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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應馬不停蹄地南下前往鏡雲城才對。本以為只是小規模探讨形勢,誰知,軍營裏竟坐滿了神武軍和破天軍的所有重要将軍,中間空出一條不寬的小道。
小道盡頭,江陵正襟危坐,她左邊是淡然微笑的莫離。
“右護法大人,請上座。”江陵的聲音禮貌而疏遠。座下衆人紛紛一愣,感覺氣氛不太對勁——即便在衆人面前,不拘小節的公主江陵也從未掩飾過對玄逸的愛慕,更別說客氣地尊稱其為右護法。
玄逸冷笑了聲沒有理她,徑自走向席上右邊的位置。江陵的臉色一沉。
“現在,本宮正式追封高試劍高太傅為骁勇将軍——太傅一生為赤流盡心盡力,昨夜更是為了救本宮和右護法的妹妹蘇煥晨,拼死殺敵、獻出生命,本宮深深感激、也深深地自責。”江陵悶聲咳了咳,努力顯得若無其事、底氣十足。不出所料,玄逸豁然擡眼,滿眼敵意地轉頭逼視她。
右護法不是孤兒嗎,什麽時候冒出來個妹妹?——座下的将軍們面面相觑,再擡頭望望玄逸的表情,只覺氣氛越發壓抑起來,只好低下頭,作默哀狀。
然而,江陵沒有搭理這一切,只是沉聲平靜地接道,“父皇被雪國夷子刺殺了。眼下,正直赤流生死存亡之秋,赤流急需一位新君主來統帥兩軍,帶領所有赤流人進行複國戰。”江陵環視了一周,仿佛下定某種決心,清了清嗓,極其冷定、不緊不慢地說出了下面的話:
“本宮是父皇江淵的獨女,目下沒有中意的男子。今日,本宮願繼任赤流第二代君主,不知父皇的兩位護法,可有異議?”
所有人一愕。霎時間,軍營裏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大口地呼吸。
公主這是怎麽了?雖說她和右護法大人成婚後,誰繼任君主還有待商榷,但“目下沒有中意的男子”——這是什麽意思?
顯然,這已不是以往的賭氣摔門。右護法和公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裂開來。
莫離緩緩從座上起身,對江陵颔首微笑:“公主繼任君主,再合适不過。”江陵亦起身,對莫離回以深深一躬。
入座之後,氣氛陷入了詭異的尴尬。江陵的右側,那個黑衣殺手面無表情地筆直而坐,不同于溫文如玉的莫離,他周身散發出一股讓人窒息的壓抑,那種收斂之後仍逸散出的淡淡威懾力,讓座下衆将不自禁低下頭,冷汗涔涔。
座下晏明神經繃得不能更緊。他知道,江陵這是要當衆和玄逸撇清一切關系,然後登帝壓制他。玄逸會怎麽辦?以他這一年來桀骜随性的脾氣,他會當場發作嗎?晏明暗自扣緊了腰間佩劍:若是這樣,他晏明必定第一個追随。
