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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慌張,似是想阻止她。

江陵回頭,投以疑問之色。但當看見身後追來的氣急敗壞的雪國士兵時,江陵知道不能再耽擱,毅然按下了凸起物。只聽沉重的“咔擦”一聲,旁邊的宮牆突然裂開一個四尺見方的缺口,她拉着小姑娘一俯身便鑽了出去。

☆、4 半生愛戀一朝絕

江陵倒抽了一口涼氣。

遼闊的大地上,黑壓壓堆着密不透風的士兵和戰馬。士兵一個個木無表情,面色陰沉。軍隊一直蔓延到天邊,“玄武”大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千萬雙眼睛都齊刷刷地盯着洞口的她。

铠甲森森,刀劍冰冷——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銀雪大軍。江陵心下一驚:第一批潛入白漓的雪國士兵,便是從這個洞口進來的嗎?然後他們偷襲北城門守衛,助大軍攻破北城門。只可惜當時,父親、玄逸、莫離皆在城郊密林,縱是有急報送達華陽殿,也無人處理。

江陵哆嗦地扯扯嘴角,同時迅速推着小姑娘退了回去。跳出洞口的一剎那,她一腳踩下機關。只聽再次一聲沉重的“咔擦”,洞口閉合了。可緊接着,背後升起一股寒意,江陵堪堪回頭——只見一把大刀從背後當頭劈下,江陵一個激靈,拼命往側邊一縮,舉起初濂劍,生生接下那一刀。

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能有多少力氣?那個雪國士兵把勁使得青筋暴突,初濂劍的紅色劍刃迅速逼近她的頭部,江陵只好堪堪別過臉去,只覺手都快被壓斷了。左掌掌心漸漸傳來痛感,随後兩道鮮血從掌心滑向手背。劍刃深深嵌入了肌膚,硌到手骨上,劇烈的痛感讓她左臂一顫。

餘光裏,一批批士兵正提着劍刺向她。正當江陵的心一分分冷下去,以為自己活不過今夜時——她突然看見,那些士兵身後隐約沖過來一個熟悉的身影,然後一陣淩厲狂暴的刀風随之劈來。

只聽一陣凄厲的慘叫和□□,面前本站滿人的草地,頃刻掃為空地——雪國士兵們,被刀風從中間往外掃出一丈遠,包括襲擊她的那個士兵,現在也倒在不遠的地方流血不止。

“夕陽寒鴉。”江陵呆坐在那裏,嘴裏默默念了四個字。

夕陽寒鴉,浮生浮沉,天地寂滅,諸神黃昏——這是父親江淵征戰天下,總結出來的畢生武術絕學——禦龍四式。每一式使出來,皆可令天地色變,她只在一次自己誤落入雪國人手裏時,看父親使全過。

那一次的經歷她畢生難忘——父親急着突圍,抱着她對普通雪國士兵使出了禦龍四式。千百人在一瞬間喪生,鮮血四濺,那場面無異于不分敵我殘忍的殺戮。

然而,這至高的武術絕學,父親卻只傳授給了一個人——玄逸。

“你怎麽樣?!”玄逸一躍而至,立刻俯身查看她的傷勢,顯然,江陵滿身的血跡令他慌亂不已。這在以往再正常不過的反應,今夜卻令江陵心頭苦澀、思緒複雜,她別扭地擋開玄逸的手,只是輕輕說了句,“我沒事,都是濺上去的。”

她的虛弱卻被玄逸清楚地看在眼裏。玄逸簡單地掃了一眼,伸手抓起她的左手,她掌心的兩道刀傷赫然入眼——玄逸只覺心下一痛,立刻放下帝煙劍從腰間撕下一條衣襟,小心翼翼地、娴熟地纏在她手掌上。

過程中,玄逸這才注意到江陵身後探頭出來的小姑娘,忙問:“小晨你沒事吧?”

