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心算·人算·天算·(2)
還有這條街道是什麽時候拆遷的?”
龍镔扶着錢老靠着街邊門面伫立,看着康定莊找着那些大爺大媽四處詢問,康定莊還掏出電話問了起來。
不一會兒,他跑了過來,神色頗為失望,滿懷歉意的向錢老彙報:“董事長,那個大爺說‘度睡齋’早在十多年前就不存在了,聽說那個店子是專門作老人葬殓的器物衣服的,他還說那個店子老板是個老人家,十年前就已經自己度睡了,後人又不願意來學他的手藝,一套多好的手藝就這麽失傳了!這位大爺也不知道他的後人在哪裏。錢老,您看····”
龍镔心裏暗想到:原來錢老是準備做一套壽衣,也難怪,蘇州的刺繡這麽著名!不過,費這麽大周折,防備有人跟蹤,是不是有點······?
錢老微嘆一口氣,望望華燈初上的夜空,看看到處森立色彩缤紛的廣告招牌,自言自語道:“真不知道這樣的城市還能給我們老人留下什麽!”
*****
毫無例外的,自然石偉奇怪龍镔他們去趟廁所去了這麽久,龍镔舉杯敬酒堵住了他的嘴。
秋雅觀察到錢老的神色有些黯然失落,毫無心機的她張口就問:“錢爺爺,蘇州我最熟,我明天就給您作向導,帶您去參觀舉世聞名的蘇州各大園林,那什麽拙政園啦······”
龍镔突地出聲打斷秋雅的話頭,道:“秋雅,你是在蘇州長大的,你有聽說過‘度睡齋’這個專門作作老人葬殓的器物衣服的老字號店子嗎?”
康定莊對着龍镔狠狠盯了一眼,沒經過錢老允許,你怎麽亂洩露秘密?龍镔眼角的餘光看出了康定莊眼神中的含義,裝作不知道。
秋雅自言自語将‘度睡齋’這三個字讀了幾遍,擡起頭微撅着嘴唇語速緩慢的回答道:“有印象,好像是我的小學同學她爺爺開的店子,你等着,我給你打電話找人問一下啊!”
真是柳暗花明,又可以用“得來全不費功夫”來形容,很快就有了回音,這個店子的确是早就關門了,但是秋雅已經和這位同學取得了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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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麽多貴客帶着這麽昂貴的禮物登門拜訪,這位度睡齋老人的兒子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到了!
秋雅拉着她的同學在一旁說着女孩子們的悄悄話,時不時她那同學發出啧啧羨慕的聲音,還偷偷上下打量着龍镔。
錢老非常誠懇非常有禮貌的說明了來意:“初次見面,一點小心意而已,希望笑納。是這樣的,我十五年前來過蘇州,曾經在令尊的度睡齋和令尊還有他的一位朋友長談過半天,大家聊得很愉快,後來我因為俗務纏身一直沒能再次造訪,沒想到光陰如梭,一晃就是十五年!唉,老人了,就想着找幾個談得來的老朋友說說陳年舊事,今天我來是想了卻當年大家共同許下的一壺凍頂烏龍茶一夜龍門陣的心願,可令尊已經過世了,看來這個心願已經成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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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度睡齋老人的兒子看年紀也有五十歲出頭了,他明白後,很是理解老人們的那點子通病,便附和道:“我父親當時大概是六十五六,他過世的時候還正在剪裁紙樣,我就在他旁邊,一張紙樣掉到地下,他彎腰去拾,手才一碰到紙樣,就這麽突然伏地不起,等送到醫院人早就走了!所以我們就把度睡齋關了。這次來,真是讓您失望了!”