“右護法玄逸大人,你可有異議?”終于,江陵轉向右側輕輕問。她莊重地淺笑着,語氣不重不輕,不急不緩,恰到好處。她仿佛絲毫不在意,只是在談論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玄逸擡頭直視江陵的眼睛,嘴角漸漸揚起了冷笑。平靜地對視了幾秒後,玄逸的目光緩緩落在了她的右手上——那裏,衣袂之下,初濂劍安靜地佩在腰間。
江陵一個激靈,下意識松開初濂劍柄,一時間右手竟不知往哪放——玄逸冷笑一聲,淡淡開口,“公主決定了的事,玄逸不敢有異議。”
江陵語塞,恨恨地咬了咬嘴唇——然而她很快恢複了冷靜,沒多看玄逸一眼。餘光中,莫離沉穩的笑容給了她幾分鼓勵。
“承蒙兩位護法的肯定,江陵必将不負大家的一腔熱血。即刻起,本宮正式宣布——我江陵、正式繼位赤流帝國第二代君主,國號‘盛炎’。”
江陵從座中毅然站起,退到座下小道中,雙膝跪地,嚴肅而莊重地對着上空高高騰起的火焰圖,虔誠地行出最大的叩拜禮。
赤流就是吞吐熱烈的火焰、永不停息地燃燒——建國伊始,江淵對“赤流”做了這樣的诠釋。他将火焰定為至高無上之物,在寝宮中挂着這幅蔓延熱烈的火焰圖。自此,這幅火焰圖便成為君主身份的象征。
按照儀式,莫離迅速起身來到江陵身後,雙膝跪地,恭敬地叩首。玄逸頓了一下才緩緩起身,漠然走去,單膝點地。
座下群臣紛紛起身叩首,趴在地上,虔誠地行出最大叩拜禮。
赤流的新君主緩緩起身,雙手接下了空中懸挂的火焰圖,莊重地高舉:“從此以後,我就是赤流的盛炎君主。”
“盛炎君主!萬世昌明!”“盛炎君主!萬世昌明!”……
高高的擁護聲此起彼伏,劃破了白漓河靜谧的夜。
恭恭敬敬地将火焰圖收好之後,江陵轉身微微一笑:“請愛将們就坐,父皇的兩位護法聽命。”
此時,座下的神武軍将軍們突然默不作聲地相視一眼,便什麽都沒發生似的,以一種奇妙的默契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玄逸看着這一切,眼底浮現出一絲輕蔑。
“在守護白漓的戰役中,将士們都表現出了無畏的英勇氣概,才有了今日保全的十萬赤流大軍。”江陵聲音清麗而鎮靜,面色莊重,“左護法莫離将軍,帶領骁勇的神武軍,多次以身護主。小女深表感激,并請求莫公子繼任赤流左護法。”
江陵朝座下的白衣公子再次颔首。莫離亦颔首表示同意,然後起身回到江陵左側的位置。
“右護法玄逸将軍……”不知想到了什麽,江陵的聲音一滞,久久沒能再接下去。莫離側過頭,發現江陵緊握的左拳在顫抖。
偌大的帳營一下子安靜下來,破天軍衆将們心頭漸漸升起不好的預感,氣氛說不出的凝滞。
“君主可是不舒服?”
良久以後,終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死寂。江陵卻是再次渾身一激靈,擡頭望向座下。玄逸正漠然直視她,嘴角挂着若有若無的笑。
一股怒意直沖心頭。
“右護法玄逸将軍,你在守護白漓一戰中,職守不力,導致北城門被攻破,珈璃宮淪陷,進而白漓淪陷。”江陵厲聲道,罪狀一條條數出,“事後不聽從軍中調遣安排,私自返回珈璃宮,導致高試劍太傅陣亡,公主負傷——你可知罪?!”