似乎受不起那麽關切的目光,小姑娘朝江陵身後躲了躲,心虛地搖搖頭。

不知想到了什麽,玄逸的眼神不經意黯了黯——他竟然再一次讓這個孩子,目睹了殘忍的殺戮場面。

“好,走吧!”包紮完畢,玄逸凝神起身,确定身後兩人準備好之後,他扣緊帝煙劍便要殺出去。

背後突然出現一股殺意。雖然收斂得極好,卻依然被他感覺到了。

“小心身後!”手臂狠狠一震,帝煙劍勢倒轉,玄逸以極快的速度反身過來,同時左手将兩人拉到身後。

只聽“铮”的一聲刀劍撞擊,玄武王冰冷的面具出現在眼前。

玄逸心下一沉:難道高試劍已被……?

顧不了這麽多了。目下,他必須迅速和玄武王決出勝負,否則等雪國大軍到了以後,他們三個誰也走不了。

“玄武王……你的對手、是我!!”一聲嘶啞的怒吼之後,只見一個人左手捂着心口的傷,右手提劍沖上前來,對着玄武王的後心又是狠狠一刺。玄武王不悅地一皺眉,卻只能雙足一點,朝側面避開。

高試劍又追着玄武王殺遠了。他雖然渾身是血,但劍法步伐絲毫不慢,竟逼得玄武王步步後退,一時間無法抽身。

玄逸沉默了一瞬,随即轉身拉起兩個人,頭也不回地飛速掠走。

“不……高太傅!”

江陵心下一痛,一邊掙紮,一邊不住地回頭。可玄逸将她抓得很緊,腳步絲毫不停。眼淚從她雙頰滾落,江陵心碎欲裂——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高試劍了。

“太傅!——”一聲哭腔,消散在充滿血腥與死亡的黑夜裏。

好不容易從西城門逃出來,沒跑出多遠,江陵便掙脫開了玄逸的手。

玄逸一怔回頭,卻見對方無力地跌坐在地面,以手掩面雙肩顫抖——似是在哭泣。他黯下眼神,想了想安慰道,“高太傅為國捐軀,赤流人永遠不會忘記他。”

“都是我……都是我……”江陵卻越哭越難過,“莫公子明明極力阻止我,我卻一意孤行地非要去珈璃宮……高太傅是因我而死的……他是因我而死的……”

“……”玄逸沒有再接話。他神色變換着,似乎在揣摩對方看似混亂的語句。

“大哥!”一聲呼喊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馬蹄聲由遠及近。玄逸回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騎在馬上,向他飛速馳來。

“你們都沒事吧?”馬上将軍一跳下來便急急查看三人的傷勢,湊近那個小姑娘時,她惶恐地往後躲了躲。

來者是玄逸的心腹愛将——晏明。

“沒事。”玄逸冷冷盯着來者,似是有些不悅。晏明一擡頭便撞上了他愠怒的眼神,愣了一下之後,随即露出了自責的表情,立馬抱拳跪地,低頭請罪道:“屬下鎮守北城門不力,致使白漓失陷……屬下、罪該萬死!”

沒人注意到,此時一直沉默在一旁的小姑娘,突然渾身一顫,不知所措起來。

“在外人看來,北城門受到內外夾擊,失陷是自然的事。”玄逸俯視着心腹愛将,聲音很輕,“可是哨兵卻告訴我,鎮守城門的主将你,當時并不在城牆上——你去哪了?”

“屬下……屬下……”晏明顯得有些為難,但還是結結巴巴地回答道,“當時小晨睡不着覺,閑逛到北城門,要屬下陪她玩……屬下、屬下以為北城門應該不會出什麽事,又擔心她深更半夜獨自一人……于是就……就……”

晏明話還沒說完,玄逸卻眼神一變,驀然想起了玄武王的一句話——“今夜,我在白漓城外看見了這個小姑娘。怎麽樣,長得很可愛吧?這臉要是被一刀刀劃花了,該多可惜?”