一陣唏噓,錢老似乎想起什麽,便語氣沉重的道:“能不能請你拿出相冊,我想看看令尊的一些照片。”
秋雅的那個同學剛好聽到了,連忙站起來從抽屜裏找出厚厚的相冊,擺在錢老面前,錢老慢慢的翻閱着,審視着全家福中的那個老人的影像,錢老已經肯定這個老人就是自己十五年前遇見的那個老人,翻着翻着,錢老似乎因為沒有在這些相片中發現他所期望的東西開始有些失望,有些急躁,直翻到最後一頁終于出聲問道:“令尊的所有照片都在這裏嗎?怎麽這裏不見令尊和他的其他一些朋友的合影照片?”
度睡齋老人的兒子道:“我父親除了和家人過年照照相外,平時很少照相的,他的照片都在這裏啊,我們已經整理過了,難道您老和我父親合過影嗎?”
錢老搖搖頭,搖搖頭,沉默無語。
秋雅的同學正在觀察注視着,突然說道:“哦,對了,爺爺還有幾張老相片被我插放在其他相片的後面去了,來,我給您找出來!”
*****
錢老的手,錢老拿着這幾張老照片的手竟然出現過于激動的顫抖,淚光已現,雙眼直勾勾的看着這張放在最上面的相片,就連蒼老的聲音也有些顫抖起來:“對···對···就···就是他···對···就是他!”
這是兩個老人的合影,度睡齋老人一身青布長衫,而另一個老人也同樣是這副打扮,兩人神情嚴肅,不拘一笑,略略發黃的相片更令這張照片冷滞中帶着滄桑!
錢老壓抑不住情緒,急切地将照片遞給度睡齋老人的兒子詢問道:“這張照片是令尊什麽時候照的?在他身邊的這一位就是上次和我一次喝茶聊天的!你知道他在哪裏嗎?”
老人的兒子看了看,似乎是在想着,回憶着,又似乎年代過于久遠無法重拾記憶,為難的道:“對不起您,我實在想不起是什麽時候照的了,這個老人家我記得我見過他兩次,那還是打倒四人幫以後的事情了,我才三十左右吧,姓蘇,我當時稱他做蘇伯,好像挺慈善的一個老人。”
錢老急切的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到底在哪裏?能不能找到他?”
他有些疑惑的看着錢老,接着道,“怎麽您也認識他嗎?我就記得他好像是無錫人,至于是在無錫哪裏我就不知道了!我父親過世後加上我們又搬了家他就再也沒有來過了,有十來年了吧,要找他恐怕很為難吧。況且他年紀和我父親差不多,算起來今年也有八十了,老人家有一年沒一年,他一副鄉下人打扮,誰知道還在不在?無錫這麽大,難找啊!”
錢老剛剛燃起的希望,剛剛出現的興奮,頓時又被他的話熄滅,錢老奇怪自己為什麽現在越來越沒有了一向引以為豪的定力,錢老變得有些頹然,失望的道:“大海撈針,大海撈針,找不到了!找不到了,老人了······”
錢老一時就被度睡齋老人的兒子的話徹底挑起了他潛埋靈魂深處的一種失落,度睡度睡,度量着睡吧,睡吧,可是還沒度量清楚怎麽可以一拍屁股一撩手就去睡?這麽大的事,不這樣度量,成嗎?兩滴濁淚簌然而下,順着錢老俯傾着的面頰落打在這略略發黃的相片上,正好霧濕了相片上那兩位青布長衫老人。
錢老竟然為之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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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莊傷心的扶住錢老靠着沙發,龍镔連忙起身過來,準備用紙巾将照片上的淚痕蘸幹,以免損傷他們的遺物,龍镔歷來就是對長者留下的遺物發自內心的尊重的,龍镔深知遺物對于後人的價值,就像他,甚至就那麽幾件遺物而已,本來一直戴在身邊的那把先祖遺傳下來的遺物小刀甚至都被靜兒收藏保護着。龍镔有幾分感慨,感慨的向這張兩位青布長衫老人的照片看去!
龍镔遽然一震!強烈的一震!