破天軍将領們驚異地相視一眼。
“……并且,父皇曾将銀夜珠交于你保管。如今父皇過世,新君主繼位,請你立刻交出銀夜珠!”江陵語調一揚,淩厲斥道。
衣襟下的拳頭不能再緊一分,掌心全是涔涔冷汗。江陵心頭反複盤旋着莫離那席話——“我不知道玄逸是否真的藏匿了銀夜珠,但三年來,君主經常給他下密诏,他一定知道關于銀夜珠的事。一定要借此機會,把罪名加在他頭上。”
話音未落,玄逸眼底便迸出了駭人的殺氣,與暗殺獵物時的表情無異。鋒利如刀的眼神将江陵的怒火生生逼退了幾分。江陵一個心虛,還想再說點什麽壯膽,卻見玄逸緩緩轉過目光,冷視着莫離的方向。
只不過,那個白衣公子平靜淡然得一如往常,絲毫不為所動。
在這樣默不作聲的對峙中,破天軍衆将只覺度秒如年,不明白形勢為何突然急轉直下。不過反觀神武軍衆将,倒是過分冷定了點,個個正襟危坐。
“我沒有銀夜珠。”終于,玄逸靜靜開口,“我接到的命令是搜查其下落——但搜遍了所有可能藏匿銀夜珠之處,我都沒有找到。”
那麽篤定、不容置疑的語氣,江陵一時語塞,正不知如何接口時,只聽旁邊的莫離緩緩道:“老君主已經死了。你的意思是,反正銀夜珠就是不見了,你沒有任何責任——是這樣?”莫離的語氣輕蔑。
“……”玄逸冷然沉默,目光像狼一般危險。他朝四周掃視了一眼,那裏——營帳深處,到處都有暗器的淩厲感。而四周的神武軍将軍,在第二次就座時,便以一種奇妙的陣局坐下,個個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晏明已經完全坐不住了,渾身都在發抖。他反應過來江陵要做什麽了——用各種或真或假的罪名,削去玄逸的兵權,減除他的羽翼,慢慢打壓、直至打倒他。若玄逸此時發難就更好了,名正言順地立斬他于當地!
“呵呵……”突然,玄逸輕聲笑了起來,笑聲冰涼如水。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斜睨着江陵,就要把她的心虛盡數看穿。
“末将不敢。”然而,玄逸恭敬回答,一反一年來的桀骜。他似乎不太習慣這樣說話,聲音略微沙啞,唇角一直挑着複雜的笑意:“搜查銀夜珠不力,末将有罪。北城門被破,護主不周——玄逸願聽憑少君主一切處置。”
江陵暗自松口氣,她身旁的莫離卻一聲冷笑,冷聲道:“領命受罰時,應跪下。”
聞言,江陵猛然轉頭瞪着莫離——預期的結果已經達到了,莫離還要做什麽?
莫離回頭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保持理智。盯着對方從容冷靜的樣子,江陵心裏忽的冒出一種可怕的想法——莫離要羞辱玄逸,挫滅他的鋒芒,逼他造反——然後,名正言順地将玄逸就地正法。
心下一慌,江陵一時間陣腳全亂。她怔怔回過頭來,告訴自己要冷靜——然而像是被燙到一樣,她發現玄逸居然在平靜地注視着自己!
那個眼神仿佛要窺進她內心——沒有愠怒,沒有哀傷,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剩一片死寂。就像認了這一切,玄逸淡漠地注視着江陵,似乎在詢問她的态度,一切悉聽尊便。
玄逸認為,想要他屈尊下跪的人,是她江陵嗎?或言,江陵也有一份。
酸楚和憤怒同時竄上來,鬼使神差地,江陵顫抖地說了兩個字——“跪下。”
玄逸的瞳孔一顫。
江陵不知道,那兩個字,出她口,入他耳——對他的殺傷力,究竟有多大。恍惚中,玄逸緩緩閉目冷笑,極深極深地吸了一口氣。
直到今天,江陵才明白,二十年來,她從不曾了解過這個人——他的身世,他的偏執,他的隐忍,他的感情。
在赤流新繼位的君主面前,在莫離面前,在衆人面前,玄逸緩緩彎曲雙膝,身形一點點低下去——雙膝觸地的那一刻,有一種東西轟然倒塌。
座下晏明眼睜睜地看着玄逸跪下,嘴唇慘白,顫抖不止——媽的!怎麽可以這麽逼他?!江陵她吃錯藥了麽?!