玄逸霍然轉身,卻見小晨已經退出一丈開外,一臉驚恐地望着他們。

“小晨……難道是你……”晏明讷讷呆在那裏,似乎漸漸想明白了什麽事。小晨惶恐地搖着頭,嘴裏嗚咽着什麽,一步步後退着,步子越邁越大。

玄逸一驚:“小心身後!”

一驚之下,小晨往後退出一步,誰料腳底突然一空,她整個人便往後倒栽下去!

跌落的一瞬間,只覺一只手臂将她橫腰托起,她身體一輕。還在恍惚中,腳底卻轉瞬踩到了堅實的地面——小晨驚魂甫定,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北城門失守,晏明你是首罪,和別人沒有關系。”

“呃……”晏明先是一愣,随即連連答道:“是、是!”

小晨一驚,詫異回頭看着玄逸,發現玄逸也在看着她。玄逸眼底依舊是往日的平靜溫和,他的手掌撫在她後背上,掌心的溫度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一時間,小晨的神色極度複雜地變換起來。

玄逸拍拍她瘦弱的肩,似是在安慰她不用擔心,然後起身回頭看着晏明,眼底不複方才的愠怒。

“起來吧,剛才多虧你斷後,否則我們三個也逃不出來。”

聽得那句話,一直沒說話的江陵驀地想起來,在快殺出西城門時,追殺的雪兵一下子稀疏下去,原來玄逸早就安排好了撤退路線。

早就安排好了……?

沉浸在悲痛中的江陵這才注意到,除了騎來的那匹馬之外,晏明還牽來了一匹赤馬。果不其然,晏明躊躇地把缰繩交給玄逸,眼底是百般的不情願。

“大哥,你……”晏明欲言又止,時而望向玄逸,時而望望江陵,仿佛最後的苦勸與挽留。他是赤流軍中唯一一個知道玄逸所有秘密的人,也是玄逸唯一的兄弟。

但晏明顯然還不知道剛剛夜裏發生的事。

“後會有期。”玄逸不理會他,只淡淡說了四個字。

晏明只好郁悶地別過臉去。玄逸轉身,剛想把小晨抱上馬時,誰料江陵突然站起身來,搶過小晨便把初濂劍架在她脖子上!

突如其來的變故再次吓呆了小晨。玄逸一驚,似是壓根沒想到對方會有如此反應,手尚自僵在風裏,“……幹什麽?”

“想走?呵。”江陵冷冷笑道,“可以——把蘇煥晨的命留下!”

☆、5 酒醒今夕何夕

夜風陣陣,吹起玄逸腰間斷裂的衣襟。

驚訝之後,玄逸迅速恢複了鎮靜。他目光變換着,內心五味雜陳,最後,都化作了嘴角自嘲的笑。

“你要怎樣?”

幾乎未作思考,江陵沉聲道:“去白漓河,與大軍會合。”

玄逸一愣,随即緩緩轉過頭望向遠處,思慮着什麽,又是一陣沉默。

“要我回去?呵……”他嘴角的笑意越來越苦澀,“別忘了,就算你把事情說出去,在你我之間,破天軍衆将士也未必會選擇你——莫離就更別提了。”

江陵恨恨地咬咬牙,掌心浸出了汗。

赤流的軍隊分為破天軍和神武軍,分別由右護法玄逸和左護法莫離統帥。兩支軍隊在建軍時本是團結一致、密不可分的,可不知從何時起,左右護法漸漸将其培養成了忠于自己的一股勢力,與對方分庭抗禮。

“如果,我不說呢?”江陵淡淡道,挑釁意味毫不掩飾。

玄逸再度一驚,回頭好好審視眼前的紅衣女子,看着她嘴角捉摸不透的淺笑,思緒漸漸複雜起來。

不說——是為了幫他掩飾罪責,好讓他繼續為赤流效力嗎?還是以此為軟肋,以蘇煥晨為人質,為了打擊和複仇,慢慢給他布下一個天羅地網呢?