龍镔的心神被眼睛所看到的這兩位老人為之遽然一震!
這個不是上次和靜兒在一起的那個老爺爺嗎?這個明明就是那個老爺爺啊!對,一定就是,哪怕就是再過去二十年,也絕對可以一眼就判斷出來,和照片上相比現在不就是只有胡子變成了白胡子了嗎?那雙眼睛,對,就是憑那雙眼睛,就足以判定!深刻睿智而且神光湛湛,是絕對獨一無二的!
對了,他也姓蘇?那他和靜兒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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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沉浸在生、死、取、舍、度、睡、尋、失之間的哲理并為之傷懷的錢老,被龍镔的堅定不移的事實不敢相信的驚異着,世界上真有這麽巧的事情?龍镔居然見過這個神話般的老人?并且可以斷定這位大師一定和那同樣是在無錫的蘇姓小師妹有密切關系?
秋雅沒去過靜兒家,不敢肯定,但是石偉去過!
秋雅向同學表示,借這張照片一用,很快就給送回來。四個人匆匆告別,趕回酒店找石偉驗證。
抱有陰謀就在酒店等待着龍镔歸來的石偉才一拿起照片,立刻就肯定這個老人就是靜兒的爺爺,“八十歲了,沒病沒災,健康的很,而且據靜兒自己說她爺爺是個大大厲害的高人,可以定乾坤斷生死的玄學大師,哈哈,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石偉如是說,哈哈道,“我知道地方,也知道電話號碼,現在就給你們打電話約好,明天就可以帶你們去!哈哈!”
錢老覺得自己真有些孩子氣了,這一個晚上幾番悲喜起伏,情緒上下跌宕,衰老的心髒真的有些受不了這種刺激,他用手撫着自己的胸口,緩慢的做着深呼吸,秋雅給錢老燙了一把熱毛巾,給老人做熱敷,擦臉。
躺在床上,龍镔暗道:靜兒爺爺只是錢老見過一次面的朋友,如果石偉說的是真的話,難道錢老是要去算命?是錢老自己算,還是要給我龍镔算?我需不需要告訴錢老關于我的詛咒的故事?我是不能···
石偉跑到外面一個電話過去,先是解釋了一下後就交代道:“肚子,你跟德爺爺說今天晚上和龍镔相認的節目取消,改為明天在靜兒家。”“靜兒,你們最好今天就趕回無錫,······龍老六的董事長要去見你爺爺,他和你爺爺是老朋友,你要你爺爺一定要在家等我們,我随時通報情況!千萬不能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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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兒爺爺對孫女兒快十點鐘的時候冷不丁的回來,居然還帶來一個老人和杜慈,并不感到奇怪,他就在大門口等着呢。
靜兒興奮的親了爺爺一口,又摟着媽媽,靜兒媽媽一個勁兒的柔聲嗔怪女兒:“看你,都大學生了,回來也不說一聲,來來,大家請坐,請坐!”
靜兒爸爸畢恭畢敬的咨詢靜兒爺爺道:“爸爸,您是怎麽推算出靜兒今天晚上這個時候就會到家的?而且家裏還會來貴客?為什麽我測的明夷卦并沒有體現出這個信息?是不是我忽略了哪些外應?”
靜兒爺爺正在請德老喝茶,差點被靜兒他爸的狗屁話嗆住喉嚨,懶得搭理這個蠢材,便向靜兒一指:“去,去問你的丫頭,她可以教你。”
說罷,便和德老說起了山海經、擺起了龍門陣。
其實這是一個普通的夜晚,這是一個普通的春節前的夜晚,北風吹嗍,呼嘯着将城市燈光吹得昏暗,将夜色吹得更加黑沉,将疊嶂的遠山吹得不剩下黑黝的輪廓,吹瘦了高樓大宇在空間中的張揚氣勢,吹斷了尚且殘留在越冬大樹上掙紮的殘葉枯枝,吹走了戀留道路的輕物浮塵。
然而這又是一個奇怪的夜晚,非常奇怪的夜晚,這一個夜晚,太多的人失眠,太多的人因為心事而無法入睡。
德老失眠,失眠于即将面臨的祖孫親情,失眠于面對朝思暮想了二十多年後應如何與孫子交流!