“玄逸領罪。一切聽憑君主處置。”抱拳、颔首、雙膝跪地。玄逸面色平靜,了無波瀾。
所有人屏住呼吸,只覺心驚,沒有一個人堪堪敢擡頭看。
玄逸一伸手抱拳,江陵便看見了他滿手的血跡——竟是絲毫未曾處理。他左肩上還有深深的刀痕,血跡隐沒在黑衣裏。玄逸這一跪頓時讓江陵如坐針氈,不敢再直視軍營中央的年輕人,目光局促得不知往哪放。
“你已認錯,那麽既往之事,我便不追究。”不知為何,江陵下意識揚起語調,昂起頭俯視玄逸——這也是一種心虛和自卑吧。
誰料,莫離驚訝地轉過頭,似是不太能理解她說的話。
“謝君主厚恩。”玄逸嘲諷地扯扯嘴角。
“關于銀夜珠,我相信你說的話。”江陵的語氣輕下來,“我給你一年的時間繼續搜查,需要的一切人力物力,你随意調派。我相信你的能力,你放開去找便是——有問題嗎?”
玄逸一愣,擡眼望着江陵,沒有立即接話,似是有所為難。但這樣的情景下,他幾乎沒有說“不”的權利,片刻之後,他只是淡淡應了一個字:“是。”
沒人注意到,一旁的莫離漸漸凝神——“一年時間”?
江陵按照自己的思路一口氣說下去,就像一旦停下就再也沒有勇氣:“和鏡雲城的援軍會合後,你即刻率領一萬破天軍前往襄遠,支援那裏的守軍。”
位于西國境的襄遠城,由于易攻難守的地勢,從來是銀雪時不時挑釁、騷擾的對象。三月前,自景江城被偷襲以來,銀雪的朱雀王就一直在襄遠城邊滋事,牽制赤流的兵力。
話雖如此,在白漓淪陷、內憂外患之時将玄逸遠派西部,江陵自有她的考慮和深意。
“希望你能戴罪立功。”最後,江陵輕輕說道,仿佛力氣已用盡。
她顯得有些疲憊,或言失意。襄遠,是他們占領的第一座城池。十二年前,赤流在那裏建國。襄遠的梨花,是她和玄逸相愛的見證。
十二年前的玄逸,溫柔而沉穩,矯健又冷靜,初嶄鋒芒。
“是。玄逸領命。”
颔首,抱拳,拜謝——第一次,玄逸恭恭敬敬地完成了一個臣子所該有的全部禮節,接受了江陵的所有安排。所有人都看呆了——就算是對老君主江淵,玄逸都從未如此恭敬過。
江陵再也看不下去了,兀自站起身。一旁的莫離似乎預料到了什麽,立刻跟着站起來,想攔住她——然而江陵根本不予理會。一拂袖,她迅步走到軍營中央,不顧所有人的驚訝,伸手想把跪在地上的人扶起來。
江陵的承受力已然到極限——那一刻,扶着深愛的人,他的氣息是那麽地熟悉。然,玄逸一動不動,似乎根本不搭理她。他周身散發出的冷肅沉郁,終于讓無助地恍惚了一下。
“好了玄逸……快起來吧。赤流不能沒有你,繼續當我的右護法吧?”
終于,難以掩飾的驚詫滑過莫離眼底。
☆、8 浮生若夢
“好了,大家都回去收拾行裝。一盞茶的時間後,我們就啓程南下。”
“是。”
幾十個将軍同時抱拳,整齊回答,然後轉身,迅速有序地離開了軍營。玄逸也不例外,随着人群沉默地離開了。自新君主繼位儀式後,他就沒再說一句話,沒多看江陵一眼。
偌大的軍營裏,很快便只剩下江陵和莫離兩個人。
突然,江陵眼前一黑,她緊忙伸手撐住木桌,閉眼抑制着大腦內的眩暈。
“君主,你怎麽了?”
耳畔,一個人柔聲說。随即,江陵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了後心上,一驚之下剛想拔劍,一股溫暖的氣流卻從後心源源不斷地湧入,瞬間充盈四肢百骸,将一晝夜來積累的疲憊盡數沖散。
江陵愣在那裏,擡頭,莫離白衣輕袍,笑容清淺和煦。
“感覺好些了嗎?”