這不是他認識的江陵。一定有人和她說過什麽,而且每句話必然是以“為父報仇”和“為赤流着想”開頭。

玄逸眼神漸漸黯了下去。良久以後,他只是輕輕說了一句話:“阿陵,你想清楚了。”

江陵冷笑:“我想得很清楚。”

玄逸無奈地點點頭,閉目,妥協。

“好,我回去。”

一路上,尴尬的沉默。

玄逸和晏明同騎一匹馬走在前面,江陵則挾持着蘇煥晨騎另一匹馬走在後面。蘇煥晨一路上戰戰兢兢,江陵的左手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脖頸。

終于,玄逸看不下去了,“籲——”的一聲停下馬。見他停下來,江陵立刻一震缰繩停穩,擡頭戒備地望着他的後心。

“至于麽?就這麽怕我偷襲你?”

江陵冷笑一聲,不緊不慢地調侃,“赤流第一殺手,小女子不敢不怕。”

只見前面的人沉默了一瞬,随即半自嘲半認真地輕問:“我答應你的事,哪一件沒有做到過?”

江陵一怔語塞。是的——過去二十年裏,她想要的煙花和彩虹,想要的浪漫與溫柔,以及各種有理無理的要求,玄逸幾乎都照單全收,并且一一做到了。

江陵冷哼一聲別過臉,感到內心有複雜的浪潮湧上。但一念及父親渾身是血的模樣,仇恨又頓時充斥胸臆,她仰頭不屑地大笑起來,嘲笑自己剛才竟有一瞬間的惘然。

“你答應過,會保護我一輩子。”

江陵幽幽地說,聲音很輕很淡。

然而她沒看見,前方,玄逸握着缰繩的手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雙瞳逐漸收緊,一臉陰沉。

突然,玄逸翻身下馬,大步朝江陵走去。江陵一驚,初濂劍“铮”的一聲彈出鞘,耳畔卻聽玄逸冷聲吩咐道:“晏明,帶小晨回避一下,我有話要對公主說。”不容絲毫反駁。

晏明一下子很尴尬,慢慢翻身下馬,杵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果不其然,初濂劍“嗖”的一聲指正來者,将玄逸逼停在當地,江陵沒好氣地笑罵道:“玄逸,你在說什麽?我會把蘇煥晨交給你?!你當我是三歲小……”

她的話還沒說完,玄逸卻反手扯出帝煙劍往外扔出幾丈遠,同時另一只手狠狠抓住初濂劍刃,用力深深抵進他心口——“你可以現在就殺了我,為江淵報仇——現在!”

指間,有血慢慢浸了出來。然而玄逸用力抓着劍刃,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

江陵一時間吓呆了,心下一痛,下意識想收回初濂劍,卻扯不動半分——劍尖的顫抖讓她清楚感覺到,初濂劍穿透了他的皮膚,卡在胸骨間,江陵只要輕輕一推,初濂劍便會刺進他的心髒!

蘇煥晨也吓傻在那裏,她從沒見過這麽瘋狂的玄逸。只見玄逸深深地注視着江陵的眼睛,眼裏布滿血絲,然後酸楚一笑,無奈地閉上了眼。

“小晨……小晨……來,到晏明哥哥這裏來……”兩人還在僵持着,晏明只好硬着頭皮趔趔趄趄走過去,對着江陵懷裏的孩子伸出手。

扣住蘇煥晨脖頸的左手顫了一下,但江陵最終松開了她。晏明抱着蘇煥晨越走越遠,只剩她和玄逸兩人的時候,江陵又後悔不安起來。

“不用怕,你随時可以殺了我。”

“……”江陵冷笑一聲,別過臉去。

“我愛你——你懷疑我恨我也好,要我性命也罷——我愛你。從二十年前的平城,到如今的赤流,這一點,從未變過。”玄逸緩緩睜開眼,聲音沙啞,卻開門見山,承認得直接坦蕩。江陵心下一震,努力忍住內心複雜的情緒,咬唇不語。

“你若需要我保護你一輩子,我不會離開。”

江陵恍惚了一下,但她立刻冷靜下來,擠出一個不屑的笑容。看到那樣的表情,玄逸自嘲地笑笑,眼神轉黯。

“我殺江淵,是我和江淵之間的恩怨,與你無關。我知道深深傷害了你,若你咽不下這口氣,現在就可以為父報仇。”玄逸一頓,突然想到了什麽,裝作不經意地補了一句,“不過,就算我今夜活下來了,莫離也必不會讓我在軍中呆多久吧?”