錢老失眠,失眠于玄密莫測上蒼主宰,失眠于悲喜交加的命運安排,失眠于不可解釋的詩谶機奧,失眠于他至今還擁有着的所有,失眠于不可預知的未來!
龍镔失眠,失眠于詛咒,失眠于自己夾身在秋雅和靜兒三人的對面,失眠于利衡集團未來的走向思索,失眠于自己的罪與罰對如今形勢下生存的關系,失眠于來自傷處的創傷性隐痛!
靜兒失眠,失眠于相思苦熬的重逢,失眠于小刀的冰冷與柔胸的溫暖産生的強烈對比,失眠于那滄桑倔強的眼神!
秋雅失眠,失眠于好友靜兒那注定沒結果的心事,失眠于就安然睡在隔房的老公龍镔是否做夢,是否夢裏有她秋雅,失眠于對龍镔這一路逃亡的風塵和際遇,失眠于對未來生活的憧憬!
葉子亨、焦嵘森也失眠,這個錢老鬼、老頭子玩什麽把戲?好端端的玩失蹤?不是吓得不敢在香港了嗎?就要過年了,諒他也玩不出什麽新花樣,目前哪點局勢不是在掌握之中?根據情報再怎麽推測也只有這個結果啊!
當然,他們的失眠時間不會太長,而且所在地也沒有蘇州此時正紛紛揚揚伴随大風下着的雪粒兒!
石偉也失了一會兒眠,他為自己的人道主義計謀暗自設想各類感人局面,又為老六極有可能的尴尬做着惡作劇的揣想,同時還為“度睡齋”這個莫名其妙的書呆子老古董迂腐的字眼大笑滑稽,自然也得想想明天是先親杜慈左邊臉還是右邊臉還是直奔嫩軟的嘴唇做做幻想行動演習!就一會兒,他就睡去了!
靜兒爺爺也想了一會兒問題,不,是難題,真是難題,看來注定祖師爺的門派和他龍家擺不掉這層幹系了,做個了結吧,做個了結吧,靜丫頭可是命根子,不能給她帶來災難!
······
雪粒子,噼裏啪啦被凜冽的寒風夾帶着,象是融冰後的黃河暴跳如雷,咆哮着,呼號着,翻卷着,就在廣漠無際的九重天宇、一撼無涯的俗世人間,一浪高過一浪的無情掃蕩,輕輕的似乎在觸摸大地的肌體,惡狠狠地又完全是把天神的震怒傾瀉,嗚——哐啷——噠噠噠噠——噹——呼!
汽車喇叭此刻只不過弱小細微得如同蚊子的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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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無錫市梅園和蠹園之間的鄉野,昨夜的風雪給這片鄉野覆上淺淺的銀白,到處的斜枝歪杈上都松垮的托着薄薄的積雪,大地的色彩顯得單調而且對比也強烈,不是白的一片就是黑的一陀,再不然就是灰綠的一叢。
一前一後兩輛出租車以均勻的時速穿行在這條布滿黑褐色雪泥的柏油路上,石偉坐在前座,替出租司機指着路,心裏卻依舊在納悶:為什麽不開自己的小車來?非得神神秘秘花錢打的租車?是不是錢多得發癢?給俺一點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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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兒和杜慈還有靜兒媽媽忙着擺放着美味可口的茶點,細細的清理擦洗着桌椅板凳什物。
這時,正在書房裏和德老品茶評古論今的靜兒爺爺走出來,對着靜兒說道:“丫頭,他們快到了,可以去接了!”