江陵呆在那裏,一時間心緒複雜。她實在很難想象,這麽讓人安心舒适的笑容裏,藏着最鋒利的刀。原來溫柔的蹁跹公子,殺起人來,比刀劍貫穿心髒更為可怕。
江陵蒼白一笑:“我想莫公子不會反對我剛才的決定吧?”
“怎敢?”莫離溫和地說,“讓玄逸遠赴襄遠是一個很英明的決定。馬上就要啓程了,君主再小憩一下,不要再擔心這些煩心的事,我會把一切安排好——千萬要注意身體。”感覺到了對方的不快,莫離于是不再多說,只是柔聲囑咐道。
明明是客套之詞,江陵卻感覺到了對方的真誠,內心一暖,竟真有種卸下包袱的感覺,眼皮開始沉沉打架:“嗯……有勞莫公子了。”
看着那襲白衣緩緩消失在視線裏,江陵把頭深深埋進了臂彎,疲乏與焦慮一攻而上,眼眶不争氣地濕潤了。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還好,四周布置的帶毒暗器沒有派上用場。
阿逸,你恨我嗎?還是和我一樣難過?
一從大軍營裏出來,所有的溫和都凍結了。莫離步履如飛,細眉微皺,頭腦裏思緒萬千,思量着整個時局。
淡淡晨光映照在白漓河上,斑斑駁駁。白衣公子忽然駐了腳,轉頭望向河面。
清麗的光芒映入眼簾,就好似記憶中誰的目光。
白漓河……莫離恍然一怔,發現三年的斡旋忙碌中,他竟從未第二次走到白漓河畔,來看看……看看那個人。
迎着晨光,一直左走、左走。果不其然,不一會兒,那道冰川形成的天塹映入了眼簾,刺痛了他的眼睛。冰層一直向外延伸,直到絕壁的懸崖。而懸崖的另一端,呼應似的,向外伸出了另一端的冰層。冰層在兩邊遙相接應,中間卻冥冥斷開了一條不窄的缺口。
今日的玄逸,仿佛就是曾經的自己——玄逸為何會被逼到如今進退兩難、唯有忍辱屈膝的境地?
往事如風,呼嘯而來,莫離感到心口一悶。然,久戰沉穩的莫離,眼神并未有多大變化,只是凝神閉目,平複心緒。
誰能想象,三年前的他,也如同玄逸這般愛恨熱烈、偏執、不顧一切?當年,左護法與白漓沈家聯姻一事,曾在赤流朝堂上掀起多麽大的風波——再回憶起那些陳年舊事,莫離至多只會為當初的輕狂與熱血,搖頭自嘲。
誰不曾有過心酸的往事?比如,父親曾為了他,被人活活打死倒吊在城牆上。又比如,他曾瘋狂愛上一個女人,曾妄圖放棄在赤流的一切,與她遠走天涯。
肅穆與沉默,仿佛是追思和緬懷,為那個三年前,他親手在此逼死的人。
三年了……那個人已經離去三年。
“華音……”終于,卸下微笑面具,莫離閉目,陷入追思。
***
三年前。此地。萬念俱灰的沈華音抱着渾身是血的劍客,目光鋒利戒備,像一只陷入絕境的困獸。白雪映在白衣上,照亮了莫離慘淡的面容。
“我本想放過你……可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神武軍越圍越近。“不要過來!”劍一橫,沈華音冷冷逼視着周身的士兵。
戰場上叱咤風雲的神武軍,如今逼緊的,竟是一個垂死的俠客和一個女人。
“莫離、你這個僞君子、你這個暴徒……”
“我是個僞君子。”莫離黯然打斷了她。看着溫婉堅強的女子被自己逼到如此境地,莫離眼神一變,似乎有某種沉痛,“對,我食言了。但是你可知道,玄逸是我的死敵?你為何要和他有如此密切的來往?你或許是無辜的……可是走到現在,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莫離的目光惘然,聲音嘶啞。“铮”的一聲,左手拇指一挑便把将離劍彈出了鞘。
沈華音呆了一瞬,空洞的雙眼裏,清淚長劃。她看着對方腰間出鞘的将離劍,突然間大笑出來,笑聲凄涼哀怆,讓在場所有人內心一懾。
“原來你的愛,也就這幾斤幾兩而已。”沈華音雙目空茫,聲音清冷如冰,“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我是為了天佑才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其實你一刻也沒有得到過我的心。”