初濂劍尖極輕的一個顫抖證實了玄逸的想法,江陵下意識轉過臉躲避他的眼神。玄逸蒼白地笑笑——果然,江陵殺回珈璃宮救蘇煥晨,是她和莫離計劃中的一環。

“父親究竟哪裏招惹你了?”江陵悶聲問,回避了那個問題。

“……”深吸一口氣,玄逸漸漸凝肅起來,仿佛經過反複思慮後仍不知如何開口,只好轉過頭去,望着遠處。

“他借我之手,殺了我母親——為了一座景江城。”良久良久,玄逸才輕輕說了幾個字。語調平靜,就像是在說着一件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事。

江陵睜大了眼,內心有震驚一點點擴大。

“景江城?你母親?你是說……前朝蕭國的那個巾帼女将?叫葉、葉……”

“葉天歌。”

“她是你母親?”江陵覺得難以理解,“你不是孤兒嗎?你怎麽從沒跟我提過呢?”

玄逸搖頭輕笑,“你是要我告訴別人,我出生自蕭國貴族、我母親是蕭國戰将?”

江陵心下一澀:她是“別人”?但她沒心情管那麽多,思緒一下子飛回七年前那場攻城戰,疑問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當時……你去了嗎?銀雪的青龍王、莫公子的神武軍、葉天歌的城內守軍,三股勢力在城下混戰,我記得葉天歌最後是不敵青龍王戰死的,何來父親借你手殺她一說?”

玄逸再次搖頭,苦笑起來。這亂世之中,明槍暗箭、算計陰謀,如何能一兩句解釋清楚?

江陵對此自然略知一二,但她不甘心,“父親做了什麽,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說是父親借你手殺了葉天歌——你憑什麽認為父親知道葉天歌是你母親、并且利用了這層關系?說不定……說不定是個誤會呢!”她一聲聲質問着,想從對方臉上找到一絲動搖,最後卻是她自己越說越心虛。

她不會忘記在執意回珈璃宮的時候,莫離作的那番分析,和他布局行動時,無情決絕的樣子。就像當頭一棒,她突然明白朝中的勢力鬥争、陰謀算計是多麽可怕。

不知是一言難盡,還是不願向江陵回憶一遍那些心酸往事,玄逸沒有回答,微微低頭,一時陷入了追思。

不置可否的沉默是那麽難以反駁,況且,江陵對此事一無所知,根本無從辯起,她只好作罷。但轉念一想,江陵依然覺得憤憤不平:“好吧……就算、就算事實是你說的那樣,為了攻取景江城,父親利用了你,可是、就因為這個你就殺了他嗎?你七歲的時候父親就收養了你,二十年來一切技藝傾囊相授——你知道嗎,他還想把君主之位傳給你啊!你怎麽能、怎麽能因他做錯了一件事,就把這一切都忘了呢?更何況……你考慮過我嗎?”說到最後,江陵的聲音竟在輕輕顫抖。

終于,玄逸擡起眼簾,平靜地望着馬上激動的女子。

“拜他所賜,我不能迎娶你。”

江陵整個人一呆。

“……為什麽?”