德老有些驚訝的看着随後又走回書房的這個仙風道骨般的老人,暗道:莫不成這個涉獵八索九丘諸子百家的老人可以精通周易預測梅花神算?不過憑自己對古文化的了解,占蔔沒可能這麽精确到瑣碎小事啊!況且也沒可能有如此高的靈驗率啊?
靜兒和杜慈一蹦而起,急匆匆的換上鞋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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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就在前面,看,就是那棟靠着小樹林山風格別雅的兩層小樓,低矮的院牆,四周都有竹子的,對,從這小石橋開過去,龍镔,你不知道,上次我和肚子在這條小河抓了很多小魚!可惜了,現在是冬天,魚兒都睡覺了,去了度睡齋,哈哈,你看,這不,靜兒和杜慈已經在那兒等我們了!
石偉招牌似的大呼小叫,把車窗手忙腳亂的搖下來,将頭伸出去,高呼:“靜兒——!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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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莊小心的護着錢老走出的士,康鐵、周擎在後面跟着,石偉三兩下就竄到靜兒和杜慈跟前,先是對靜兒使了一個會意的眼色,接着涎着個臉湊到杜慈面前,嬉皮笑臉道:“肚子,老婆大人,想不想我?”
秋雅使力準備拖着龍镔走快些,可龍镔就是這麽不緊不慢的,秋雅索性扔掉龍镔的手,快步迎上前去,摟着靜兒纖巧的腰肢,對着靜兒泛着紅潤的臉結結實實香了一口,道:“靜兒,來,我給你介紹,這是錢爺爺,這是······”
靜兒微笑着禮貌的對錢老道:“錢爺爺,您好!”又對康鐵他們問好,轉而看向龍镔。
看着龍镔那正兒八百的神态,靜兒的心神出奇的慌亂,似乎就在和龍镔眼神相碰的那一個瞬間就立刻手足無措心如鹿撞,本來預備的招呼竟然到了嘴邊硬是說不出來,透亮的紅潤一下子湧到腮邊!
龍镔低吸了一口微氣,他注意到秋雅和錢老他們都在注視着自己,他用尋常的口氣平常的說道:“靜兒,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靜兒真是怪極了自己突如其來一塌糊塗的無用,她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子的緣故,忙低哼一聲“哎!”複又急忙轉身用手示範大家:“來,錢爺爺,我家就在前面,您慢些,這路上的雪已經掃掉了,可還是有些滑的,您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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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老覺得自己到書房再呆一陣子或許好些,德老也象一個孩子一樣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凝固的雪景,尖着耳朵聆聽分辨着外面的所有的聲響。
不用靜兒介紹,錢老甩開康定莊意欲攙扶的手,急步上前,雙手緊握靜兒爺爺的手,激顫的震搖着,言語幾乎哽噻:“老···朋···友,老···朋友,老朋友!十五年了啦,十五年啦!十五年啊!沒想到我們還有重逢的時候!沒想到啊!”說完這些話,老淚已然滾落!
靜兒爺爺也很有些感慨:“是啊,人生如水,歲月如河,兩片各自漂流的落葉還能再度相遇,這是機緣啊!老天安排的機緣啊!”
靜兒爺爺一一和大家握手表示歡迎和問候,等到龍镔的時候,靜兒爺爺卻停住了,龍镔伸出去的手又不好收回來,只得僵在半空中,有些尴尬卻恭恭敬敬的對靜兒爺爺鞠躬道:“蘇爺爺,您好!”
靜兒爺爺凝視着龍镔,錢老暗藏喜悅的觀察着這位蘇姓高人的眼神,靜兒爺爺将眼神投注片刻後,竟合上眼,輕嘆一口氣,道:“別叫我爺爺吧,我擔當不起,誰又擔當得起呢?”竟然無視龍镔熱忱的握手欲望,轉身将錢老請進屋內!