欣賞着對方剎那間的失神,沈華音笑了出來,聲音哀怨:“你這個僞君子……你盡管虐殺我們。我們就算化作厲鬼,也絕不會放過你。”
莫離垂下了眼眸,神色劇烈變換,用極其複雜的眼神打量着她。
沈華音的眼底已經灰得沒有了一絲亮色,在莫離面前,她俯身吻上了懷中重傷的人的雙唇。
那一吻是如此深刻、如此悔恨。沈華音捂着懷中人冰涼的臉,似乎想要溫暖他,然而他的氣息卻在一點點虛弱下去。
“天佑……對不起,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我們去那邊說吧……一起去那邊吧……”淚水滾滾湧出,沈華音哽咽難語,同時右手默默握緊了佩劍。
剛揚手準備一劍刺下時,劍身突然有大力傳來,沈華音右手一顫,劍一個沒握穩便飛了出去!
莫離的将離劍!
“沈華音,如果你有本事帶着他跳過去,今天我就放過你們。”莫離朝面前的冰層天塹冷冷一指,神色黯淡。
本心冷如死的人一驚,似是壓根也想不到對方最後竟會放他們一條生路。沈華音冷睨了莫離一眼,木然轉過頭去看懸崖盡頭的天塹。
向筆直懸崖的另一端伸出的冰層,遙接着懸崖的彼岸——他們的生路。
呆呆地望着懸崖,沈華音一時沒說話。她又回頭掃了莫離一眼,思緒複雜,似是不太相信他。
“怎麽,不想活了?”莫離冷眉一揚。
“好……”沈華音心一橫,似乎下定了決心,輕輕回答:“左護法大人虛僞殘暴,但願說話還能算話。”她諷刺一笑。
“別磨磨蹭蹭的,在等我反悔麽?”
沈華音顫顫巍巍地站起,将渾身是血的人背在背上。莫離手一揮,神武軍便讓出了一條生路。
“等一下。”沈華音剛想縱身一躍時,莫離卻叫住了她。沈華音霍然回頭,像一只刺猬似得戒備、充滿敵意地看着他——果然反悔了?
一個花青色的小藥瓶扔了過來。
不知作了怎樣的考慮,莫離安靜道,“收好吧。它會對你有用的。”說完旋即轉身,再不看他們一眼,“快點跳。”
只要稍有武學造詣的人都能跳過那道天塹——華音,你想重生麽?那麽背着雲天佑跳過去,然後,你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一直往北去,就是銀雪的領地。在那裏和雲天佑好好地過完餘生吧——忘記你原本是誰,忘記這屈辱的一切,忘記赤流,忘記我,更名換姓,脫胎換骨。如果,你真憎恨我入骨,那麽我随時等你回來取我性命。
莫離緩緩閉上眼,努力抑制着某種失落。
沈華音凝視着冰層對面,一抹奇異的亮色突然點亮了她的雙眸。
然,半日的雪原跋涉已讓沈華音疲憊不堪。她喘着粗氣,背着垂死的人用盡了渾身力氣一躍而起——前方的冰層,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可這樣的希望很快就破滅了。
眼看着就要躍到對面的冰層了,可去勢已盡——兩個人就像斷翅的鳥兒直直地下落。終于,在跌落對面冰層的前一個瞬間,沈華音拼勁最後一點力氣用左手扣住了對面的冰面。可背後背着的人在這樣劇烈一震之後失去了平衡,從她後背一翻而落!沈華音趕緊伸出右手抓住他——然,半日的跋涉實在讓她力氣不濟,雲天佑的手在她狠狠抓緊的手心中一分分滑落,終于一剎那,她努力抓住的,變成了握不緊的空氣。
墜落。墜落。
雲天佑就這麽朝相反方向跌了下去,在她視野裏越變越小,直至懸崖深處的黑暗将他永遠吞沒。
挂在懸崖邊上,沈華音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手僵在冷風中,眼裏空蕩一片。
她的人生,終于,變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心冷如死。
心靈感應般,一直冷漠如冰的莫離渾身一僵。他突然追過去,不顧一切地越過天塹,迅速俯下身去想救起挂在懸崖邊的女子!