玄逸再次轉過頭,緩緩望向遠處。荒唐和無奈的心情交織在一起,反而讓憤怒和心酸都沒有了,內心只剩一片空曠和死寂。

良久以後,玄逸回頭,忽然對江陵微微一笑,這讓她心頭一亂。

“一年前,江淵命我四處尋找銀夜珠。但凡可能藏匿銀夜珠的村寨,若無人交出珠子,我就需把村寨清理幹淨。”

江陵倒吸一口冷氣:父親竟然下過這樣的命令?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風鈴村……你就是那時遇到小晨的。啊!你難道……天哪,怪不得……”

玄逸還沒說到重點,卻被對方一下子打斷了。他一愣擡頭,不知江陵想通了什麽。

“你難道把這些都告訴了小晨?——你竟然利用才十歲不到的親妹妹?怪不得她會勾結玄武王、出賣赤流,導致白漓淪陷。”江陵緊了緊手中的劍,一股怒意又竄上來,但看到對方已覆滿鮮血的手,又心下一軟。

玄逸一怔,讷讷苦笑出來,輕問,“你看小晨,像是和我一條心的樣子嗎?我在她面前血洗了風鈴村——別看她平時少言寡語,那是在收斂鋒芒、韬光養晦。她可是做夢都想從背後捅我一刀。”

“……”江陵微微黯神,但旋即用譏诮的語調掩飾過去,“真是偉大的兄長啊,蘇煥晨為了加害你出賣了整個白漓,你卻反過來替她收拾殘局。別忘了——北城門失守,晏明是首罪,你也逃不了重罰。”

玄逸閉目苦笑,算是默認。

“只可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個親哥哥,只知道你是屠村的兇手。玄逸,你何苦呢——你早就把自己感動得稀裏嘩啦了吧?”

☆、6 歸路月黃昏

這一夜,格外長。

晏明本想找點話說,緩解一下尴尬的氣氛,可蘇煥晨一直背對着他,望着那輪昏暗的月亮發呆,晏明也就只好作罷,找塊大石頭拍拍塵土,一屁股坐下去。

嘴裏叼根稻草,晏明一直注視着蘇煥晨的背影,腦海裏思緒萬千。

蘇煥晨就像一朵在仇恨中生長的花,還不到十歲,背影就這麽孤獨。晏明不知多少次勸過玄逸,珈璃宮不适合她,可玄逸總是抱着那麽一絲僥幸心理,認為蘇煥晨不過是個孩子,只要對她好,她就一定會被感動。

我不希望她的童年和我一樣,孤苦漂泊,無依無靠——玄逸如是說。

晏明無奈地別了別嘴。遇到蘇煥晨後,玄逸性情大變,對周遭一切都充滿了憎恨和嘲諷。在外人眼裏桀骜暴戾的殺手玄逸,對特定的那麽幾個人,卻有種近乎病态的執念——比如江陵,比如母親葉天歌,比如蘇煥晨。晏明有種深深的擔憂,他怕玄逸有一天會毀在這上面。

北城門失陷,就是一個警告。

“晏明,回來吧。”

陷入思考太深,晏明顯然沒聽到那聲隐約的呼喊,直到感覺到一個人站到他身前,晏明才一驚擡頭。

“剛剛,江陵姐姐好像叫我們回去了。”蘇煥晨看着他,用稚嫩的聲音輕輕說。

“啊,是嗎?”他這才回過神來,“那、那我們走吧。”

“嗯。”蘇煥晨點頭,沒有等他,轉身就走。

蘇煥晨走得并不急,卻讓晏明連追了好幾步才趕上去,晏明仔細一看才注意到,原來她步履如此輕盈。注視着蘇煥晨的背影,晏明突然産生了一種錯覺——如果玄逸教蘇煥晨武功的話,蘇煥晨一定會變成像葉天歌、像玄逸那樣的絕世高手。不,說不定比他們更厲害。