龍镔被靜兒爺爺的作為捉弄得無所适從,待定神細思:不是嗎?誰又擔當得起?齊爺爺都早已過世了,爸爸的爸爸,也早就埋在熊山的土坡裏,就連媽媽的爸爸――外公德老自己也從來就不敢和他祖孫相認,因為如果相認,必然會給德老帶來死亡的禍端!誰又擔當得起呢?
龍镔的臉色驟然低落下來,那種無可申訴、無法不去面對、無能抗争的愧疚,浪一般的沖蕩過來!他放下準備握手的手,神情黯然。
靜兒深為爺爺的失禮和托大感到不安,雖然她知道爺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止都有深意,但是她看到龍镔遭受爺爺如此這般的對待時很有些心痛和濃濃的歉意,她低聲對龍镔說道:“對不起!”
石偉生恐龍镔在這裏發撅脾氣糾纏,就用手推搡龍镔并壓低嗓門激将地說道:“老六!你不會這麽小氣吧!蘇爺爺說你一句都不行,你還怎麽幹大事業?走,一起進去,又沒人吃了你。”
秋雅也試着挽着龍镔,龍镔輕輕避開,腳步有些輕飄的踏進了靜兒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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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老和靜兒爺爺聊起了十五年前的那段陳年往事,談論起了度睡齋老人的點滴,互相問候着對方的情況,錢老還饒有興致的講述起了這次尋找的過程,偏生兩個人都沒有當着這些孩子們的面講到真實的來意。
康鐵他們很是自覺,知道自己沒資格湊熱鬧,三個人坐在擺放着貴重禮品的小桌子旁,喝着茶。
石偉滿心以為該給龍镔一個驚喜了,便朝着杜慈使眼色,杜慈飛速的瞥看龍镔,搖搖頭,用手指了指書房的位置。
石偉故意用大家都能聽見的聲音大聲問道:“靜兒,我發現你們家的裝修設計布置真正是格調不同凡響,清奇而不流俗,古典而不陳舊,就連小小的盆景都擺放得恰到好處,簡直就是達到了增一分嫌肥、減一分嫌瘦的極品境界,美,實在是美!秋雅,龍镔,你們說是不是?”
秋雅早就在為靜兒家的家居風味傾倒了,接口道:“是啊,好漂亮!”她用肘碰碰龍镔道,“是不是?你說。”
被秋雅毫不避嫌也毫無顧忌依偎着的龍镔不好再這樣不發一言了,他努力克制下波動的情緒,假裝微笑用眼光審視一番,附聲道:“是啊,很漂亮,很有獨特格調。”
石偉立身就起,朝向書房一指,道:“龍镔,告訴你,靜兒家的書房更有格調,而且還有很多好書,靜兒,帶我們去參觀一下?”
話音剛落,靜兒爺爺就把眼光投向龍镔,杜慈和靜兒也緊張的看着龍镔,錢老也順着大家的眼光看着龍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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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石偉真是多事!明明知道我心情不好,你自己去看不就得了,還非拉上我不可幹什麽?我有大把的事情要想,哪有你這麽無憂無慮?!
說實在的,我着實心情不佳,就覺得心裏有東西一直堵得慌,墜得很。我不需要石偉出于兄弟的情誼來故意讓我開心,我不需要,今天已經是二十七日了,我得去看一下國際各大金融市場行情,雖然異常波動是不會有的,但是節前的港股走勢還是得關注。
看看靜兒似乎對我今天的表現有些感到委屈難過的樣子,也是,別太傷靜兒的面子了,別讓她認為我沒良心吧!
我站了起來,問靜兒道:“靜兒,你這兒可以上網嗎?我順便去查查網絡資料。”
靜兒今天怎麽啦?心神不定,還是因為秋雅對我這麽親熱,她難受?居然慌亂的答道:“有有,可以可以上網,就在書房,我帶你們去!”說完這話時,居然還複雜的看了她爺爺和石偉一眼!
