那款高知型女婿,還是溫言溫語最人畜無害的那種。

印桐看着他向下退了一個臺階,眨着眼睛擺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別這樣,按照剛才的說法,我應該只是個由虛拟數據凝成的NPC,印桐不需要這麽害怕,”他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垂眸露出一副凝重的表情,“你,該不會是失憶了吧。”

印桐覺得,自己很難擺出一副恰當的表情來面對面前的聞老師。

這已經不是高智商了,這簡直是先知。

倘若安祈或者Christie有聞老師一樣察言觀色的能力,印桐覺得自己就可以放棄掙紮了,趁早在科學院的實驗臺上躺平還能少受點罪,總比被對方一句句剖析內心來得輕松自在。他站在樓梯間外的走廊裏,背對着窗外漸次陰沉下來的夕陽,只覺得後背發涼嘴裏發苦,整個人就像被釘死在砧板上的鹹魚。

他看着聞秋的眼睛,抿了下唇,放棄掙紮似的嘆了口氣。

“聞老師,”他說,“您應該不會突然撕破臉皮,變異成什麽血淋淋的異性、蟲族、小怪獸吧……”

聞秋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地失笑道:“怪不得你害怕得直往後退啊,這要是換做我早就撒腿就跑了。”

印桐心想,我也想跑,我就怕一跑又刺激到您,您直接“啊嗚”一口送我上天臺啊。

印桐沒說話,倒是聞老師自己深究了這個問題:“變身應該會有什麽特殊提示?不過身為NPC,我能不能變身也就是終端電腦一句話的事,搞不好等你通關了游戲,我連跟你說話的這段記憶也會被抹得一幹二淨,”他擡頭擺了擺手,示意印桐向後退兩步,“這樣吧,你走遠一點,我們之間保持上五米左右,這樣發什麽事你也能跑得快一點。”

“不過我這個人武力值非常低了,也不會産生多大的殺傷力。”他補充道。

不會産生太大的殺傷力這件事,由NPC本人說出口實在很難令人信服。

印桐向後退了幾步,看着聞秋走上樓梯跟他站在同一水平面上。漸次陰沉的夕陽勾勒出他溫和的眉眼,聞老師站在樓梯口的地方,背靠着交叉蔓延的棕紅色扶手,笑着說:“我是不是應該重新做個自我介紹。”

他沒有等待印桐的回複,徑直開口道:“我叫聞秋,和眼前名叫‘印桐’的這個人,相識在一場荒謬的葬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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