還沒走近,晏明和蘇煥晨便腳下一滞,不敢再往前。

只見馬上的紅衣女子狠狠震臂,初濂劍從對方心口處迅速抽回,再反手收入鞘中。劍尖的鮮血十分明顯,而站在馬下的黑衣男子,手仍然停留在心口的位置,滿手都是血。

晏明大腦一片空白,堪堪望着低頭沉默的玄逸,又瞪瞪若無其事的江陵,好長時間才終于反應過來——玄逸應該只是手劃傷了。

然而,蘇煥晨卻不顧凝滞的氣氛,一步一踉跄朝兩人走了過去。她在玄逸身前停下來,仰起頭,伸出手,卻似乎有所顧忌,用一種奇怪的姿勢僵在那裏。

“怎麽了?”注意到她的奇怪舉動,玄逸悶咳一聲理理思緒,蹲下身來向她伸出手,恢複了往日溫和的樣子。

蘇煥晨這才注意到,他手心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

“把手給我。”蘇煥晨一怔,江陵已不知何時翻身下馬走到跟前,面無表情地掏出長長的絲絹,想幫他包紮起來。誰知玄逸突然收回了手,起身朝不遠處走開,留下江陵尴尬地站在那裏。

“不礙事,不必管我——這是我自找的。”

蘇煥晨心下一跳,堪堪不敢擡頭去看江陵的表情。期間沒有一個人說話,直到玄逸拾回了帝煙劍別回腰間,輕輕說句“走吧?”打破了沉默。

只聽一聲冷哼,蘇煥晨整個身子一輕,便被粗魯地、蹩腳地抱上了馬,江陵緊接着也翻身上來,朝馬肚子用力踢了一腳。只聽馬匹一聲痛苦長鳴,扯開腿便飛奔了出去。

***

抵達白漓河畔的時候,天邊已經破曉了。第一抹晨光斜斜照來,在滿是冰淩的河面上泛出淩亂的紅光。

玄逸并沒有進入帳篷,而是信步到河邊,枕着帝煙劍,聽河而卧。

他的黑衣映在晨光裏,白茫的雪地反而讓他注目起來。玄逸注意到,有人一直躲在遠處監視着他,不過他只是冷嘲笑笑,并不在意。

晏明一抵達便鑽進帳篷裏呼呼大睡,玄逸身邊少了個跟班,讓人覺得有些不自然。沒人注意到,河邊看似閑适小憩的黑衣男子,額上有一層細密的冷汗。

但願,他們的行動能順利一些。

江陵一抵達便急急走進了河岸盡頭的大軍營裏,那裏是議事辦公的地方。玄逸知道,莫離也在裏面,因為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裏,他的妻子就在休息的帳篷和大軍營間來回了好幾趟,時而送衣服,時而送暖爐,離開的時候總是抓着莫離的手,久久不願松開。望着莫離為難的樣子,玄逸忍不住微微一笑。這個冷酷的笑面公子,原來也有為難的時候?

三年前,他們攻下白漓。為了獲取本土勢力的支持,位居左護法的莫離奉命與白漓沈家的嫡出長女——沈紫音聯姻。不過,雖然是一場政治婚姻,沈紫音卻愛他如命,溫柔賢惠,把莫離照顧得無微不至,着實讓人羨慕不已。

玄逸緩緩閉上眼,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漸漸揚起一抹自嘲。

“公主怎麽了?”

剛剛送走妻子,莫離反身回到大軍營,卻看見江陵疲憊地以手扶額,似乎不太舒服。

“沒什麽。”江陵放下手,一臉死寂,與平日那個明快歡喜的赤流公主判若兩人。

莫離走過來,朝她莞爾一笑,“公主不必擔心,我們今夜便能抵達暮雲山。暮雲山是天然屏障,易守難攻,玄武王絕對無法再南下追擊。”

莫離一身白衣如雪,笑容溫潤如玉,宛如和煦春風。雖然都是些安慰之詞,但他娓娓道來,聲音裏有種攝人心魂的力量,信服安心的感覺一點點蔓延到內心深處。

“至于玄逸……”莫離的語速慢了下去,似乎在斟酌着措辭,這讓江陵不自覺緊張起來。他輕輕一笑,慢道,“公主大可放心,末将絕不會讓他有機會做任何出格的事;沒有公主首肯,末将也絕不會對他采取行動。”