但,還是晚了一步。
緊緊扣在冰層上的手一松,嘴角擎着一抹諷刺的笑意,沈華音就像斷翅的鳥兒般直直跌了下去。她已經沒有必要再活下去了,她愛的人憎恨她,愛她的人因她而死——冷風吹起她的銀衣獵獵作響,帶着少女的幻想、最後的悔恨、一生的荒唐,永遠沒入了那片黑暗中。
“阿音……阿音!”
心痛與悔恨的顫聲在懸崖邊上飄蕩着,可是一切,都太遲了。
怔怔看着她的身影越變越小,莫離的嘴唇終于漸漸蒼白、發顫。但将軍是不允許流淚的——握緊的拳頭狠狠收緊,那襲白衣跪在雪地上,一次次、狠命地擊錘擊雪地——直到雪地上染滿了鮮血。
莫離心裏很清楚——看到他奔過來,沈華音便毫不猶豫地在他伸手救她的前一刻,選擇了松手——這怕是對他背叛承諾、冷酷無情的諷刺和嘲笑吧?
她死前,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三年了……三年了。三年後,這個天塹還是原來那個模樣,冰冷得看不到一絲血跡。
莫離孑身立于天塹邊,風揚起了他的白衣。有那麽一剎那,他會像曾經一樣迷惘,不知道活着究竟是為了什麽。
但那只在一剎那。莫離突然微微笑了起來,那抹笑容映在寒冬裏,宛如春風一般溫暖。
時間無法倒流,世事無可挽回。離去的人,已經永遠地離去了,活着的人,還要繼續前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和通往信仰要走的路。這條路上,沒有對錯,只有成敗。
如今的莫離,早已不是當年仕途失意的公子。他正扭轉時局,一點點變強——阿音,你可感到些許安慰?
三年了……三年了。你可安息?
☆、9 酒歃鞘中劍
晴空如洗,天光千裏一碧。
即便已抵達半日,蘇煥晨依舊有些不可置信——外面的世界還包裹在嚴冬與冰雪中,山谷裏的和夏村卻像世外桃源一般,氣候宜人,繁花盛開,仿佛與世隔絕。
晏明與楊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幫她擺脫了莫離的控制,随後楊寂護送她來到這裏,離去時叮囑道:“無憂無慮在這裏生活下去吧,忘記所有煩惱,不要再恨大哥了。”
蘇煥晨漠然扯了扯嘴角。
“小晨,過來呀。”粉衣的少女在遠處朝她招手,她旁邊簇擁着一群孩子。她明亮而柔美的嗓音,宛如天籁。
蘇煥晨擡頭望着紅茉和她身邊的孩子,沒有作聲。
“紅茉姐姐!紅茉姐姐!這是什麽花呀?”她身旁一個孩子指着花叢問道。
“紅茉姐姐!這就是我們要采的藥草,對不對?”另一個孩子高興地舉起一束草。
……
風鈴村以前也是這樣的。
從記事起,她便沒有父母,沒有家人。她的全部渴望,莫過于做一個普通人,擁有一個平凡卻溫暖的家,擁有親人的關懷和寵愛。風鈴村給了她這一切。蘇煥晨本是個熱情開朗的孩子,像紅茉一樣喜歡唱歌跳舞,喜歡和小夥伴滿山跑。可是……後來呢?後來……血的鮮紅色洗盡了一切,風鈴村一夜間消失,她被禁閉在白漓的珈璃宮。
但毀了一切寧靜的人,只是想找一顆珠子。為此,幾百個鮮活的生命,一夜間全部消失。
銀夜珠——那三個字,就像一場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
那個黑衣殺手,信手毀掉了她的一切,又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構她的世界,似乎把一切把玩在股掌間,樂在其中。
她真的不想殺了他嗎?為什麽……手軟了呢?