我禮貌的對錢老說道:“董事長,我去看一下行情,查查新聞動向。”我也禮貌的對靜兒爺爺咧嘴笑了一下。
錢老對我說道:“去吧,去吧,小龍。”
說實在的,如果知道這裏面坐着的那個人竟然是德老,竟然是我外公的話,我就算是得罪完全世界的人,我也不會去;就算是讓我死,我也不會去!我決不會去!!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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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兒莫名在腦海中浮現出令她無限凄傷的畫面,她隐隐感到有不好的大事發生!但是她的腳卻有點不聽使喚,不由自主的向爺爺的書房走去,走到門口她透過珠簾看到德老竟然正在用手絹擦拭着眼淚!
她的雙腳突地無力挪動,呼吸急促卻又像是已經停止,胸口傳來巨大的窒息感覺!
她呆呆的站在門口,望着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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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偉帶着得逞的勝利微笑穿過珠簾,用眼睛對着德老發出即将如願以償的信號,并立時轉身将簾子撣起,将舌頭在嘴裏上下靈活的彈動,氣流穿梭過跳動,以一個單調的音節發出暢意暢快的節奏之聲!
石偉興奮激昂激動激情的看向龍镔!秋雅緊随于後,還有杜慈。
石偉等待着擁抱、哭聲、感動、淚水的各大喜劇場景的光輝到來!
還這麽隆重?讓我先進書房參觀?我啥時候被你石偉捏造成尊貴的客人了?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有些得意忘形的石偉,看着有些木然的靜兒,如是想到。略一低頭就伸腳跨進了書房。
我的天!怎麽回事?怎麽德老,怎麽我最怕見到的外公竟然呆在靜兒家的書房裏?!
我登時全身麻痹,頭皮發炸!
不可能的!秋雅不可能騙我,德老不是在學校呆得好好的嗎?怎麽會在這裏!!
德老正滿臉淚痕的對着我微笑,對着我――這個他的外孫微笑!兩只發紅的眼睛正充滿着期待、充滿着等候、充滿着慈愛的對我微笑,并那麽不可抵擋的伸出他蒼老的雙手,張開,似乎在暗示我他将用最溫暖的胸膛,用最深的親情來擁抱着我,容納着我,那無限慈愛的笑容裏深深隐藏的是二十多年的期盼與凄情,那縱橫奔流的淚眼裏全是令我必然融化的熱切全是令我極度憐傷的哀楚!
外公無限感傷的嗫着嘴唇:“孩子,我的孩子,過來,過來,讓爺爺看看!”
我在極度的驚愕與震撼裏伫住腳步,心髒狂亂無依之極的躁跳,靈魂無助之極,我完全沒料想到我一生中最恐懼見到的外公德老此刻竟如此這般的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幾乎有些崩潰了!
再度清醒是在石偉得意的将我推着并鼓勵我進去之後的那一個剎那!我極度迷惘之中聽到了我的心在向蒼天撕肝裂肺的吶喊:我能叫爺爺嗎?我能認外公嗎?老天爺,請求你快給我一個答案吧!
立時我的腦海裏浮出齊爺爺別我而去的悲情場景,我強烈的意識到此刻唯一不同的就是那時是清涼中帶着暑氣的夏夜,那是在故土的熊山,耳畔回響的是親人離逝不得不哀傷的哭喊,而這卻是冰冷中飽含溫情的霜天,這是雪花飄零中的江南,這是可以避免的未來悲劇,我分明聽到了詛咒威嚴的警告之聲!