江陵這才舒了一口氣,同時也微微感慨:他們玄、莫、江三人雖從小一起長大,但因太在乎玄逸,她從未過多注意莫離。莫離雖一一說中了她所有心思,但他溫和的樣子竟不讓人覺得被看穿或被冒犯,反而有種被理解的安心和坦然。

這樣一個人,竟是讓天下人聞風色變的赤流白衣殺手。

“莫公子……”江陵擡起眼簾,撞上莫離柔和的目光時,她下意識一個心悸,只好別過臉去。

“怎麽了?”

江陵定定神回頭,神色凝肅:“七年前,景江城那一役,你是赤流的主将吧?”

莫離眼底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但他只是輕輕應道,“嗯?”

“告訴我——關于葉天歌的所有事。”

江陵沉聲,一字字說。

莫離先是一怔,随後饒有興致地揚了揚嘴角,“哦?玄逸跟你說什麽了?”

江陵悶咳一聲,似乎有些難于啓齒,“他說……父親為了攻下景江城,借他手除掉了葉天歌……他的母親。”

莫離淺笑着點點頭,似乎在琢磨那句話,但很快便大笑出來,豪邁的笑容中隐隐有一些無奈。見狀,江陵忍不住急急上前詢問:“你知道什麽?你快告訴我啊。”

“原來一切,皆由此開始嗎?這件事,我有責任。我應該早就料到,玄逸怎是善罷甘休的人呢?”

朝陽在遠處的萬仞山脈裏露出頭,白漓河畔,十萬赤流大軍緊張地收拾着物品,準備馬不停蹄地南下。

河岸盡頭的大軍營,燭火徹夜未息。

聽罷對方的話,江陵身體一個恍惚,幾乎就快站不穩。

“一切就是這樣。”莫離看着她,顯得有些自責。

“所以……所以父親根本什麽都不知道?而且你當時是想放葉天歌一命的,可她卻意外死在了城下的亂兵中。但玄逸堅持認為這一切都是你的有意安排——并且是父親授意的?!”

莫離微微颔首,歉意道,“末将難辭其咎。”

“……”江陵別過臉去,只覺內心怒潮翻湧。該死……玄逸怎能如此極端、如此一意孤行?不聽解釋,将一份曲解出來的仇怨深藏七年,最後以父親的冤死作為了結!

一陣眩暈之後,江陵癱坐在了長椅上,以手支頭。一念及父親死前的模樣,她就氣得想大哭!

“莫公子、莫公子!”這時,一個将軍一撩門簾,神色慌張地沖進軍營。

來者神武軍副将沈鐵心,是沈紫音的異母哥哥。江陵冷不丁擡頭:玄武王追來了?

莫離望着他,示意開口無妨。沈鐵心咽下一口唾沫,雙膝跪地深深叩首:“末将職守不力、請莫公子責罰!右護法大人未進入營帳休息,末将以為他會有所行動,便過分監視了他。誰料當末将回到營帳時,卻發現、發現……”

“發現什麽?”莫離沒有明顯的表情。

“蘇煥晨不見了!”

沈鐵心把頭狠狠埋低,愧疚萬分。江陵則睜大眼坐在那裏,指尖略略顫抖。

“知道了,你出去吧。”莫離仍然沒有什麽表情變化,等沈鐵心退出軍營後,才緩緩轉過身,默然注視着江陵。

“他行動了。”莫離輕輕說着,波瀾不驚。

江陵吸了一口氣,狠狠閉上眼,再次把額頭深深埋進掌心,久久不語,似乎無比煩躁、無助。

“現在,控制他的最後一張牌沒有了。公主,你打算怎麽辦?”

終于,江陵搖搖頭,苦笑妥協。

“好,莫公子——我聽你的。”

☆、7 世事如棋

玄逸擡手揭開帷幕時,略微怔了一下。

玄武王追兵随時可能出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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