“小晨,你怎麽了?”
一怔睜眼,只見紅茉俯下身,溫柔地看着她。那雙眼睛像湖水一樣清澈。
蘇煥晨下意識退了一步,搖搖頭。
“一起過來玩吧?”紅茉拉起她的手,蘇煥晨卻怯怯地縮了回來。
“紅茉姐姐……我……我不太舒服,能不能回村休息一會兒?”
紅茉擔憂地問,“你哪兒不舒服?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你們,你們玩吧。”蘇煥晨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随後轉過身,迅速鑽進齊肩的綠叢中。紅茉望着她的背影,搖頭嘆息。
直到紅茉和孩子們走遠以後,蘇煥晨才松了口氣,調轉方向,朝某個山洞走去。
山洞裏有一些蓍草和竹片,蘇煥晨站定,從腰間掏出了一只墨色短笛,輕輕放在嘴邊。
一看便知,那只短笛年份已久,笛身的雕刻已被磨圓,兩端有明顯的磕碰和劃傷。但不知是什麽材質所造,一個個音符從她唇邊相繼吹出時,沒有絲毫變調,笛音依舊婉轉悠揚。
蘇煥晨緩緩閉上雙眼,凝眸吹奏着哀傷的曲調,認真感受着什麽,逐漸陷入了另一個世界。
***
“君主……莫公子……末将……末将……”
夕陽西沉之際,渾身浴血的沈鐵心踉跄從前線爬來,佩劍竟已被折斷!
所有人的心忽的一沉。
赤流軍隊的行進速度是驚人的。一日以來,十萬大軍竟前行了兩百裏。一路上雖然遭到了截擊,但幾次突圍戰都還算順利,将軍們一位都不曾折損。加之天氣晴空如碧,軍隊裏一直籠罩着的緊張氛圍也終于開始放晴——白漓與鏡雲城相去不過四百裏,最遲今夜應該就能和鏡雲城的援軍會合。
為躲避玄武王追擊或伏擊,十萬大軍疾速前行了一日,如今早已陷入疲憊。兩軍會合近在咫尺,在大家都放松下來,以為終于能好好休息一下時,不料竟橫遭了最大規模的埋伏截擊。
“末将請罪!突圍失敗,孫寰宇将軍戰死,五千精軍……五千精軍全部折損!”沈鐵心跪在地上,語氣裏是說不出的自責與慌張,“君主,白虎王率領了一萬左右的雪國士兵,馬上就要殺過來了!銀雪……這次是下了重兵前後夾擊!”
“殺呀——”不遠處的沖鋒號角聲已聽得清,馬蹄聲聲,“白虎”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前有白虎,後有玄武——江陵看着渾身是血的沈鐵心,又望望越逼越近的雪軍,咬住嘴唇,盡量保持鎮靜。然,大滴大滴的冷汗仍滑落了蒼白的臉頰。
“立刻放出烽火彈和飛鴿傳書,告知鏡雲城援軍我們的位置。沈鐵心,去叫右護法。晏明,你率五千人馬截住後面的雪國軍隊——神武第二軍,跟我突圍。”耳畔只聽莫離迅速安排下去,同時右手扣緊了腰間佩劍,一道白光“嗖”的出鞘,缰繩一震,铠甲戎裝的莫離立刻帶領一對人馬殺出應戰。
江陵呆呆望着他的背影。莫離淩厲拔劍的模樣,和今晨軍營裏的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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