在心的無助和詛咒的恐懼之中,我慢慢向後退去,試圖慢慢向後退去。
這個時候,德老,我的外公,我媽媽的父親,竟然傷心的站起身向我迎來,哽咽出聲:“镔兒,镔兒,我的孩子,我是你爺爺啊!我就是你媽媽文演的父親啊!镔兒,我的孩子······”
上蒼啊!為何你總要戲耍玩弄我這個家族,不,不是家族,從六十三代先祖一直到我,誰不是孤苦伶仃,哪裏還稱得上家族!我是那麽堅強才把無依的孤苦認作是生命中永存的部分,才把對親人的渴望深埋永藏在心底,為什麽你還是要背棄我!上蒼!我已經在你的詛咒威力之下身殘力竭,對你的詛咒警告我無時不刻的在警惕防備,為什麽你依舊要這樣把我逼向絕望的境地!
聽到這位我恐懼相見相認的外公德老發自內心發自靈魂的寂寞親情呼喚,我的心都碎了,徹底的被上蒼森森的巨手一巴掌打成幾片,我陷入精神崩潰的邊緣!
看着他濁淚縱橫奔流的蒼老的臉、期盼的眼,我的心一絲一毫一片一塊被萬噸水壓、被億萬大山、被全世界的海洋、被整個宇宙的重量碾壓成血肉難分的粉泥!我無限恐慌的害怕了,的确。
從來,我就不害怕詛咒對我的傷害,然而今天,面對這突然到來的絕非幸福的幸福,我卻害怕這幸福的代價,這代價是什麽?
正是因為我沒有,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為渴望;正是因為我沒有,所以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親情的價值;正是因為我失去過,所以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它在孤子生命中的地位!我躲開它,就是為了讓自己知道這個世上還有着血脈親人,我逃避掉,就是為了保存住這份孤葉飄飛時那點子僅存的親情溫暖,雖然我不能觸摸,可我知道萬裏之外還有這溫暖就足夠了!
一直以來,不,準确的說,齊爺爺別我之後,我就成了一個孤蕩游魂,雖有摯友,雖有戀人,可到底那份親情的絕滅是愁苦的孤恨!尤其是在我得曉德老就是我的外公之後!親情就成了隐秘的孤恨!沒有人比我更能深切的體會這種血脈遙相呼應的相依情感,他将血遺傳給了母親,母親又将血遺傳給了我,我們血液裏共同的成分此刻就在我的全身血管裏放肆奔流!我,我們能不相通嗎?
然而,此刻,我只有絕望的恐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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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偉伸手阻住龍镔驚恐的退怯,正得意于感動成功的他得意而且誠懇真心的說道:“老六,怕什麽,他就是你爺爺啊!是你媽媽文演的親生爸爸,你看我好不容易才安排這出你祖孫相認的節目,你怎麽能不講傳統倫理道德就準備開溜呢?去吧,去叫爺爺,我都叫德爺爺了,你能不···”
龍镔驟然醒覺:對了,怪不得他言詞閃爍、表情神秘、神色怪異,原來是他,原來是這所謂的兄弟自作聰明幹的蠢事!
和着恐懼與膽怯,龍镔怒火沸騰,将對上蒼的憤怒轉接到對石偉的愚蠢行徑的發洩懲罰之上,大拳憤然一揮,狠狠揍向這個該打的家夥,怒喝道:“你這個蠢豬!你幹的好事!你難道不知道後果嗎?!”
石偉被這猛然從肩膀傳導的巨力一下擊倒在地!
龍镔在所有人的驚愕中踢掉腳上的拖鞋,頭也不回連皮鞋也不換,急速的拉門奔出屋外!
德老慌然奔跟上來,向着龍镔沒命逃離的身影,無力哀喊:“镔兒,你不要怕,爺爺不會怪你,你快回來!”
龍镔聽到德老哀切無比的泣聲,腳停頓了一下,複又撒腿順着大道沖去!
*****
康鐵他們愕然不知到底發生什麽事,錢老緊張龍镔的失常,喝道:“還不快跟上去?!”
靜兒爺爺阻住了錢老的起身,搖搖手,搖搖手。
其他人一窩蜂的跑到院牆外。
驟地,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